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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爛字小組”里,流淌的哀傷與撫慰
黑色條紋筆記本上的字跡是一團雜亂歪曲的線條,一位求助者拍照后發在豆瓣“史上寫字最爛”小組里,等待有人幫她辨認內容。
她留下了關于這些字跡的線索:
“爺爺是老知青,‘十一’的時候剛過完八十歲生日,爺爺有文化又幽默……2024年12月23日,爺爺因急性間質性肺炎進住進ICU……在急診等待床位的時候,因為老人插了呼吸機沒法說話,所以示意我們要寫字,但爺爺寫的字沒有家人認識……”
求助帖下方,善意接踵而至。有人會用不同顏色的筆順著字形的軌跡描寫一遍,再在空白紙頁上重新組合筆畫。他們像是拆字的工匠,將原本寫得混亂的字一個個拆解組合,最終認出了很多字。
隨著求助者越來越多,這個曾經以調侃字丑為主的群組被更多人看到,功能也發生著改變。有求助者發的字跡一直未被認出來,但辨認并未停止。留言區里,不斷有人提出自己的猜測和想法。
這是一個相互療愈的過程。有段時間,小組成員馮夢瑤點開小組首頁,滿屏都是關于辨認親人臨終字跡的求助。她感到,這個小組成了一些人釋放對親人思念的通道,在這里,哀傷和撫慰同時存在。
一個網絡小組的蛻變
“史上寫字最爛”小組成立于2019年,目前有將近20萬組員。小組簡介帶著自嘲:“如果你寫字很爛,對不起,我們這里還有更爛的!如果你寫字爛,那么你就是王者!”
組員們在這塊“自留地”內分享自己寫下或遇到的“丑字”,相互猜測和調侃。
馮夢瑤加入“爛字小組”是在五年前。當時她還在上大學,覺得自己寫字不好看,老師潦草的板書“也常常讓人匪夷所思”。她之前刷到過這個小組的一個帖子,是讓人猜老師寫的什么字,之后也一直刷到類似的帖子。她“覺得很有意思”,于是申請進組。
她記得,剛進組時,大部分的帖子都是關于很爛的字的,包括發帖者的老師、同學或者同事寫的丑字,大家紛紛猜測這些字寫的是什么。馮夢瑤說,猜字的人像是在破解謎語。而那時的“爛字小組”,只是供組員“逗樂”的存在。
變化發生在2023年11月。
有人在組內發起求助:“爸爸在ICU中寫的字,求幫辨認。”很快,有網友辨認出,這位父親可能想說“咳不出來”、“想大便”。次日,求助者回復:“謝謝大家關心!就是想大便,喉嚨卡有東西,剛剛醫院已經打電話說體征穩定,已經撤了呼吸機,病情那么嚴重的患者恢復那么快是奇跡!”
“沒想到這個組還有這樣的意義,感動了。”有網友在帖子下評論。
從這條可能挽救生命的帖子開始,“爛字小組”被更多人看到,越來越多的人在這里尋找奇跡。
成為“爛字小組”成員的第三年,22歲的馮夢瑤意識到,辨認字跡的背后,承載著許多人對逝去親人的思念。她曾目睹組員們發帖求助辨認親人臨終前的字跡,她也從一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變成樂意幫助別人的人。
這一年的6月,馮夢瑤回憶,她第一次幫忙代發辨認遺言的求助帖。那天,她在小紅書上偶然看到一個女生發的帖子,標題是“爺爺的遺書求翻譯”。
帖子的內容是:爺爺住院時在 ICU 寫下這行字,后來爺爺去世了,這行字成了他生前最后的遺言。發帖者還發了兩張爺爺平時書寫的字跡,請求大家幫忙辨認。
那些黑色或藍色,斷斷續續、歪歪扭扭的字跡像高低起伏的心電圖。馮夢瑤不知道老人是在何種狀態下寫下這些字的,但似乎用盡了所有力氣。她能看出大概的字形,但這些字實在超出了她可辨認的范圍,她想到可以請“爛字小組”的“大神”幫忙。
于是,馮夢瑤私信了帖主,說可以替她在豆瓣“爛字小組”轉發這個帖子。
求助者同意了。那種彼此不認識,但是相互信任的交流讓馮夢瑤感覺奇妙。求助者告訴她,想知道爺爺還有什么憾事,或者,爺爺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馮夢瑤于是在“爛字小組”里轉發了帖子,并附上五張老人留下字跡的圖片。
