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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遺忘的在場,從銳舞文化看英國歷史
智能手機誕生前的時代,你的肉身不可能同時置身不同的圈子。參與一場活動的前提必須是親自到場。身體與空間和同類的接觸是實打實的,沒人做出拍照上傳的無聊舉動,無人在意這場派對是否已持續超過24小時,擁擠的倉庫、廠房、俱樂部是否熱浪灼人或郊野太過空曠,在你身邊跳舞的人是何種族、國籍、性取向、社會階層……
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早期參加過銳舞派對(Rave Party)的人,一生都不會忘記當時的感覺。不會提前通知的臨時派對,總是在開始前一刻突然宣布時間地點。夜幕降臨后,靠口口相傳獲得訊息的人潮往后工業時代被廢棄的地點涌去,路上憑直覺判斷身邊的同行者是否去往同一個目的地。裝模作樣的著裝規定還不存在,修理工、礦工、學生、中產階級、旅行者、LGBTQ們摩肩接踵現身同一個音樂場景,在電子音樂周而復始的撩撥和撞擊中盡情跳舞。

活躍于當時的這批年輕人被稱為“X世代”,是“嬰兒潮一代”和“千禧一代”之間的夾心層,如今已邁入苦逼中年的黯淡一族。BBC最近播出的紀錄片《Everybody in the Place: An Incomplete History of Britain 1984-1992》引起這批中年和年輕得多的后輩的強烈共鳴,極少數的抗議聲來自一位脫歐派,他聲稱“本想借這部片子重溫一生中最好的時光,沒想到被導演的左翼政治宣傳毀了”。
“銳舞”(Rave)不是一種電子音樂類型,是一場不稱運動的運動。人與人之間的諸多藩籬被強烈的節奏和炫目燈光拆除,曇花一現的“愛之夏”在1980年代的英國借其軀殼續命,不同的是這一次沒有鮑勃·迪倫們的深奧歌詞。銳舞什么歌詞都沒有,也沒有口號,沒有清晰主張,年輕人們只想聽著電子樂跳舞。
眾所周知,銳舞文化到了1990年代迅速被商業浪潮挾裹,自發、自由、友愛、毫無偏見、充滿創造力、完全擁抱明天的特點被湮沒。對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英國青年亞文化,人們更愿意回憶朋克的盛景,或英倫搖滾孤獨動人、懷舊可愛的雨后氣息。銳舞及其背后的電音文化對青年文化的巨大推力幾乎被遺忘了。
但實際上,崇尚DIY和自給自足精神的銳舞文化在當時已高度發達的商業娛樂地盤外開辟新領地,明目張膽地與這套游戲規則唱反調。它還產生一個意想不到的“副作用”——遏制了英國的足球流氓。醞釀于芝加哥、底特律LGBTQ俱樂部,深受黑人文化滋養的銳舞與“足球流氓”背后的“白人男性氣概”天然相左,當然此盛彼衰。
這部紀錄片的導演、特納獎得主的杰瑞米·戴勒(Jeremy Deller)打算透過銳舞文化看1985-1993年間的英國歷史,最不同尋常處是打破傳統紀錄片形式,把舞臺放到一個倫敦的政治學專業教室。

不知是否故意,這間教室里的學生半數以上為非白人,其中阿拉伯裔學生居多。戴勒給學生放銳舞文化的影像資料,觀察他們的反應,以這樣的方式把短短幾年的歷史空間大幅拓展。
1994年英國政府將臨時的銳舞派對立為非法后,引發大規模的公民關注。戴勒問學生:你們認為資料中隨機接受采訪的體面老人會持何觀點?答案與學生們的猜測大相徑庭,老人支持看上去像是他會討厭的年輕人。
“那個讓這群生于2002-2003年的年輕人吃驚的老先生是1930年生人,愿意捍衛年輕人跳舞的權利。”
英國歷史的延續性和潮起潮落的周期在這里碰出有趣的火花,戴勒問少數族裔學生的另一個問題則拓展了地域的界限。
“你們經常去倫敦以外的其它地方旅行嗎?”學生們一片默然。包頭巾的女學生告訴戴勒:“在倫敦我不會察覺到任何異樣的目光,然而一旦離開,不僅會驚到別人,也會嚇到自己。”
當年的銳舞派對,恰是從城中地帶蔓延至英國“充滿異教氛圍,自古野性又保守”的鄉村地區,短暫又劇烈地改變了英國人引以為傲的綿延地平線。
1980年代中期的礦工大罷工決定性地改變了英國的工業關系,留下憤怒、失意的情緒和無言以對的工業廢墟,成為后工業時代的苦澀遺留。和底特律的情況相似,銳舞文化首先登陸工業城市曼徹斯特。小青年們盯上舊倉庫和廠房,把它們變成充滿未來色彩的忘憂地并非是偶然。重生總是建立在廢墟上,飽含懷念、樂觀與濃濃的現世享樂之心。

和第一次“愛之夏”一樣,銳舞文化實現了人類對肉身在場,共享欣快的永恒追求。但倒霉的是,電子化時代讓我們對“在場”有了全新的理解,能夠以極小的代價同時在多個地方在場。無奈精力有限,多點在場卻無法替代全身心沉浸單一空間的感受,體驗過的人不會忘記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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