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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古希臘悲劇,如何在烏鎮開出人類文明的和解之花
從平地向著天空延展而上的巨大建筑,冒著火光與燒焦的濃煙,頂部已經垮塌;巨大的樓面上依稀可見巨大的商業廣告招牌:三星、華為、可口可樂。當舞臺上克瑞翁的扮演者念出這一段結尾詞時,我們知道漢堡德意志劇院此次在烏鎮戲劇節演出的《安提戈涅》不是僅僅重復一個古希臘的故事。作為“人類之城”五部曲的收場大戲,《安提戈涅》也把對人類文明的反思推演到了最當代。
索福克勒斯筆下的這部悲劇,講述了俄狄浦斯殺父娶母、自我放逐之后忒拜城內發生的王族慘劇。厄忒俄克勒斯與波呂涅刻斯兩兄弟進行權力爭奪,而后者借助外邦阿爾戈斯的軍隊反攻忒拜。這種引狼入室的做法,超出了兄弟間的競爭,威脅到了整個城邦。因此,波呂涅刻斯死后,忒拜城的新主人克瑞翁下令不得將其安葬,剝奪其入土為安的權利。而安提戈涅作為妹妹,則堅持親情原則,寧愿違反禁令也要安葬自己的哥哥。
這出古希臘的戲劇,在黑格爾的闡釋中,成為悲劇的典范。黑格爾提出,該劇表現了兩種具有普遍意義的理念的沖突。忒修斯維護城邦安危而下的命令,體現出城邦理性,而安提戈涅堅持安葬波呂涅刻斯則符合家族親情與古老的神律,同樣具備合理性。當此二者相抵觸且無法在犧牲一方的前提下實現調和時,便產生了悲劇。

《人類之城馬拉松劇5:安提戈涅》劇照
不過,此次漢堡德意志劇院的《安提戈涅》并沒有止步于黑格爾的悲劇觀,沒有沉迷于這種沖突而產生的悲情或兩難,而是更強調了雙方過分的執拗。
首先,整個舞臺被設計為黑白對立的空間。安提戈涅占據了舞臺前景處的一方白色的長方形空間,而周圍則是暗黑色的由克瑞翁掌控的空間。在整個戲劇進程中,安提戈涅與克瑞翁幾乎未曾踏入對方領地半步。
這樣一種空間設計,誠然符合劇情,表現了雙方的對立,但也發出了一個提醒:這樣僵化的、界限分明的對立是否真的成立?當然,一般而言,讀者與觀眾會將此對立歸咎于克瑞翁,把同情給予弱女子安提戈涅,但此次的演出版本同樣提醒觀眾注意安提戈涅過于執著的做法。這從其肢體動作可以見出。
在索福克勒斯原作中,安提戈涅是冷靜赴死、失望悲傷。而在此版演出的舞臺上,安提戈涅從一開始便用白色的粉末涂抹全身,歇斯底里地拍打自己的腦袋。這一超出索福克勒斯原作文字描述的肢體動作,從頭至尾不斷加強,在主人公死亡之前甚至升格為在地面上的順時針掙扎翻滾。演員高難度的肢體動值得鼓掌,表達內心悲傷的意圖值得理解,可是這種入戲即自虐、能量一路爆棚的動作不也顯得過度夸張?
縱觀全劇,肢體動作在一定程度上的這種夸張是與情節設計相配合的,目標正是在給予安提戈涅同情的基礎上,也展示出其過度維護自身正當性的執拗。比如,在索福克勒斯原作中,城邦的女主人歐律狄克并沒與安提戈涅直接交談,但在舞臺上,歐律狄克兩次探視安提戈涅,勸導其不必固執于對抗,安提戈涅也親口承認自己并不完全相信鬼神,傳統中的許多迷信并不可靠。不過即便如此,安提戈涅仍然堅持自己的選擇。
空間切割的刻板、肢體動作某種程度上的多余、帶有自我矛盾性的堅持,使得安提戈涅與克瑞翁之間的對立難以解除。克瑞翁的偏頗從來都是明顯的,而此版演出則將安提戈涅的偏執也凸顯了出來。

《人類之城馬拉松劇5:安提戈涅》劇照
人類文明維護各自立場與價值觀的過程中的執拗也許正是導演的著眼點所在。劇終時,關于人類建造的破敗的摩天大樓的描繪,正說明了這一點。三星、華為、可口可樂的的招牌依稀可見,但大廈已升起濃煙,行將倒塌。
在念白中,這座大廈是由好戰的人類在停止戰爭后合作建成,人類文明的成就令人贊嘆,但如今卻似乎戰火重燃,前途未知。三個著名品牌的廣告牌的現實暗示意義不言而喻,國家地區之間的對立競爭趨于白熱,文明的存續受到威脅。
德意志漢堡劇院的《安提戈涅》呈現的是古老故事中的價值觀的對抗,但其改編的意圖卻在于和解、溝通的必要。
正如此劇演出說明頁上所引用的德國著名戲劇理論家漢斯-蒂斯·雷曼所說的,“文本中真正發生的是:沒有哪一方論點能完全站住腳,每一種主張都被蒙上一層模糊的光,變得相對、懸而未決,甚至動搖不定。”
(虞又銘,華東師范大學國際漢語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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