城市課︱微觀成都③：消失的袍哥

袍哥曾是四川的民間秘密組織。據(jù)歷史學家王笛研究，參與袍哥的人不僅有當?shù)氐闹R分子、軍隊人士、政府官員，還有社會底層的農(nóng)民、乞丐、苦力、做小生意的人等。他們?nèi)粘Ｊ褂秒[語和暗號交流，遵循一套自定的教義規(guī)則，形成了一個具有一致身份認同的江湖聯(lián)盟。

王笛通過多年研究袍哥，揭開了一個散布廣泛的隱秘社會，探究了舊時川地的這個復雜社會群體的政治思想、身份認同以及行為方式。在《微觀成都》第三集中，他將從《鹿鼎記》的陳近南談起，講一講四川袍哥的故事。

插畫&海報制作：陳鑫培  題字：孫鑒  策劃：康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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袍哥作為一種組織、一種社會團體，已經(jīng)消失了半個多世紀。今天我們再來了解袍哥，有很多問題還很難解決。

說到袍哥，不能不提到哥老會，其實袍哥就是四川的哥老會，袍哥出了川就被稱為哥老會，不過在云南、貴州也有很多地方稱袍哥。實際上，哥老會散布在長江沿線的七個省，有著廣泛的基礎。

四川成都街邊，待客的手推車。圖片摘自《甘博的攝影集（1908-1932）》。資料來源：美國杜克大學D.M.魯賓斯坦珍稀圖書和手稿圖書館（David M. Rubenstein Rare Boo k&Manuscript Libaray,Duke University）。

哥老會的起源很難說清楚，有各種各樣的說法。在大家都比較熟悉的金庸的《鹿鼎記》里，韋小寶的師傅陳近南就是哥老會的一員。按照《鹿鼎記》的說法，陳近南是天地會的創(chuàng)始人，最后被鄭克塽殺死。他告訴韋小寶，自己的真名其實叫“陳永華”，而“陳永華”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

陳永華是福建人，他的父親是進士。清軍在1644年入關(guān)以后，他的父親自殺了，陳永華就參與了鄭成功的抗清，成為鄭成功非常得力的謀士，協(xié)助鄭成功收復臺灣，提議經(jīng)營基地，在臺灣發(fā)展教育，興修水利，發(fā)展經(jīng)濟。1662年，鄭成功去世。在他去世之前，他把兒子鄭經(jīng)托付給陳永華，相當于托孤，讓陳永華輔佐鄭經(jīng)。

金庸在《鹿鼎記》還提到了另一個人——馮錫范。馮錫范當時是鄭經(jīng)的侍衛(wèi)首領(lǐng)，他和陳永華鬧不和，排擠陳永華。后來，陳永華不得不辭職，于1680年在臺南去世。按照《鹿鼎記》的描述，如果陳近南是陳永華，那陳永華的武功很高強，但根據(jù)歷史記載，陳永華根本不會武功，是一個儒生，而且他是病死的，死在臺南。但在《鹿鼎記》里，陳近南是被鄭經(jīng)的兒子、鄭成功的孫子鄭克塽殺死的。

袍哥《開山令》資料來源：《江湖源流》，民國手抄本。

小說中的故事和歷史變成了錯綜復雜的關(guān)系。更麻煩的問題是，關(guān)于哥老會、袍哥以及天地會的資料中，還真有陳近南這個人，但不叫陳永華。資料里說，陳近南被鄭成功派到四川的雅安，于康熙九年在雅安開了“精忠山”。什么叫“開山”呢？就是袍哥成立一個公口，這就稱為“開山堂”。

所以，按照袍哥的資料記載，陳近南是第一個把哥老會傳到四川的人。他原本是準備聯(lián)合吳三桂發(fā)動起義、反清復明的，但發(fā)現(xiàn)雖然吳三桂反清，卻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明朝。在那之后，陳近南大失所望，結(jié)果被一個四爺告發(fā)了，他不得不逃跑，隨后逃到了湖廣的白鶴洞，所以后來他又被稱為“白鶴道人”，由此精忠山的英雄們便散伙了。

