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網(wǎng)紅圖鑒：被短視頻改變的晚年

上世紀70年代，美國藝術(shù)家安迪·沃霍爾曾預(yù)言：“明天，每個人都可能在15分鐘內(nèi)出名。”今天，短視頻將這個時長壓縮成了幾十秒，十幾秒。

在短視頻的江湖里，有人為找樂，有人為謀生，有人為成名，有人為責(zé)任。因短視頻爆紅的人們，生活也為短視頻所改變。年輕人如此，老年人也同樣經(jīng)歷著這一切。

為此，澎湃新聞·湃客與第六聲 Sixth Tone 聯(lián)合推出特別策劃——《老年網(wǎng)紅圖鑒》系列紀錄短片，講述三位來自城市與鄉(xiāng)村、素人與藝人的晚年故事。今天推送的是該系列的長片版本。

01. 成名

八月的傍晚，貴州遵義匯川體育館前的廣場階梯上坐滿了人。他們把目光和手機鏡頭，聚焦在了眼前這位頭頂花白板寸，身材微胖，穿著寬松短袖和闊腿牛仔褲的老年女性身上。

動感的音樂響起，67歲的“龍姑姑”王顯群微瞇起眼，豎起手指點著節(jié)奏，忘我地律動起來。街燈光影朦朧，在夜色中勾勒出她陶醉的臉龐，仿佛是聚光燈照耀著舞臺中央的明星。

 一米之外，一臺架起的手機正直播著王顯群跳舞的全過程。手機屏幕里，是400多萬的粉絲，和不斷涌入的留言：“姑姑我們永遠挺你，永遠支持你。”

自今年初因為一段在海南興隆度假時的跳舞視頻走紅網(wǎng)絡(luò)之后，王顯群對鏡頭的存在漸漸習(xí)以為常：出門被路人認出大方合影，熟練自拍感謝粉絲支持，還參加了國內(nèi)多檔一線綜藝節(jié)目的錄制……

因家庭暴力離婚的她，已經(jīng)一個人過了三十多年，而今人生突然變得喧鬧起來。“以前是現(xiàn)場看到我的人認識我、表揚我，現(xiàn)在就推到互聯(lián)網(wǎng)，有好多屏幕里面的人認識我。”

80歲的山東磁窯鎮(zhèn)村民劉守忠，年輕時候是生產(chǎn)隊隊長，后來不干了，就做做小買賣、收收廢品，最大的消遣是和老鄰居們聊天打牌。

他身材瘦小，因長年的勞作皮膚黝黑，時常戴著一頂草帽；眼睛看不清，耳朵也背，不說話的時候有些沉默木訥，怎么看好像也跟文藝搭不上邊。

但是這一兩年，劉守忠卻成為了自家短視頻故事里的“男主角”——77萬賬號粉絲，有很多人是為了看他而來的。每天早上，他都要和孫媳一起蹦跶上一陣做場直播，三天兩頭的，還要在孫子策劃的短劇里演上一段。

2017年5月，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養(yǎng)殖山雞的孫子劉自鵬和孫媳徐迎迎，嘗試利用短視頻促進產(chǎn)品的銷售。為了讓賬號更有特色，劉自鵬想到讓爺爺參演，沒想到效果意外的好：播放量從幾百、幾千，一下子漲到幾萬、幾十萬，最高的時候甚至突破千萬。一向默默無聞的劉守忠，80歲卻在鎮(zhèn)上出了名。

“有時候去哪里買個東西，就有人喊‘網(wǎng)紅來了，網(wǎng)紅來了’。”劉守忠說，路上和自己打招呼的人太多了，眼睛看不清，只好擺擺手過去；上西邊趕個集，還有開著車的人主動停下來，提出捎他過去。“我說不用，但還是高興。”

陳素君今年68歲，從機電技術(shù)員的崗位上退下來已經(jīng)二十年了。一向喜愛表演的她，退休后經(jīng)常參加電視臺的節(jié)目錄制，也做過群演。2018年5月，她被重慶當?shù)匾患揖W(wǎng)紅運營及孵化公司挖掘，開始試水短視頻。

“老年人IP”在短視頻平臺上尚不多見，在公司看來很有發(fā)展前景，于是組織了一支三人的90后團隊，專門為陳素君策劃、制作內(nèi)容。

公司給陳素君的人物設(shè)定是“淘氣陳奶奶”，她會在短視頻中模仿深受年輕人追捧的動漫人物、表演搞笑段子和手勢舞，有時候也會和老伴一起重現(xiàn)熱門偶像劇中的片段，撒撒“狗糧”。

如今，她的賬號已經(jīng)圈粉214萬。幾乎滿屏的贊揚，讓陳素君沉浸在一種前所未有的愉悅感之中，“我覺得我平時好像沒有拍出來這么好看。”

