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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訪古游:蘇東坡人生的最后三年
文、圖 | 安小羽
海口市有一組古建筑群,人們習(xí)慣統(tǒng)稱“五公祠”。內(nèi)有一幅“歷代貶謫人員榜”掛于墻上。浩蕩的名單,有歷史上第一個流貶海南的唐朝韓瑗,宰相李德裕,李白作詩嘆過“英風(fēng)豪氣今何在”的李北海,抗金名將李綱、趙鼎、胡銓,宋代謫臣中流貶海南時間最長的一位李光等。
歷史上犯事者,明清流放寧古塔,唐宋多貶謫海南。海南,今為度假休憩的天涯海角,昔年荒蠻邊陲,又是進(jìn)退無路,孤懸海外只得望洋興嘆,使其成為“貶官流寓圣地”。其中,名聲最響的當(dāng)屬蘇東坡。
筆者追隨東坡先生上岸路線,先至瓊州府(今海口),經(jīng)臨高,再到達(dá)他被貶地昌化軍,念其一蓑煙雨任平生。

蘇軾少年得志,制科三等,得主考官歐陽修不加掩飾地贊譽(yù):三十年后,無人道老夫,只知蘇子瞻。他與父、弟一起,三蘇名動京師。賢妻美妾,兒女成群。他三十歲之前,都是春天。熙寧二年(1069年),王安石變法震動朝野,蘇軾上書論新法弊病。烏臺詩案,命懸一線,一百三十天的牢獄之災(zāi)令他心灰意冷,雖免一死,卻貶黃州(今湖北黃岡)。
哲宗即位后,高太后臨朝聽政,重啟司馬光為相,蘇軾復(fù)朝為官,一路做到禮部尚書,眼見新法益處也被當(dāng)局不由分說地全盤否定,他再次上書諫議,相信“為國不可以生事,亦不可畏事”。 高太后去世,哲宗與新黨重新執(zhí)政,既不融于舊、亦不容于新的蘇軾再次貶官惠州(今廣東惠陽)。紹圣四年(1097年),年已花甲的蘇軾又貶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今海南儋州)。在北宋,放逐海南的罪罰僅比滿門抄斬輕一等。
被貶的崎道,一次比一次遠(yuǎn)。

四月,蘇軾帶著小兒蘇過啟程南下,遇此生至愛弟弟蘇轍,悲喜交加,相伴同行。一時歡樂起,哥哥同弟弟開玩笑,“莫嫌瓊雷隔云海,圣恩尚許遙相望”。苦中作樂的隱痛早晚會顯露,而把酒言歡,對詠登樓又能幾時?一路上,兄唱弟隨,越走越慢,不忍遠(yuǎn)離,走了二十幾天,才剛剛至弟謫地雷州(今廣東湛江)。
雷州舊有一湖,稱羅湖,為紀(jì)念二蘇兄弟情深醉游,改名“西湖”。更修蘇公亭,楹聯(lián)上書,“弟兄聚散天南北,煙水蒼茫情有無”。蘇軾垂老投荒,覺無復(fù)生還望,遂立“遺囑”:今到海南,首當(dāng)作棺,次當(dāng)作墓。乃留手疏與諸子,死則葬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
六月的海上不知是否月明,然千里總歸難共嬋娟。兄弟揮淚惜別,蘇軾乘一葉孤舟渡茫海而去。這一別,是永訣。

五年黃州,吃貨如他,尚有“稻草系豬豬不跑”的肥肉,“待它自熟莫催它”,發(fā)明了今天享譽(yù)全球的美食“東坡肉”。多余的干面餅烤熟,則被他制成香脆可口的“東坡餅”。四年惠州,他對生活始終充滿眷愛,將別人根本不吃的羊骨頭買回,興高采烈地火烤,從羊脊骨中啖出蟹鮮。
白沙井到中和古鎮(zhèn),屬儋州市,東坡最后的謫地。死了“最懂自己”的朝云,別了“最疼自己”的蘇轍,他來到這“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泉”的蠻荒地。
前一刻,高鐵還是速度、干凈,下來入眼皆牛車。海南島西線多雨,不宜果蔬生長,自然條件惡劣,落了雨的路更是泥濘難行,一腳踩下去,誤傷數(shù)只蝸牛。坐在改裝過的掛斗三輪摩托,撲哧撲哧開15公里來到東坡書院,顛簸的幾次差點(diǎn)咬到舌頭。難以想象,北宋時期這里更是怎樣落后與窘困。
儋州,古稱儋耳,原是古代一個部落,屬百越。因當(dāng)?shù)赝林蟠辜纾鐡?dān)狀,故名“擔(dān)珥”,《山海經(jīng)》的“離耳國”是指它。摩托女司機(jī)戴著此地人皆一頂?shù)募忭旙遥瑬|坡書院的銅像,正是蘇軾頭戴竹笠、腳合木屐的“東坡笠屐圖”造型,這笠被傳作“東坡笠”。女司機(jī)管自己叫大姐,不說話的時候唱著聽不懂的山謠。