很快,馮夢瑤代發的帖子下,留言像滾動的雪球一樣越來越多。有人按筆畫對字形進行描繪,勾勒出相似的字形,再進一步猜測。但若連起來的句子讀不通順,他們也會表露出無能為力的遺憾。
一周后,馮夢瑤相繼收到很多組友的評論。她把帖子的鏈接分享給求助者,但她們不會進一步聊這個話題,“因為她畢竟處在悲傷的情緒里”。馮夢瑤說,她的“小小的善意”是有邊界的。
辨認在繼續,評論里的推測很多。有時馮夢瑤很久沒回復,組友也會私信告訴她自己辨認出來的字。也有刺眼的評論說,“老人家已經去世了,你現在再發這些也沒有什么用。”后來這些評論被小組的管理人員屏蔽和刪除了。
一個月后,她又代發了第二則求助帖——“外公的遺言求辨認”,并附上求助者的留言:“我外公有四個女兒,外婆尚在世。我的媽媽還有姨媽們都很孝順,一直在醫院陪伴”,“老人臨終前寫了兩行字,這對我和我的家人來說很重要”。

馮夢瑤代發的帖子。
帖子發出后,馮夢瑤陸續收到留言提醒。
有人從字形分析:“感覺兩行的第一個字都很像‘你’……”
有人按筆順推測:“第一行是‘你們一定要放心’……”
有人拼接筆畫后猜測:“第二行像是‘下一輩子還是你們爹’……”
有人提供方法:“找一下你外公平時寫的字,因為人的寫字習慣是固定的。”
有人無力辨認但仍伸出援手:“雖然我看不懂,但我可以頂一頂這個帖子..……”
這讓馮夢瑤感動。她事后想來,發布這兩篇求助帖的時間都是晚上,是人容易感性的時刻。假如以后自己遇到這種情況,她也一定希望有人幫助她。
之后,馮夢瑤發現組內有越來越多的人發類似的求助帖。管理員也發現,想要辨別親人遺言的人變多,于是專門開設了一篇置頂的公開帖,即使是沒有加入組內的人,也可以留言和評論。
很多求助者發完帖子或者評論后,沒有再回復,也有人時隔很久才會去看一眼,留下一句“謝謝大家的幫忙”。
馮夢瑤覺得這是一個神奇的變化。“爛字小組”創立的初衷,只是分享生活中接觸到的爛字,本來是一個“可以在閑來無事摸魚的時候翻一翻,笑一笑的小組”。但當她幫別人發布辨認親人字跡的內容,她覺得它存在的意義不一樣了。
這件事在她心里的分量逐漸變重,對她來說,這里并不只是承載悲傷的虛擬空間,也是傳遞人類真情實感的地方。
只要那些字沒有被認出來,接力就會繼續下去。雖然都是組員的主觀猜測,但馮夢瑤能明顯感覺到其中的善意和用心。那種急切地想要幫助人的心情,讓她意識到這件小事的意義:“不僅在幫了求助者,同樣也在治愈思念逝去親人的人。”

辨認字跡的討論
存在過的痕跡
對于這些關于辨認去世親人遺留字跡的求助帖,如果不是自然刷到,馮夢瑤不會刻意搜索。
她是爺爺奶奶帶大的,跟他們關系親密。每次看到類似的帖子,她會忍不住聯想到自己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也不禁想象,如果自己遇到這種情況,會變得多難過。
她性格偏感性,如果看了結局悲傷的小說和影視劇,會陷入無法自拔的哀傷情緒里,需要很長時間才能緩過來。所以她會做一些“物理隔絕”,盡量不讓自己進入與悲傷有關的事情中。
在馮夢瑤看來,留在“爛字小組”里的那些像天書一樣的文字,從現實走向虛擬世界,似乎能抵抗時間的流逝,是寫字的人留給親人的一份念想。
那些字,可能是逝者生前在已經不能說話的時候,甚至彌留之際寫下的。生者懷著執念,想弄明白逝去的親人到底說了什么。有時,具體內容已變得不那么重要,字跡本身便是一種情感的寄托。
很多求助者會回憶親人生前的事情。“他們不只是為了求助,也想留住親人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的痕跡。”馮夢瑤說。
當那些逝者留下來的話被辨認出來,馮夢瑤發現,很多話是想激勵生者,帶給他們一些力量。
讓她記憶深刻的是,她曾看到一個評論說,“它(難辨認的遺言)可以在你想到這句話的時候,在你心中變成任何激勵你的文字。”
陳娜菲也見過這條評論,內心受到深深的震動。她和很多求助者不同,爺爺在她出生之前就已經去世,她因此覺得自己跟爺爺的情感連接很弱。
爺爺去世時七十多歲。在父輩的講述里,爺爺是一個典型的農民,沉默,堅韌。家里生活條件艱苦,爺爺一直在努力維持生計。
