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馬達加斯加政變后

發電機的轟鳴聲此起彼伏，許多門戶外堆疊著亮黃色塑料桶，用于儲水。馬達加斯加漫長的旱季終于結束，那里的人們忍耐也到達了極限。近期，被譽為“動植物天堂”的世界第四大島政局驟變，總統在抗議中被罷免離境，軍方接管了國家政權。

天還沒亮，25歲的瑪麗和父親拎著幾個水桶出門，趕去公共飲用水泵處，一般要排隊半小時以上才能輪上打水。去年以來，公共水泵時常斷水，他們要去更遠的應急水罐。有時候應急水罐也沒水，只有等待工人運水過來。

在馬達加斯加首都塔那那利佛，瑪麗的家里本來接入了自來水，但很多時候沒水或水流極其微弱，水龍頭幾乎淪為擺設。更令她頭疼的是，每天還要斷電五六個小時，對于一個服裝裁縫而言，斷電用不了縫紉機，她就無所事事。

“沒電就沒有收入，沒水就活不下去，我們想要的不是奢侈品，是人類的基本需求。”瑪麗近日在接受澎湃新聞（www.ditubang.cn）采訪時說，“已經厭倦了干涸和黑暗，每個人都累積了大量憤怒，一點即燃。”

9月底，在塔那那利佛，人們在市政廳前集會。攝影：拉科托瓦奧

自9月25日起，塔那那利佛等多座城市爆發大規模示威游行，4天后，時任總統拉喬利納宣布解散政府并向民眾致歉。然而事態并未好轉，斷電斷水的示威游行很快演變為對拉喬利納政府的更廣泛抗議。緊接著，首都一處軍營發生嘩變，總統迅速下臺，軍方10月14日接管國家政權，并于近日剝奪了拉喬利納的國籍，禁止他參加未來的選舉。

馬達加斯加的政治危機周期性反復出現，這已經是國家獨立以來的第五次重大政治危機。該國歷史學家、塔那那利佛大學歷史系高級講師拉希尼里科·丹尼斯·亞歷山大（Lahiniriko Denis Alexandre）對澎湃新聞表示，危機的根源在于，“馬達加斯加國家與人民之間的關系，本質上是建立在暴力基礎上的支配關系。”

10月17日，馬達加斯加軍官米夏埃爾·蘭德里亞尼里納宣誓就任該國總統，28日公布了新一屆政府的28名成員名單，任務是在未來兩年內組織選舉，而這一過程正受到Z世代的密切注視。

馬達加斯加非政府組織Tolotsoa一直在推動年輕人參與改善國家公共服務，該組織協調員齊米希帕·安德里亞馬扎瓦里沃（Tsimihipa Andriamazavarivo）告訴澎湃新聞，現在人們喜憂參半，民眾提出的訴求尚未得到實際的回應，軍方還與有爭議的政治領導人合作。“如果繼續這樣下去，可以預見抗議很快會再次爆發。”

“荒唐”的橙色纜車

8月的馬達加斯加正處于旱季，降雨不足會導致水電產能下降。過去三四年，瑪麗習慣了每天斷電數小時。她說: “馬達加斯加人一向被認為忍耐力極強，但是看見城市上空的纜車動起來，那種荒唐的景象讓人忍受不了。”

橙色的纜車車廂從8月起成為塔那那利佛城市景觀的一部分，這條所謂的“橙線”斥資1.52億歐元建造，由于首都電力短缺，每天只運行4小時，初期主要依靠發電機供電。在“試運行期”，票價定為 3000阿里亞里（約合人民幣4.76元），比當地最常用的公共面包車票價貴四到五倍，未來幾個月還將上調。

塔那那利佛的纜車。

拉喬利納政府聲稱，纜車線將有效解決城市擁堵問題，而且比出租車便宜，在舒適度與行程時間上具有明顯優勢。“我坐不起纜車，不知道除了游客之外還有哪些人會去坐。”瑪麗說，比這個問題更讓人困惑的是，能給纜車長時間供電，為什么不能先解決民宅停電問題。

位于非洲東南部印度洋上的島國馬達加斯加經濟發展艱難，世界銀行今年發布的數據顯示，該國約七成居民生活在貧困線以下，人均日收入不足2.15美元（約合人民幣15.3元），這在塔那那利佛不足以支付4.5升瓶裝飲用水。島上只有約三分之一人口能夠用上電。

“我們國家的能源形勢令人難以忍受。”2024年，時任總統拉喬利納在馬達加斯加舉行的非洲50強峰會上說道。他將水電短缺的責任歸咎于前任總統，并指出國有供水與電力公司Jiarama內部存在技術和管理方面的失誤。