于是她每天都盼望著新節(jié)目的上線，還會花費上至少兩三個小時，反復(fù)刷新查看視頻的點擊量和網(wǎng)友的評論。“我這么大歲數(shù)的老太太，全國有這么多人喜歡我，好高興啊。”陳素君說。

02. 粉絲

王顯群的粉絲遍布全國，上百萬人在線上爭相模仿她的神態(tài)和舞姿，而線下，也有不少粉絲追到了她家。

49歲的楊海虹家住海南興隆，今年初偶遇了王顯群之后，成為了她的“鐵粉”。連續(xù)幾天，楊海虹都趕去當?shù)氐膹V場，拍攝下一段又一段“龍姑姑”跳舞的視頻，上傳至自己的抖音賬號——四天之內(nèi)，粉絲數(shù)就從兩千出頭，漲到了十七萬多。

在網(wǎng)絡(luò)世界里得到關(guān)注，讓一向為家庭瑣事所累的楊海虹有了慰藉和寄托。王顯群離開興隆之后，楊海虹不滿足于僅僅在微信上向她索要視頻，于是在今年八月來到遵義，住進了“偶像”的家。

每天傍晚王顯群在廣場上跳舞時，楊海虹不僅幫著她主持直播間，也架起自己的手機同步開播，積攢人氣。同住一個屋檐下，她還會隨時隨地記錄下“偶像”做飯、吃飯、游泳、上街的日常畫面，不斷上傳分享。

對于這樣看似“蹭流量”的行為，王顯群卻不以為意——無論是在街上還是家中，她幾乎不會拒絕對自己舉起的任何一個鏡頭。“聽說她們發(fā)到平臺上才有粉絲，你讓她們?nèi)ビ寐铩！蓖躏@群說，“我這個年齡能夠被‘利用’也是好事。”

并不是每一位“網(wǎng)紅”都像王顯群那樣心態(tài)瀟灑。無論是自己選擇，還是被迫向前，總有人為了維系住粉絲的關(guān)注，正在付出很多。

劉守忠喜歡演段子，并不單純圖個名聲。靠著原創(chuàng)短劇積累下的人氣，徐迎迎早晚做直播時，通常能夠保證有一千四五百個粉絲在線——他們是山雞蛋的主要銷售對象，也能給到額外的直播打賞。

劉守忠雖然不大明白這是什么道理，但1200多只山雞產(chǎn)下的雞蛋全部賣出去了，卻是看得見的事實。

雞棚離不開人的照料，劉自鵬通常一守就是一夜。到了早上六點多，閑不住的劉守忠就會騎十分鐘的自行車過去，幫忙干點農(nóng)活，等著孫媳到了一起做直播。但最重要的，還是向?qū)O子打聽前一天視頻的播放量和賬號的粉絲數(shù)。

“我要看我演得怎么樣，到位不到位。”劉守忠說，“到位就播放量高，不到位就播放量低。人多了以后，就會問雞的事，問雞蛋的事。”

有時候聽說播放量不好了，劉守忠會抽根煙，鋤鋤地，獨自待上一陣子。“才開始拍段子十萬八萬算好的，我也滿足，現(xiàn)在好像不太滿足了。”但什么是好，他也很難說得清，只是覺得如果自己演得再賣力一些，是不是就會好。

陳素君每周至少要去公司拍攝一次。她的家距離公司16公里，坐公交車中途需要換乘一次，單程一個半小時。為了準時到達，她需要起個大早，七點就拖著裝滿服裝和道具的箱子出發(fā)。

到了公司，導(dǎo)演會給她遞上一天的拍攝腳本，通常有十支左右的短視頻內(nèi)容，包含手勢舞、模仿秀和小短劇。雖然腳本逐字逐句地把臺詞都寫好了，但里面也會出現(xiàn)陳素君從未聽說過的名詞，需要導(dǎo)演詳細解釋。

最讓陳素君頭疼的恐怕還是手勢舞的拍攝。面對不擅長唱跳的她，導(dǎo)演總是會把音樂放慢，將動作分解簡化了，手把手來教。一支十幾秒的手勢舞，陳素君有時候?qū)W上一兩個小時，也不一定能表現(xiàn)得理想。

練得久了，又起得早，她的精力便有些支持不住，趁著攝像師調(diào)整機位和燈光的間隙，會趕緊坐在沙發(fā)上，或者躺在床上，閉一閉眼。

“有時候會覺得有點累，覺得是不是可以不要做了。”她坦言，“因為晚上知道我明天要去拍什么，夜里醒來就在想，又惦記著第二天要早點去。”

賬號里的兩百多萬粉絲，是支撐陳素君繼續(xù)學(xué)下去的動力。也因為如此，但凡是一點負面評價，都能讓她難過上許久。曾經(jīng)有粉絲留言“這個奶奶看起來好兇喔”，她看到之后在家照著鏡子反復(fù)問自己：“我是看起來那么厲害的一個老太太嗎？”

