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滬上鋼琴演出難得一見的“神仙打架”
金秋的上海,古典樂演出市場燦若星河,名家名團紛至沓來,流淌的音韻伴隨著桂香彌漫于整座城市。11月1日,便有兩位當今全球古典樂壇可謂鳳毛麟角的“大鋼琴家”——波蘭鋼琴家皮奧特·安德謝夫斯基與俄羅斯鋼琴家德米特里·阿列克謝耶夫——登臨上海,各自以一場堪稱“偉大”的鋼琴獨奏音樂會,呈現了滬上鋼琴演出難得一見的“神仙打架”。
筆者有幸聆聽下午和晚間的這兩場獨奏音樂會,從以當代視角詮釋的教科書級演繹,到“黃金時代”偉大音色的當代回響,驚嘆于這兩場難分伯仲、登峰造極的極致體驗,久久無法平靜。

安德謝夫斯基在上海交響音樂廳開啟其時隔九年的訪滬演出。圖 王赟
當天下午,安德謝夫斯基在上海交響音樂廳率先開啟其時隔九年的再度訪滬演出。這位56歲的鋼琴大師以對自我要求的極端苛刻而聞名,不到30歲時便已斬獲德國“回聲古典大獎”和法國“世界音樂獎”,倍受“萊姨”伊麗莎白·萊昂斯卡婭、傅聰等老一輩鋼琴大師推崇。英國著名音樂評論家甚至直言:“如果古爾德活在21世紀,或許就是安德謝夫斯基的模樣?!?/p>
演出上半場為安德謝夫斯基精心設計的,包括勃拉姆斯十首間奏曲、一首隨想曲、一首狂想曲組成的“組曲”。這組勃拉姆斯的晚期小品是作曲家深刻復雜情感的透鏡,經安德謝夫斯基入微體察且重新排編后,便巧妙地與下半場巴赫《平均律鋼琴曲集》和貝多芬《降A大調第31鋼琴奏鳴曲》的連奏形成了互文??梢哉f,安德謝夫斯基為勃拉姆斯設計了一套在結構與邏輯關系上可與下半場比肩的作品,足見其匠心與創造力。
這套組曲以《b小調間奏曲》(Op.119 No.1)開始,筆者首先驚異的便是安德謝夫斯基對于弱奏的絕妙處理——玲瓏剔透的音色營造出柔和靜謐的氛圍,其間包裹著淡淡的憂容。這是一種由聽覺通感至嗅覺的聲音。而在《C大調間奏曲》(Op.119 No.3)、《降E大調狂想曲》(Op.119 No.4)中,面對突強乃至轟然強奏,安德謝夫斯基在保持清晰、流暢線條的同時,并不以音量、氣勢奪人,而是飽含深情、懇切與真摯,以沉潛勃拉姆斯個性深處的宏大氣韻來統攝節奏上的收縮與音量上的戲劇性,琴聲既有聲樂般柔韌,又有粗獷、奔放時的酣暢淋漓。

安德謝夫斯基謝幕。圖 王赟
總體而言,安德謝夫斯基對于這組鋼琴小品的處理,呈現的是在宏闊且脈動極寬的造型下的情感聚合體,處處靜水深流,處處有表情。尤其在最柔和的弱奏中,安德謝夫斯基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呼吸感,通過調整對音色的處理,將情感的復雜性帶入到這種氛圍中,款款詩意由此浮現。對于當下習慣了流媒體上被機械處理過的鋼琴家的“聽覺狂歡”、習慣了過于銳利的聲部層次和戲劇化對比的聽眾,或許很難理解并感知這種軟質的“情感聚合體”的微妙和細節,這就使得安德謝夫斯基的演奏現場更顯珍貴。
下半場巴赫《平均律鋼琴曲集》第二冊(選曲),自然是安德謝夫斯基的“拿手好菜”。其以明亮溫厚的音色,把復雜的和聲處理均衡可感,自然簡潔的呼吸分句、干凈緊湊的聲部線條,既有沉思冥想,又有熾烈激情。巴赫的賦格后幾乎未做停頓,安德謝夫斯基便直接進入到貝多芬《降A大調第31鋼琴奏鳴曲》。
安德謝夫斯基對于貝多芬的演繹展現出更多粗線條的塊狀材料,整體音色飽滿渾厚,并保持著演繹巴赫時的均衡感,而抒情詩中夢幻般的色彩依舊令人如癡如醉。第二樂章中的律動感諧趣而豪放。安德謝夫斯基沒有多余的手勢和表情,克制中依舊蘊藏著情感的深流。第三樂章從充滿哀嘆情緒的詠嘆調,經由純樸深情的三聲部賦格直至勝利的圣詠,仿佛隨安德謝夫斯基精致細膩的琴聲追隨著貝多芬由痛苦到超脫的情感歷程。

