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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粵尋鮮,風味的流轉

杭州作為南宋首都臨安,是當時世界首屈一指的大都市。從皇宮北面的和寧門通往北通向城市中心的御街,中段的街市最為熱鬧,《都城紀勝》說:“買賣關樸,酒樓歌館,直至四鼓方靜;而五鼓朝馬將動,其有趁賣早市者,復起開張。”林升在《題臨安邸》寫道:“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時序流轉,至九十年代,杭州城里有了黃龍飯店。許多杭州人關于“外面世界”的念想,最早便是在這萌發的。店里頭能做頂地道的粵菜,這并不稀奇——建立時本就帶著粵港的淵源。那時嶺南路遠,卻不承想,坐于西湖邊,就能嘗到正宗的豉油皇炒蝦,喝上煲得濃香的老火湯。《繁花》里有這樣一段,至真園遇困,爺叔指點寶總請來粵菜金廚,憑此一舉逆風翻盤。可見當時,一家餐廳若能請來好的粵菜師傅,是有面子、也能穩局面的。三十七年歷史的黃龍飯店,不聲不響地已然與杭州融為一體,假設缺少了它,城市記憶似乎就難以完整。

如今,飯店的中餐廳“龍吟閣”,做的便是“浙粵菜”。它以浙江本土當季食材為基礎,融入粵式烹飪技藝,形成獨具一格的菜式與風格。浙江本地食材深諳一方水土的本味,而粵菜之妙,則在于“因材施藝”——無論是文火慢燉的老火湯,還是秒速灼燙的嫩菜心,皆體現出對食材特性的精準把握。正因如此,粵菜不強調主觀調味,而更注重呈現食材的自然本味,追求對食物的真實表達。
為延續這份對品質的執著,我們深入鄉野,探尋地道食材。一路上,遇見不少專注本味的農人,也見證了眾多堅守傳統的生產現場。在一趟趟旅程中,食物成為紐帶,串聯起一個個充滿溫度的人情交匯,我們也與這片土地建立了更深的聯結。
尋:兩浙山水的獨到風物

譬如“小狗牛”。頭一回聽說這名,大家都愣了下。據說這種牛,只存在于“八山半水分半田”的天臺。清康熙五十六年《天臺縣志》記載:“牛,體小俗稱犬牛。”由于山地多、平地少,田塊小,當地人世代選育后,便養出了這種體型小、擅走山路的牛。
從杭州去天臺,開車不過兩個半小時;可為了尋這牛,整整花了四十五天。在什么都求快的年頭,這事兒透著點兒“憨”。初步尋訪一無所獲時,有人懷疑:怕不是沒這東西?后多方打聽,才了解到它確實存在,只是稀有難尋。一番周折,最后竟在天臺的靈溪鄉尋著了——山清水秀之間,滿眼是樸拙的石頭房子,那些正保種的小狗牛,就散養在那兒。
這牛只有尋常牛的一半大小,刷新了團隊對牛的認知。它們常年奔走山間,筋骨結實,肌肉纖密。當地人習慣用土法料理,或鹵或炒;龍吟閣主廚董強師傅順著這思路,改用廣式罐燜的法子,慢火煨上三四個鐘頭,口感近似紅燒。上桌時,起了個頗具萌感的名字:牛牛菜。另一只“牛”,是白玉蝸牛。嘉興南湖區大橋鎮是我國的中華白玉蝸牛主產區,占全國市場的70%以上。小狗牛與蝸牛,在悶罐中吸收湯汁,形成了一種又Q又嫩的口感。
與尋小狗牛的艱辛相反,也有輕松的。比如在溫州找檳榔芋,尋訪小隊趕到平陽,農戶們卻不著急挖,先拉我們吃飯,天黑了便說:“明天再挖罷。”這份松弛感,源于對自家產品的底氣——好東西就在地里,不會跑。我們索性伴著燈火與他們閑話家常。次日清晨,芋頭挖出后,董強師傅刮去泥土,一切為二,見表皮上還留有水分,這讓他產生了即時靈感:就用蒸,然后蘸點白醬油。回來一試,比想象中更美味。這看似至簡的做法,如果不是自己直接抵達食材的生長現場,和大地充分接觸,我們未必能夠與食物之間如此相互了解。
融:食材與技藝的交相輝映