03. 堅持

王顯群不習(xí)慣用手機打字，為了回復(fù)粉絲的海量留言，她曾經(jīng)累到手指發(fā)麻。后來，她干脆把賬號交給在外地的兒子打理，自己只管專心跳舞。每次跳舞時，她會讓身邊的人幫忙拍攝，結(jié)束后再給兒子發(fā)過去。

粉絲的熱情也偶爾讓她感到困擾。一次，她在直播里說自己坐的飛機晚點了七個小時，結(jié)果有粉絲直接就哭了，還有的因此一個晚上都沒有睡覺。

“我就跳了個舞，有這么多的年輕人喜歡我，好像已經(jīng)有點過分了。”王顯群說，“其實我不喜歡說紅了這句話，我覺得我還是以前那個人，平平淡淡最好。”

 

這天傍晚，王顯群跳完幾曲后停下來休息，一邊擦拭汗水，一邊和直播間里的粉絲們互動——有人想讓她再表演一遍成名作《你牛什么牛》。

“我簡直不想跳了，太多了。每次百分之百都要點，包括上這些電視。”王顯群稍有不滿，卻又無奈。對她來說，成為“龍姑姑”仿佛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責(zé)任，“每天堅持跳廣場舞，給大家?guī)砜鞓贰！?/p>

今年八月，徐迎迎直播間里的觀眾人數(shù)不知怎地掉下去了一半，只剩七百多人，關(guān)播的時候甚至是一百多，“怎么做都做不上去。”有些喪氣的她曾在賬號內(nèi)賭氣地寫下：“不問歸期地不播，對不住了。”

這給一家人的心頭都蒙上了一層愁緒。“拍到現(xiàn)在，咱能想到的故事也拍得差不多了。”劉自鵬坦言，“播放量再不高，壓力其實也很大，對爺爺?shù)膲毫σ餐Υ蟮摹！?/p>

但直播終究在繼續(xù)。這一家人的生計，已經(jīng)和短視頻、和直播難以分割，早已不是說放棄就能放棄的事了。

夏夜，微風(fēng)拂面，吹散了一天的燥熱。徐迎迎又在家中做起直播，劉守忠則搬著板凳出門乘涼。他借上一位老鄰居的智能手機，想再回放一遍今天上線的段子，看看自己這回又演得怎么樣。

“只要能動，身體允許，我都可以繼續(xù)。”劉守忠說。他逐漸明白，孫子孫媳創(chuàng)業(yè)這件事，自己從參演段子的那一刻起，就沒有辦法再置身事外了。

公司給陳素君的賬號定下的目標，是在今年之內(nèi)粉絲數(shù)突破四百萬，成為短視頻平臺首屈一指的老年人IP。

這樣的目標讓陳素君充滿期待，卻也在無形之中給她的拍攝傳遞了壓力，“我自己會想很多很多，如果是一個小年輕的話，可能很快就能把這一條視頻過了。”

不自覺地，她也會把自己和公司運營的其他年輕網(wǎng)紅做比較。談及最近公司力推的“不齊舞團”，陳素君難掩羨慕之情：“他們年輕、會跳舞、有資源、粉絲多，有個垂直的方向，我沒辦法跟人家比。”

更讓她想不到的是，自己最珍惜的粉絲也沒有那樣“忠誠”。短視頻行業(yè)競爭激烈，偶爾賬號不能保證按時更新，最直接的結(jié)果就是掉粉。“粉絲等不住啊，那就掉下去一二十萬。”陳素君很是心痛。

但即便再累，她也不想輕易放棄掉賬號里的兩百多萬粉絲，還有那未來的四百萬，“我覺得我同意了，我也簽了，就要對他們負責(zé)到底。”

夜幕降臨，喧鬧的一天臨近尾聲，但三位老人依然還在各自忙碌著。

粉絲們趁著一曲間隙，又圍上來和王顯群打招呼、合影。很多年了，王顯群都不喜歡拍照，因為即使拍了，也沒有人一起分享。但是現(xiàn)在，她也都欣然應(yīng)允。

劉守忠點開直播，想瞅瞅?qū)O媳又在鏡頭前忙活些什么。光線暗、眼睛不好，他就把手機擱在耳朵旁仔細地聽：有沒有人又送了“小禮物”，有多少人又打聽了山雞蛋。

陳素君結(jié)束了一天的拍攝，在導(dǎo)演的陪伴下坐上出租車。車沿著嘉陵江行駛，路旁的燈火在她疲憊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這個夜晚，交織著成名后的愉悅、光鮮下的焦慮、和對未來的迷茫。三位老人被年輕的短視頻行業(yè)，拉離了原本平靜的晚年。

 

制片人 導(dǎo)演/ 徐婉 唐筱嵐

攝影/ 唐筱嵐

剪輯/ 唐筱嵐 徐婉 朱宇晴

后期/ 傅小凡 江勇 張婧冉

校對/ 張亮亮

運營/ 羅煒熠

監(jiān)制/ 楊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