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錄偵探 | 一個人的家就是他的城堡

在所有表達公民財產權受法律保護的名言里，沒有一句話能比得上“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

此言出自老威廉·皮特（William Pitt, the Elder），中文網絡上有對這句名言的考證——

源于英國首相老威廉·皮特1763年在議會的一次演講《論英國人個人居家安全的權利》，其主旨是抵制對梨酒和蘋果酒征收消費稅，演講中有這樣一段話，中國人將之簡化為“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

這句話的英文原句是：The poorest man may in his cottage, bid defiance to all the forces of the Crown. It may be frail, its roof may shake; the wind may blow through it; the storm may enter; the rain may enter; but the King of England may not enter; all his force dares not cross the threshold of the ruined tenement.

翻譯成完整中文是：即使是最窮的人，他在自己的小屋里也敢于對抗國王的權威。屋子可能很破舊，屋頂可能搖搖欲墜；風可以吹進這所房子，雨可以打進這所房子，但是英國國王不能踏進這所房子，他的千軍萬馬也不敢跨過這間破房子的門檻。

上述考證基本準確，老威廉·皮特當年在議會演講時說的就是這句話，但有幾點必須予以補充和澄清：

其一，作為十八世紀英國乃至歐洲最總重量級的政治人物，老威廉·皮特的確擔任過英國首相。但他在英國議會（下院）作演講并說出這句名言的具體時間是1763年3月27日，彼時，英國首相是托利黨人約翰·斯圖爾特。政權轉到輝格黨人手里，要到1763年4月。接任者也不是皮特，而是他的舅子喬治·格倫維爾。皮特要到1766年7月才開始擔任首相；

其二，在針對酒類稅收問題的議會辯論中，皮特演講的主題何以會跳轉到英國人居家安全的權利？因為此前英國政府出臺的售酒法，不但有違輝格黨人所秉持的自由貿易原則，而且使治安法官擁有了干涉公民自主經營乃至自由居住的超限權力。皮特的演講，正是為公民私宅免受政府侵犯而背書；

其三，網上有人稱皮特的這句名言與圈地運動關聯，認為皮特“打著保護私有財產的旗號，其實是保障了資產階級和封建領主對農民土地的掠奪”。此說與史實不符，農業資本家與失地自耕農的土地之爭并非1763年3月27日那場議會辯論的主題。

關于“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的出處，還有一種比較有意思的說法。這個說法與波茨坦“無憂宮磨坊主傳說”有關，在中國亦流傳甚廣。

法律工作者陳靜鵲先生曾著文《波茨坦老磨房探軼》（2011年12月6日刊發于中國法院網），就此進行了周密的核證。這個說法最初源自毛澤東的岳父楊昌濟先生在其《靜觀室札記》中的記述：“德國前皇威廉第一（楊記述有誤，應為腓特烈二世，而非威廉一世）在位時，離宮之前有磨坊，欲登高遠覽一切景象，為所障礙。德皇厭之，傳語磨坊主人曰：‘此房價值幾何，汝自言之，可售之于我’，孰意磨坊主人殊強項，應之曰：‘我之房基，無價值可言’，德皇聞之赫然怒，令人將磨坊毀去。磨坊主人袖手任其拆毀，從容曰：‘為帝王者或可為此事，然吾德尚有法律在，此不平事，我必訴之法庭。’彼竟與德皇構訟。法庭依法判決德皇重將磨坊建筑，并賠償其損失。德皇為法律屈，為人民屈，竟如法庭所判。事后且與人曰：‘吾國法官正直如此，我之大錯，彼竟有膽識毅然判決之，此吾國至可喜之事也?！?992年11月，學者賀衛方在《經濟日報》上撰文《釘子戶與拔釘子》，也引用了“無憂宮磨坊主傳說”。在德文史料里，磨坊主與腓特烈二世的訴訟確有記載。十九世紀初，德國作家約翰·彼得·赫貝爾還以此為底本創作了一則故事。不過，“無憂宮磨坊主傳說”并未引出“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這句名言。勘查其他文獻，也未發現兩者之間有必然聯系。

從觀念層面來說，“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所表達的制約公權思想及濃厚的抗辯屬性，它應該是英美法系和經驗主義的產物。一如陳靜鵲在《波茨坦老磨房探軼》文中所言，“國王不能進”充分體現了英國哲學家、政治學家、西方法治主義的奠基人洛克的思想：“主權者的權力絕不容許擴張到公共福利的需要之外，而是必須保障每個人的財產?！?/p>

毫無疑問，皮特的名言是英美法系發展過程中結出的果實，洛克的思想滋養了它。那么，人們或許還可以更大膽地設問，在皮特之前，甚至洛克之前，是否已經有人說過類似金句？英國人自己給出了答案，他們認為皮特名言源自英格蘭一句關于私宅物權的法律古諺——

1628年， 愛德華·科克編纂的《英國法學研究》出版。書中有一句話：一個人的房子就是他的城堡，每個人的家都是自己最安全的庇護所（For a man's house is his castle,and each man's home is his safest refuge）。

而在更早的時候，也就是1581年，倫敦泰勒男校的校長在其教育學著作《立場，對學生成長何其重要》中寫道：房主決定了他自己空間內的一切，他的房子就是他的城堡（The householder is the appointer of his owne circumstance, and his house is his castle）。

房子，是產權人的城堡。無論城堡堅固還是破落，公權力的違法侵犯都將被擋在門檻之外，“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當城堡的門關上，守護著的是一個關于家的寓言，此處有自由、尊嚴和安全。而于當今的中國人，尤其是2020年初的中國人來說，這座城堡又平添了新的意涵。它既把未知的病毒擋在門外，又讓門里的人有機會去反思已然的所作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