當得知溫州永嘉的農戶還在制作“蒲瓜被”時,尋訪小隊開了兩天車,又爬了兩小時山,終于在半夜趕到了永嘉碧油坑村。海拔700多米的山嶺上,星光點點。
天亮后,張燕經理才看清村民晾曬的蒲瓜被。蒲瓜是葫蘆的一種,具有易成活、好打理的特點。村民們在農耕的同時順便撒下種子,蒲瓜就會沿著田埂蔓延,開花結果。
將蒲瓜刨成極薄的片,一層層堆疊拼接起來,如同一床被子,再等晾曬成干,就成了蒲瓜被,這種傳統而隱秘的美食。
這一見,倒讓我們有了新念頭。從前蒸海蟹,盤底那汪汁水最是可惜,雖說鮮美,卻不知如何用,最后只好倒掉。現在有了蒲瓜被,將它墊在松葉蟹下面,讓它浸飽鮮美湯汁,變得豐盈飽滿,和松葉蟹的鮮美相互映襯。食客們吃一縷蟹肉,搭配上一口蒲瓜被,正好清甜去膩。
通過一種食物浸潤另一種食材、使它們各自的鮮美形成交融,龍吟閣常有運用。例如除了蒲瓜被,還用到富陽鮮筍。
筍,是浙江出名的山珍;浙江人吃筍,是骨子里的傳統愛好。當我們在富陽見到這種筍時,還是忍不住興奮。
這筍是有來歷的。九百多年前,大吃客蘇軾行至新城(今富陽區新登鎮),見到百姓用新出哺雞鮮筍燉肉,大為感嘆,留下“西崦人家應最樂,煮芹燒筍餉春耕”的詩句。
它既非春筍,也不是冬筍,富陽鮮筍夏天最多。新安江畔晝夜溫差大,這筍的甜味便比尋常的來得足。上山尋筍不是易事,我們為此爬壞了好幾雙鞋。
筍到廚房后,切成絲,也是和蟹做搭配。開漁后新捕的蟹,蒸烹時汁水把筍滲透,
一種食物的生命緩緩流入另一種食物的肌理,完成風味的轉移與再造。
傳:延續飲食多樣性審美
前文說蘸檳榔芋頭的白醬油,產自沈蕩。
浙北杭嘉湖平原上河道密布,很多地名都帶一個“蕩”字。沈蕩在嘉興海鹽,是作家余華的故鄉。那里有一家發源于光緒年間的釀造廠。
我們本是去沈蕩找黃酒。還沒進酒窖,倒先聞見一陣清雅的豆香——循著味兒走去,正遇上醬油廠的第三代傳人在補缸。那嫻熟的手藝,讓經理張燕心里一動:這兒的醬油,也是寶貝。

院子里,百來口醬缸戴著特制的“帽子”,靜靜曬著太陽。有醬油品牌標榜“曬足180天”,在沈蕩這兒卻算不得什么——他家的白醬油,得曬足五百多天。“白”,不是指顏色,是指醬油不摻入焦糖色,雖色淡,醬香反倒更馥郁、更醇厚。
“現在沒有人學嘍。”大叔在聊天時感慨。盡管白醬油入選嘉興市非物質文化遺產,手藝傳承人依然有種“不知道哪天就失傳了”的不安全感。
中國的手藝,多是口傳心授,文字記不下那份火候與手感。“祖輩怎么釀,我們就怎么釀”,話雖樸實,卻是釀造的真意。說是保護,不外乎是讓它被更多人享用到,這讓釀造者更有動力,也是我們選用沈蕩白醬油的緣由。
除了蘸芋頭,白醬油更經典的搭配是白切雞。作為廣東人,董強師傅對此引以為豪。不過這道菜的起源,在美食領域一直充滿話題性。粵菜的白切雞,滬菜的白斬雞與川菜的白宰雞,都自認是源頭。到了龍吟閣,讓我們暫且擱置爭議,讓皮脆肉嫩的白切雞與白醬油一起,給舌尖感受一種不一樣的鮮。