據法國國際廣播電臺4月報道，馬達加斯加的電力供應率低于非洲的平均水平——50%，但在過去20年里，沒有建造過任何大型水力發電項目。該國東部伊馮德羅河上的沃洛貝水力發電大壩項目已經被討論了9年，由于資金和協調問題，工程一拖再拖，定于2026年開始建設。

這座水力發電大壩如果建成，每年可滿足島上40%的電力需求，但項目預計耗資6.3億歐元，歐盟已捐贈2000萬歐元，剩余的款項對于已經入不敷出的國有水電公司而言，是個天文數字。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今年的一份報告指出，Jirama在生產效率低下、輸配電損失高以及電價低于回收成本方面苦苦掙扎。

在數字時代，頻繁停電影響了馬達加斯加的中小型企業、教育、衛生等各領域，然而這種狀況已經持續多年。今年6月，拉喬利納還像往常一樣承諾增加太陽能使用，但沒有提出確切的時間表或運營計劃，這種話語與當地民生的緊急情況脫節，增加了信任赤字。

在供水方面，基礎設施老化嚴重，旱季降雨不足加劇短缺。首都的主要水源曼德羅塞扎湖已數十年未清淤。根據世界銀行2024年的報告，塔那那利佛每天約有40000立方米（占總量約20%）的自來水因輸水管網漏水而白白流失，通過油罐車運水只是一種短期解決方案。

“拉喬利納政府一再承諾會解決水電問題，這些承諾從未兌現，卻在修建如纜車之類的基礎設施上進展飛速。”亞歷山大說，政府的優先事項從未是人民的利益，而是那一小部分固守特權的政治精英的利益。

去年開始，瑪麗就看到首都居民焚燒輪胎或用路障堵路，以抗議水電危機，但這些小規模抗議示威很快就會被警方驅散。今年9月中旬，塔那那利佛3名市議員呼吁就電力和供水問題舉行抗議，號召市民于9月25日行動。

市議員的呼喊如同一團火苗，落入了憤怒值早已超過燃點的干旱叢林。

宗族世系中的末代

馬達加斯加群情激憤之際，正值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爆發示威游行，畫面和視頻通過社交媒體很快傳播到數千公里之外的非洲海岸。26歲的米林德拉·拉科托瓦奧（Mirindra Rakotovao）在塔那那利佛看到了尼泊爾的消息。

在塔那那利佛及其他地區，社交平臺成為快速動員的渠道。諸如#LéoDélestage（停電問題下的Léo運動）的標簽成為代號，互聯網上年輕一代利用這個標簽表達憤怒，并告知更多人9月25日參加示威抗議。

與此同時，社交平臺上設立了名為“Gen Z Madagascar（馬達加斯加Z世代）”的賬戶，用于分享集合地點及后勤信息。僅十多天時間，Facebook上的頁面吸引逾15萬粉絲。這個線上行動以日本動漫《海賊王》中的“海賊旗”為標志，將畫面中的草帽換成了馬達加斯加南部高原貝齊略（Betsileo）民族的傳統草帽，以體現他們獨特的色彩。

據《環球時報》報道，在動漫《海賊王》中，“草帽旗”象征著人們對腐敗的反抗，以及對自由、正義和冒險精神的追求。懸掛“草帽旗”這一現象最初興起于社交媒體，并在印尼總統普拉博沃呼吁全國于8月懸掛國旗，以表達對國家英雄的敬意、弘揚民族精神的背景下迅速蔓延。如今，許多民眾將其視為一種富有創意且和平的抗議方式，以此表達對現實政治的不滿。

“Gen Z Madagascar”的標志。攝影：拉科托瓦奧

正如法國社會學家多米尼克·卡爾東（Dominique Cardon）所言，社交網絡上的病毒式傳播邏輯依賴情緒的可見性，而非事實的真實性。社交網絡將社會訴求轉化為全國性現象，速度與強度前所未有。

拉科托瓦奧是一名攝影師，他拍攝街頭活動并帶上了“Gen Z Madagascar”的標簽上傳社交平臺，并分享一些帖子，希望讓馬達加斯加的聲音被全世界聽到。當他的鏡頭對準沸騰的街頭，捕捉到的不只是年輕人，也有年長的人們在街頭分發水和食物， “這不僅是所謂Z世代的抗爭，也反映了社會中的一種團結與互助精神”。

實際上，馬達加斯加的社會結構并非簡單采納西方的代際劃分，而是還有宗族世系文化下的另一重結構——由“祖先”（razana）、“長輩”（ray-aman-dreny）和“子輩”（zanaka）構成。其中，“子輩”又細分為“長兄”（zoky）和“末弟/末代”（zandry）。這種社會結構基于其獨特的歷史，該島居民馬爾加什人是東南亞人和東非班圖人的后裔，島上18個部族通過祖先崇拜、共同起源的神話和地域來定義身份。