初到儋州,軍使張中敬蘇軾為人,派兵士修理倫江(即北門江)驛的官舍給他父子居住,朝中政敵聞之,加以罪譴,趕他們出舍,張中也受此牽連,被罷了官。但蘇軾這樣達(dá)觀樂天的大V總是不乏資深真愛粉,由當(dāng)?shù)厝耸坷枳釉茽款^,及軾的十幾位學(xué)生,共同為他在桄榔林蓋了五間茅屋。蘇軾手書《桄榔庵銘并敘》和《新居》詩,擇日另辟黎宅一處建講堂,日后三年,他講學(xué)會友、敷揚(yáng)文教,開地方民智,全在這“載酒堂”了(即今天的東坡書院)。

蘇軾與過常日食芋著書為樂,為培養(yǎng)后進(jìn)做了很多工作,編《書傳》《論語說》《易傳》為講義,教化風(fēng)俗,變化人心。教學(xué)外,蘇軾關(guān)心民生疾苦,救死扶傷,為百家治病。倡導(dǎo)改良民俗,一改愚昧落后的“殺牛祭鬼”陋習(xí),挖井飲清泉,惠及黎民百姓。
儋州向前,是昌江黎族自治縣。幾位當(dāng)?shù)仡I(lǐng)導(dǎo)說儋州的東坡文化保留很好,然昌化與東坡則少人研究,如人們現(xiàn)在吃的昌化螺,是當(dāng)年東坡之愛,當(dāng)?shù)卣紤]將昌化螺改名“東坡螺”。至今在儋州流傳下來的東坡井、東坡田、東坡路、東坡橋等名,無疑都表達(dá)著人們深切的懷蘇之情,連語言都有一種“東坡話”呢。
寫下“我本儋耳人”的蘇軾,的確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還能遇赦北歸大陸。六月溽暑,歸行途中,他病逝常州。蘇軾充沛的生命力,真的好像一部車,一直不斷地向前開,在理想與現(xiàn)實(shí)交錯的陰影中走完一生。
今位于海口市的蘇公祠左側(cè)有10畝瓊園,園內(nèi)存有浮粟泉、洗心軒等東坡遺跡。浮粟泉碑前清涼的泉水,注滿了上下兩口方井,相傳是蘇東坡發(fā)現(xiàn)的。泉水清亮味甘,素有“海南第一泉”美稱。

他曾在此借寓金粟庵10多天,北返時又暫住,前后共住20多天。南宋時,題名“東坡讀書處”。明萬歷四十五年,后人為念貶謫來瓊的一代文豪,建蘇公祠(今海口五公祠內(nèi)),歷代多次重修。蘇公祠正廳則供有蘇軾及其子蘇過、學(xué)生姜唐佐的牌位,廳堂圓柱有聯(lián):“此地能開眼界,何人可配眉山”。

蘇軾本人如北極星般耀眼的天才光芒,掩蓋了其父蘇洵、其弟蘇轍,然而,他一生的幸運(yùn)也正是因?yàn)橛懈赣H的悉心培養(yǎng)、兄弟細(xì)心的照拂,引一句流行話來說,便是“哪有什么歲月靜好,不過是有人替你負(fù)重前行。”“唐宋八大家”,蘇家獨(dú)占三位,但若有唐宋九大家,十大家,那應(yīng)該還有一位仍姓蘇,那就是蘇軾的小兒蘇過。
蘇過純孝,幼年隨父碾轉(zhuǎn)各地,看盡仕途冷暖,飽嘗人間寒暑。將家人安置哥嫂家后,與父南渡,隨侍兩旁,常和父親一起唱和陶詩,是蘇軾晚年能在海島安度的最大精神慰籍,“小兒耕且養(yǎng),得暇為書繞。”蘇過甘于澹泊,能文會詩,書畫俱佳,承父風(fēng)人稱“小坡”。

蘇公祠內(nèi)還供放一塊《神宵玉清萬壽宮詔》碑,這是宋徽宗趙佶于宣和元年(1119年)用瘦金體御書的一塊碑銘。全國僅存兩通,海口碑保存最為完整。蘇軾過身后,徽宗曾密詔蘇過進(jìn)宮作壁畫,欲從蘇過長身玉立、揮灑自如的斜影中去窺探蘇仙當(dāng)年的舊影。

去世前兩個月,蘇軾路過鎮(zhèn)江,不知有沒有再遇上“八風(fēng)不動、一屁過江”的佛印和尚,但在金山寺,他寫下了激昂生命中的最后一首詩,堪堪為自己人生結(jié)語: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這是一枚豐盈有趣的靈魂,與一片博大寬容的土地曾經(jīng)相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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