如果說選用沈蕩白醬油是對傳統的傳承,那么選取紹興筍干菜,則更多了一份深厚的鄉土情誼。正是尋找筍干菜的過程,我們才開始理解杜宏新董事長堅持讓我們走到鄉村深處,遍尋食材的意義。
那是2021年,團隊來到坡塘村。和許多空心化的村落一樣,這里安靜得只剩下閑坐路邊的老人。似乎又將是一次一無所獲的旅程。直到張燕注意到,家家戶戶都在晾曬的筍干菜,是一種幾乎被忽略的、不可多得的純天然好食材,
村民們起初只當她是說笑。他們從未想過,這些平日自家吃的東西,會被五星級酒店看中。以至于談妥價格后,還是有點懵。后來由村書記牽頭統籌,整個村子都動了起來,家家戶戶干勁十足。
第二年我們再去時,他們早已備好了蘋果、筍干菜、花生米,臉上的興奮藏也藏不住。那份喜悅,不僅來自實實在在的收入,更來自一種被看見的價值——深藏于家的好物產,終于走出鄉土,端上了米其林的餐桌。
當然,選擇筍干菜不單是出于幫扶,它本身也足夠出色。董強師傅拿它煲湯——赤肉做底,筍干菜燉到嫩而不爛,最后加入魚唇,如此,筍干菜那股獨特的清香,便被最大程度地保留下來,原汁原味,入口生津。
“吃”的學問里,有滋味,也有人與天地萬物的相處之道。知味,是口福;知位,是領悟。二者俱得,方才算得圓滿。

品:從器物環境到情感記憶的始終如一
美食,某種意義上,是一種搭配的哲學。
在麗水景寧大漈鄉,千余米的高山上常年云霧繚繞。這片仙氣滋養下的冷水茭白,肉質格外脆嫩清甜。
以茭白入涼菜,古已有之。《武林舊事》中便有“茭白鲊”的記載,多為涼拌。董強師傅初次嘗到這里的冷水茭白,心中便有了主張。他以檸檬、鹽與醋調汁浸漬,取出后片成薄片,層層疊起,再綴以火腿、魚子醬與香菜苗。整個過程如秤金量玉,分寸不差。
這樣的搭配與擺盤,既打破了純白的單調,形成色彩與質感的精妙碰撞,也進一步喚醒了食欲。冷水茭白入口,仿佛山澗溪水流過光滑的卵石,清冽中帶著細膩;再配上一杯白葡萄酒,味道在舌尖柔和交融,輕盈起舞。
返:回到原點對美食的最高贊賞

一個地方的代表美食,往往會是對這個地方的鄉愁。
晉人張翰因思念故鄉的莼菜羹、鱸魚膾,秋風起時便棄官歸去,留下“莼鱸之思”的佳話,后人甚至為它配譯“longing for home”,可謂貼切。白居易寫“猶有鱸魚莼菜興,來春或擬住江東”,蘇軾說“若問三吳勝事,不唯千里莼羹”,都把莼菜作為回憶江南的一種注腳。
不過,莼菜雖冠“西湖”之名,但它并不只產于西湖,而是泛指杭州周邊地區。明代杭州人高濂在《四時幽賞錄》里就指出:“舊聞莼生越之湘湖,初夏思莼,每每往彼采食;今西湖三塔基傍,莼生既多且美。”
如今上佳的莼菜,可在杭州西南的建德尋得。初夏采莼,團隊必須凌晨兩點出發,趕在清晨下水。眼前是浮于水面的無數橢圓形綠葉,水面浮滿橢圓綠葉,如小荷鋪展,莼菜就藏在葉下。還沒來得及興奮,卻發現初夏清晨的水卻是冰涼得難以落腳。可見任何有價值的尋覓,都不可能不費心力。
郁達夫曾說:“莼菜本身并無特殊味道,但其美味全在于精妙的湯品搭配。那嫩綠的色彩與豐富的詩意交融,無味之中竟能讓人心馳神往。”我們董強師傅更直接:“膠質越多,越黏稠,莼菜品質越好。”
果然,一碗莼菜獅子頭上桌,湯色至清,滋味至鮮、溫潤如玉。
重要的味道,不只存在于時間中,更扎根于情感里。單純的味覺享受,永遠比不上一種深植于記憶的情緒被喚醒。
談到“莼鱸之思”,對中國人而言,最易生發鄉愁的時刻,莫過于春節。作為龍吟閣經理,讓張燕引以為豪的是,他們的年夜飯從不做宣傳,卻總是一座難求。來客多是熟客,年年相約,歲歲重逢。
他們中,不少人在年少時便在此初識美食滋味,長大后走南闖北,遍嘗世間風味。可當風景看透,心底最眷戀的仍是這一口故鄉的溫度。于是他們帶著自己的孩子回來,
再度成為座上賓。這種去而復返,難道不正是對食物之美的最高贊賞?
人間世事,就如同品嘗美食的過程一樣,往復循環,回到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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