法國《觀點》雜志非洲版發文指出，主導此次社會運動的Z世代在宗法世系中排位末代，并不僅限于廣泛認知中的互聯網一代。

“有長兄者，言語無虞；有末弟者，負重無憂。”馬達加斯加的這句諺語意味著，“末代”必須承擔重擔，但不被允許在“兄長”面前擅自發言，也就是他們缺乏 “話語權”。

馬達加斯加的社會運作很大程度上基于這種家族式的社會觀，長輩們承擔著維護社會凝聚力、保障子輩基本生活的責任，這一群體包括政治領導人、軍官和精英階層，而末代理論上不應該干預政治事務。亞歷山大認為，“拉喬利納政權從無法滿足人民最基本需求的那一刻起，就失去了其作為‘長輩’的社會地位。”

塔那那利佛的抗議活動最初是針對斷水斷電，警方出動后很快演變為要求推翻政府的行動，并蔓延到其他幾個城市。亞歷山大指出，行動性質迅速轉變的重要原因是，提出訴求的大多數青年并非來自最貧困階層，相反他們主要來自中產階級甚至社會經濟體系中的較優越群體，集中于內陸的這些人深入接觸互聯網，具有高度的政治意識，對政治話語很敏感。

從歷史來看，馬達加斯加發生的抗議活動主要發生在首都及高原內陸地區。長期以來的內陸和沿海對立，造成了代表馬達加斯加精英階層絕大多數的梅里納人聚集于內陸地區，占據沿海的其他族群處于相對弱勢的地位。

這種以內陸為經濟、政治中心的人文地理形態，也被認為在當前資本自由流動的全球化趨勢前，增加了對外經貿交往的難度，從而抑制國家發展。比如，首都塔那那利佛距離主要港口塔馬塔夫（Toamasina）約350公里。高原到港口的運輸依賴山地公路，基礎設施老化、維護不足，使得物流成本居高不下，削弱了在國際市場的價格優勢。決策和資源也因地域問題存在一定的脫節。

齊米希帕在工作中接觸的多為年輕群體，他們一度被認為對政治不感興趣，“這種冷漠或許是對歷任國家領導人失望的一種代際結果”。有條件的家庭傾向于鼓勵子女出國學習或工作，但近年來生活條件的惡化讓許多人意識到，走出這個島嶼比以前更困難了，更需要關心自己的國家，并為更美好的未來而奮斗。

“我們的父母和祖父母年輕時的生活狀況比我們現在要好，雖然生活在同一個國家，我們的生活卻完全不同。”齊米希帕無奈地說。

歷史循環中的一幕

當成千上萬的馬達加斯加年輕人奮起要求他們的基本權利時，拉喬利納子女的經歷在社交媒體上被廣泛傳播。他的兒子畢業于瑞士的酒店管理商學院，赴阿聯酋實習；女兒在巴黎的高校畢業后創立了自己的服裝品牌，均遠離了馬達加斯加教育和就業體系的現實困境。

據統計，馬達加斯加今年的勞動參與率為約七成，但是農業在就業結構中仍占主導，而農業往往是低附加值的、易受氣候影響。許多人通過街頭生意、小貿易、家庭幫工等非正式形式就業，瑪麗就是如此，父母經營一個小雜貨店，她邊幫忙邊做裁縫。

受過高等教育的拉科托瓦奧自主創業，兼職攝影師和飾品設計師，看似光鮮。他坦言，由于面向年輕人的就業崗位很少，迫使他們從事來錢快的線上工作或創業，但是頻繁停電嚴重影響他的產品交付，日常高昂的生活成本也極大限制了公眾在創意服務上的支出，所以他過得并不輕松。

在拉科托瓦奧看來，人們不僅是為自己的未來抗爭，還憤怒于“腐敗的政府，與現實脫節，過著奢侈的生活。” 矛頭指向了拉喬利納政府。

拉喬利納的崛起要追溯到16年前，當時馬達加斯加反對派陣營愈發不滿執政高層對公共和經濟領域的壟斷，政治危機加劇。時任塔那那利佛市長的拉喬利納，因說話快速而自信受到歡迎，被昵稱為“TGV”（法國高速列車）。他與總統府持續發生沖突，成立并領導了“高級過渡當局”，一場騷亂之下，嘩變軍官奪權，2009年時任馬達加斯加總統拉瓦盧馬納納解散政府，軍方隨即擁立拉喬利納為新總統。