1998年，香港TVB版《鹿鼎記》中夏韶聲飾演陳近南。

說到袍哥的起源，還不得不提到郭永泰。郭永泰是四川永寧人。根據(jù)郭永泰的說法，道光十五年（1835年），他在福建游歷，有一天晚上歇息在一個漁民家中，看到米缸上擺著一本書，書封印著《金臺山實錄》，還蓋了一個章，印章的內(nèi)容是“延平郡王招討大將軍印”。

他一看，覺得這個不得了，因為延平郡王招討大將軍就是鄭成功的封號。由此可推斷，《金臺山實錄》應該就是鄭成功留下來的。他問：“主人，這是從哪兒來的？”主人說：“我父親很多年以前從海里打撈上來一個密封的鐵盒子，揭開一看，里面就有這本書，還有一個玉石印章，還有幾件其他的器物。”主人家說，自己不識字，不知道這本書寫的是什么。郭永泰便說，愿意花一千錢(大概一兩銀子)把這本書買下來。又問道，印章在哪兒？主人家知道這個印章很值錢，保存得很好。郭永泰說，愿意花十兩銀子把這個印章也買下來。

這些都是郭永泰自己講的故事。1848年，他把《金臺山實錄》整理印行，稱之為《海底》，又叫《江湖海底》，或《金不換》。為什么叫《海底》呢？因為這個鐵匣子來自海底。“金不換”則表明其珍貴程度，給金子也不愿交換。

《江湖海底》

根據(jù)《江湖海底》的說法，鄭成功退到臺灣以后，將其作為反清復明的基地，于1661年在臺灣金臺山明遠堂開山立堂，開始了秘密結(jié)盟，之后把陳近南派到雅安，去開拓這個組織。清軍攻克臺灣時，鄭成功的孫子鄭克塽為了免于秘密被發(fā)現(xiàn)，就把這些早期的文獻《金臺山實錄》封存在鐵匣子里，沉到了海里。按照郭永泰的說法，漁民把這個鐵匣子打撈起來，被他發(fā)現(xiàn)，再買來將其重新整理出版。

天地會也有類似的故事。但問題是，《江湖海底》的這個說法，我們沒有辦法證實，萬一是郭永泰自己編的呢？我們怎么證實哥老會、天地會真的和鄭成功有關(guān)系呢？歷史學家做了很多的努力，但是沒有找到直接的資料。

作為歷史研究者，一定是有多少資料說多少話。過去關(guān)于袍哥的書都帶有通俗性，其中不少書都說袍哥的起源與鄭成功有關(guān)，人們輕易就把這個觀點接收了。

那么，我是如何看待傳說與歷史的關(guān)系的呢？我感興趣的還不在于到底哥老會是不是鄭成功在1661年臺灣金臺山開山堂留下來的，其實我更感興趣的是，為什么袍哥或者是哥老會要把自己的歷史和鄭成功聯(lián)系起來呢？為什么要把他們的始祖說成是鄭成功？其實這后面有很深刻的歷史原因，這是我們歷史學家應該分析和解決的問題。

我認為，這些故事反應了他們的政治思想和意識形態(tài)，就是“反清復明”。因為鄭成功是反清的英雄，那么把這個組織的歷史和鄭成功聯(lián)系起來，實際上得到了一種身份認同，相互認為是兄弟，這樣有利于組織的發(fā)展，有利于號召民眾，并且給自己以信心——我們的創(chuàng)始人是英雄，可以打著他的旗號不斷擴充。