阿列克謝耶夫在上海音樂廳呈現了個人獨奏音樂會的上海首演。
如果說,安德謝夫斯基是以現代視角對古典作品的語言進行個性化轉譯的典范,那阿列克謝耶夫的鋼琴語言則完全是從古典時代生長出來的。
當晚,年過七旬的俄羅斯鋼琴家德米特里·阿列克謝耶夫——這位當代國際樂壇屈指可數的親歷過俄羅斯鋼琴學派“黃金年代”的鋼琴大師,于上海音樂廳呈現了個人獨奏音樂會的上海首演。從實際銷售的票房看,阿列克謝耶夫遠不及年輕近二十歲的安德謝夫斯基受追捧,不僅令人唏噓:究竟還有幾個能夠真正聽懂并理解俄羅斯鋼琴學派緣何偉大。
上半場拉赫瑪尼諾夫《d小調第一鋼琴奏鳴曲》,阿列克謝耶夫雄壯有力的觸鍵及其蘊含的深刻變化,便可管窺“黃金年代”的風骨。阿列克謝耶夫往往以收指遲緩的強音構造大塊的建筑材料,將其賦予動機,在動機的變化上做文章,而不是在節奏和音量變化上做文章。在第一樂章的“浮士德主題”中,矛盾動機的對抗被強調得特別明顯。由此,在材料的層層堆砌中,沉悶與痛苦的主題被強化了,戲劇性的自信與斗爭占據了樂章幾乎全部的情緒空間。對于習慣了當代演繹的人而言,這種繁復的累積式的聲音因缺少氣口而難免令人感到沉悶;再加之阿列克謝耶夫鮮用踏板,這種沉悶更加明顯。由于強調的延展與郁結,又使得音樂在發展過程中容易讓人覺得多有齟齬不暢。
需要強調的是,阿列克謝耶夫的處理整體上還是趨于本真的,無論是激烈狂野還是低回哀婉,皆是以一種不花里胡哨的質樸風格呈現。沒有對復調組織清晰度的強調,也沒有對多聲部結構橫向流動的強調,有的只是輪廓和氣息,這正是俄羅斯鋼琴學派的應有之義。
第二樂章中田園牧歌似的情愫,阿列克謝耶夫的演奏鮮有施加彈性的音符和呼吸中的留白,但卻絲毫不影響音樂的色彩感和歌唱性。第三樂章暴風雨般的節奏,阿列克謝耶夫粗重的喘息聲可見其使出了全身的氣力,在宏大的情感輪廓和濃烈流質中大開大合。面對紛繁復雜的節奏變化,阿列克謝耶夫的節奏張力與情感強度均保持著高位,熠熠生輝。
下半場肖邦《升F小調夜曲》、《E大調夜曲》與《升C小調夜曲》,經阿列克謝耶夫提純后的音色華麗,裹挾著金屬般的色澤,將這些作品的和諧與險峻一一道出。阿列克謝耶夫指下的肖邦并沒有剔透玲瓏的音質,干凈明亮之余又多了幾分莊嚴。他用自己的繾綣的方式重新定義了肖邦浪漫風格中的復雜。在肖邦《降G大調第三即興曲》中,這種金屬般的音色和洪闊的旋律一以貫之,其中濃郁多變的情感卻表達得恰到好處。肖邦《三首練習曲》(遺作),均勻的觸鍵控制以及不受規訓的流轉般的音色變化,皆令筆者印象深刻。
最后李斯特《肖邦六首波蘭語藝術歌曲》,筆者認為為當晚最佳。阿列克謝耶夫以精準細膩的共情力注入每一個音符中,似以千鈞之力將音符信手操控于股掌之間。無論是“春天”中的初融溪水,還是《戒指》中互相撫摸雙手的珍視之感,都能通過阿列克謝耶夫的控制力完滿表達。肖邦的氣質,經李斯特的改編,再經阿列克謝耶夫之手,仿佛恰如其分地道出了輝煌技法與詩意內核的合作共通,仿佛真正理解了俄羅斯鋼琴學派“黃金時代”緣何偉大的真諦。

阿列克謝耶夫上海首演
回味當日兩場演出,我們回望了一個已然逝去的時代,又見證了一個即將告別的時代。面對越來越多青年演奏家的異軍突起,面對更多為取媚流媒體時代聽眾而工于炫技、制造聲響奇觀的“鋼琴明星”,如何定義一場“偉大”的演出,或許會給我們帶來困擾。藝術雖沒有最優解,但安德謝夫斯基與阿列克謝耶夫的這兩場獨奏音樂會,或許能為我們提供兩種接近于真諦的答案。我想這才是11月1日這場“神仙打架”的可貴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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