當地時間2025年10月13日，馬達加斯加總統安德里·拉喬利納在政變迫使其躲藏后，從一未知地點發表講話。 視覺中國 圖

2009年3月，34歲的拉喬利納宣誓就職，軍方違憲奪權受到國際社會譴責，非洲聯盟中止了馬達加斯加的成員國資格。4年后，拉喬利納計劃參選總統，但其資格被法院駁回而被迫交權。直到2018年他贏得大選，次年開始再度執政。

拉喬利納并非傳統政治圈出身，早年憑借自己創辦的印刷與廣告公司積累了一定財富。年輕人曾是他的重要支持群體，他從90年代開始多次舉辦大型音樂會，使不同階級的年輕人罕見地聚集在一起。在上臺前，拉喬利納還曾組織年輕人集會倡導改革。

然而，他以承諾經濟發展為標志上任，不僅沒有達到目標，還做出了備受爭議的決策。例如，受親信的影響，拉喬利納領導的政府發布了針對紅木貿易的短暫豁免， 紅木為當地狐猴提供重要棲息地，因政策放開而被肆意砍伐。此外，他還推行了一些“面子工程”，包括建造巨型體育場和纜車。

疫情疊加經濟困境，拉喬利納聲稱多次遭遇未遂暗殺，政府也陷入功能失調。2021年8月，他突然解雇了所有部長，理由是表現不佳。在選舉舞弊的指控以及極低投票率之下，拉喬利納2023年連任總統，卻一直被批評治理不善和腐敗。非洲民調機構“非洲晴雨表”（Afrobarometer）2024年調查發現，馬達加斯加四分之三民眾認為腐敗現象激增。

馬達加斯加近代史上充滿了未能帶來實質性變革的群眾抗議。“對老一輩來說，這只是歷史循環中的又一幕：總統被民意推翻。”拉科托瓦奧感嘆道。

自1960年脫離法國獨立以來，馬達加斯加先后在1972年、1991年、2002年、2009年4次出現重大政治危機。亞歷山大指出，危機出現的共同原因是腐敗、裙帶關系和民主侵蝕，最終導致了政權和憲法的更迭，還造成了嚴重經濟危機。

諷刺的是，拉喬利納當初從軍隊手中接過的政權，如今被軍方奪走。10月11日，馬軍方人事及行政技術服務部隊（CAPSAT）加入支持抗議群體的行列，成為局勢的重要轉折點。拉喬利納13日晚經由社交媒體發表視頻講話，表示因人身安全受到威脅，已轉移至“安全的地方”。

在塔那那利佛，人們歡呼拉喬利納政府的垮臺。攝影：拉科托瓦奧

《謎題與悖論：馬達加斯加的政治經濟學》一書中介紹，自1972年以來，馬達加斯加軍方一直深度介入政治事務，政府為了獲得其堅定支持，通過高度政治化的晉升機制，使該國軍隊一度成為世界上“將軍比例最高”的軍隊之一。然而，1991年起的政治動蕩促使政府去軍事化，導致軍隊逐步被排除在政治舞臺之外。

拉喬利納曾因軍方擁護而掌權，上臺后優待軍官，又試圖保持平衡，使軍官與非軍官均獲晉升與經濟利益，軍心仍然不穩。據路透社報道，2021年夏天，十多名軍事人員被捕，與試圖謀殺拉喬利納和推翻政府有關。

軍營發生嘩變后，軍官米夏埃爾·蘭德里亞尼里納14日在總統府宣布，馬國防和安全部隊已正式接管國家政權。這一過程沿用了馬達加斯加自1960年脫離法國殖民統治以來屢見不鮮的劇本，而近幾年在其他幾個非洲國家中也上演過類似情節。

不少抗議者在歡呼中迎接軍方接管，他們認為推翻舊政府是首要目標。2009年軍事政變后，拉喬利納以過渡領導人身份上臺時，民眾也同樣慶祝。

蘭德里亞尼里納聲稱將在兩年內舉行選舉，10月28日宣布新政府的組成，任命赫林薩拉馬·拉喬納里韋洛為總理。公眾反應冷淡，因為這位新總理與前政權的寡頭有聯系，民眾期待看到真正打破過去的明確信號。

國際法學家委員會（ICJ）警務與軍事干預問題專家卡賈爾·拉姆賈森?基奧對蘭德里亞尼里納是否能有效執政持懷疑態度，他對美聯社表示，“軍政府從未能夠有效解決腐敗和嚴重的社會問題。士兵并不是適合長期執政的人。”值得觀察的是，是否會有年輕的抗議領袖站出來參加下次選舉。

和政變前一樣，瑪麗依舊重復著起早打水的日常，謀生依然艱難，但她認為自己不像過去那樣全然悲觀，“如果訴求得不到回應，相信大家會繼續想辦法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