其實，我有相當大的傾向認為郭永泰發(fā)現(xiàn)的《金臺山實錄》很可能就是他自己寫的，或者是他的團伙寫的，或者是他根據(jù)當時流傳的一些江湖故事再創(chuàng)作的。當然，我也不能完全百分之百地肯定我的猜測，因為中國的歷史是很復雜的。說不準哪一天，在臺灣、福建或者四川，人們突然打開了一個墓，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了真的《金臺山實錄》呢？《金臺山實錄》的原件已經(jīng)看不到了，上面的印章也可能是偽造的，畢竟偽刻一個“延平郡王招討大將軍”也不是什么難事。而為什么《金臺山實錄》的原件和章都找不到了呢？哥老會的解釋是，由于太平天國戰(zhàn)亂，這些東西丟失了，但現(xiàn)在我們也沒有辦法證明這些說法。

我研究袍哥，要運用各種資料，從金庸的小說，到郭永泰編輯的《江湖海底》，再到我后來寫《袍哥》使用的沈?qū)殝艿恼{(diào)查資料。

如果你看過我寫的《袍哥》，就知道我所用的基本資料就是一位叫沈?qū)殝艿拇髮W生的調(diào)查資料。1945年，她到成都郊區(qū)一個叫“望鎮(zhèn)”的地方調(diào)查，之后寫了這份調(diào)查報告。我要使用沈?qū)氭碌倪@份調(diào)查報告，首先要確定“望鎮(zhèn)”到底是什么地方。這時，作為一個歷史學家的基本功就體現(xiàn)出來了，我需要通過文獻記載來考證，還要研究地圖。經(jīng)過了一系列嚴密邏輯的考證，我認為“望鎮(zhèn)”是成都的崇義橋，現(xiàn)在崇義橋已經(jīng)被列入四川省重點文物保護對象。

北京大學沈?qū)氭伦珜懙摹兑粋€農(nóng)村社團家庭》調(diào)查報告。

雖然我不是考證學派，但是考證有時是必須的，像晚清很多考證學派到現(xiàn)在影響還很大，考證是歷史研究一個非常重要的手段。考證雖不是我研究的主要方式，但考證的過程我原原本本地寫在《袍哥》那本書里，是想要告訴讀者我不是憑空判斷的，是一步步推導出來的。

我還從各種歷史資料、檔案和其他記載中搜尋線索，基本上重建了四川袍哥重要的方方面面。比如，袍哥的組織結(jié)構(gòu)，我剛才也提到過，建立袍哥組織又叫“開山堂”，其組織的總部又叫公口，或叫碼頭，內(nèi)部一般分為八個等級。大爺叫“龍頭大爺”“舵把子”；二爺基本上是軍師；三爺是管事。袍哥里沒有四爺，有一種說法是陳近南雅安開精忠山的時候，四爺背叛了；也有另一種說法，“四”和“死”諧音，不吉利，還有“七”和“截”近音，也是忌諱。所以，上四排一般是指大爺、二爺、三爺、五爺。五爺分紅旗五爺和黑旗五爺，黑旗五爺管外，紅旗五爺管內(nèi)。然后，下四排就是老六、老八、老九、老幺。

在《江湖海底》里，有口令、旗幟、排陣、會場布置等信息，袍哥開會或舉行儀式會場呈四方形，人們就站在四個方向上。

袍哥秘密會社的公口布置，有旗幟、口號、牌位、隱語等。

參加袍哥組織的人分布非常廣，上到知識分子、軍隊人士、政府官員，最有名的是張瀾，他在民國時期當過四川省省長、成都大學校長，他是大袍哥；社會最底層的有農(nóng)民、乞丐、拉車抬轎做苦力的、做小生意的，他們也大量加入袍哥。為什么他們都要參加袍哥呢？因為他們要得到保護。比如，你是做小生意的，地痞流氓會來騷擾，讓你的生意做不下去，如果你加入袍哥就會得到保護。

1949年以后，袍哥被徹底摧毀了，這是長期與國家權(quán)力對抗的秘密社會組織的必然命運，但是它的一些文化和語言還是流傳了下來，值得我們今天認真研究和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