父親告訴陳娜菲,那年,爺爺突然出現吞咽困難,去醫院檢查后發現已經是食道癌晚期,癌細胞已經擴散至全身。
在醫院治療大半年之后,醫生告知家屬,治療已沒有什么希望。爺爺被家人接回家里,度過了生命最后的時光。
爺爺病逝那天,陳娜菲的爸爸似有預感。陳娜菲說,當時爺爺連起身都變得很艱難,那個下午,爺爺突然說想要紙和筆,父親將爺爺扶起來后,爺爺顫顫巍巍地拿起筆,用最后的力氣在紙條上寫下了字。還沒寫完,爺爺就倒下了。這成了他的絕筆。
在家里,死亡并非敏感話題。這些年,父親不時會提到爺爺,講述的時候很平靜。她想,也許是因為已經過去十幾年,爺爺生病時非常痛苦,死亡可能也是一種解脫。父親已經接受了這一事實,但是一直把感情收在心里,能看出他還是有一些遺憾。
她知道父親是家里最小的兒子,和爺爺的感情很好。父親很早離開家鄉,后來工作,結婚生子,生活的地方離老家非常遙遠,加上工作忙碌,對爺爺的陪伴較少。雖然當年家庭貧困,但爺爺一直奮力支持父親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父親遺憾沒有來得及好好報答爺爺。
有次,父親當著陳娜菲的面拿出了爺爺留下的字條。紙條嶄新、平整,幾乎看不出時間的痕跡。她知道,父親一直保存得很用心。
紙條是她“在物理意義上離爺爺最近的一次”,陳娜菲突然感覺爺爺鮮活了起來,不再只是記憶里的一個平面形象。從父親手里接過那張紙條時,她內心有股溫熱的情感在涌動。
由于是較為私密的遺物,在此之前,這張紙條只是在家族內部讓家人辨認過,但沒有明確的結果。轉眼已經快過去20年,紙條上的字還沒被認出來。
陳娜菲心想,如果這行字能夠被辨認出來,那么家人就能知道,爺爺生前最后一刻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可能有什么遺憾,或者是留下了什么囑托。
一張紙條的慰藉
陳娜菲想到了“爛字小組”。她很早之前刷到過一個帖子,也是求助辨認親人的臨終遺言,當時在評論區下有人說可以去這個小組求助。
為了卻父親的心愿,陳娜菲掃描了爺爺留下的紙條,盡可能讓字跡更加清晰,將紙條圖片發到豆瓣“爛字小組”和小紅書上。她想試一試。
發出求助帖一個多月后,陳娜菲收到了一些評論和私信,熱心的網友大多只能認出來其中一個字或者一個詞,但構不成連貫的完整的句子。她暫未找到確切的答案。
作為中山大學漢語言專業的一名學生,陳娜菲保持閱讀習慣。某日,她翻開史鐵生的《我與地壇》,里面寫著:“死亡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目。”她發覺,生與死不過是河的兩岸,人們在生的一邊,遙望死亡便覺得有太多未知,但只要在生的時候竭盡全力地活著,將自己覺得有意義的事情都完成,死亡便不再是一件令人恐懼的事情。
她和父親需要的,并非一個確切的答案。尋求辨認爺爺生前留下的字跡,不一定是執念,而是一種慰藉。
陳娜菲發現,思念并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消逝,它只是潛入水底,等待一個浮起水面的時機,而那張紙條就是那顆蕩起漣漪的石子。
陳娜菲在網上發布求助帖之后,她的父親便會時不時向她問起辨認的情況。前幾天,父親給她轉發新聞報道豆瓣“爛字小組”的事,然后問有沒有其他的渠道可以進行求助。

陳娜菲提供的截圖,她父親對辨認的期待。
對父親來說,在人生中的某些瞬間,一定會想到那張紙條。她想到了奶奶、姥爺,都是生病去世,但他們那時已經沒有力氣再開口說些什么,或者寫下什么。
爺爺在臨終前還能有一點力氣,留下一點什么,對后輩們來說就是非常大的幸運,“那是爺爺在世界上存在過的證明”。
陳娜菲知道,父親可能將永遠帶著沒能解開答案的遺憾生活下去。但她已經想明白一件事,雖然紙條上的字可能會成為永遠的謎,但已成為一種“浪漫的寄托”。
(文中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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