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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鼓掌、掉手機、咳嗽,音樂家們能忍受這些嗎?
前不久,上海的“馬勒全集” 6場音樂會,鋼琴家孔祥東連聽了5場。他表揚了“馬勒九”尾聲時上海觀眾的反應(yīng),指揮手放下來之前近一分鐘的屏息凝神中,無一記掌聲冒出,為“馬勒全集”寫下相當完美的句號。
“馬勒臨死前被一個忘靜音的手機嚇得沒死成。”作曲家龔天鵬的一句幽默吐槽,戳中了音樂會現(xiàn)場的秩序痛點。
上海國際藝術(shù)節(jié)期間,捷杰耶夫與馬林斯基交響樂團的“馬勒全集”引發(fā)廣泛關(guān)注,在弱收時(樂曲即將結(jié)束但還沒結(jié)束)過早鼓掌的觀眾,也成為樂迷熱議話題。此外,突如其來的手機鈴聲、手機掉地的巨響、鄰座觀眾低頭刷手機的行為(屏幕亮光會影響其他人觀演)、樂章之間人來瘋的咳嗽聲,也不斷考驗著演出秩序與臺上正在演出的音樂家的包容度。
音樂家的耳朵很敏感,對于臺下的動靜,臺上的他們明察秋毫。此次,我們采訪了孔祥東、王健、秦立巍三位著名音樂家,請他們談?wù)剬σ魳窌^演禮儀的看法。

“馬勒全集”演出期間,樂迷Melania is best發(fā)出呼吁請大家不要過早鼓掌。
不必苛責冒失掌聲,要守護善意的初心
“好像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bravo哥。”這樣的吐槽,如今在社交媒體上挺常見。
談及弱收作品部分觀眾過早鼓掌、過早叫好的現(xiàn)象,鋼琴家孔祥東和大提琴家王健均認為,還是要以鼓勵觀眾為主,不要打壓觀眾。
孔祥東觀察,近四十年,上海古典音樂市場發(fā)生巨變:1986年他從柴賽獲獎歸國演出時,大學(xué)生通宵排隊買票、上海只有零星音樂會,如今,上海已是全球音樂會最繁忙的城市之一,古典音樂聆聽群體迅速擴大,“但熱度不等于對音樂作品領(lǐng)悟的深度。”
孔祥東身邊有這樣一群資深樂迷,財務(wù)自由、時間自由、健康自由,每年要在全球聽200多場音樂會。然而,并非所有觀眾都能達到如此專業(yè)素養(yǎng)。他指出,弱收作品中部分觀眾急于表達熱情,“那也無可厚非,那是對音樂肅然起敬的自然爆發(fā),要允許這種情感抒發(fā)。”
“馬勒全集” 6場音樂會,他連聽5場。他認為,上海觀眾整體很不錯,尤其是“馬勒九”尾聲,觀眾的表現(xiàn)可圈可點:捷杰耶夫以手勢hold住全場,觀眾在三十幾秒的屏息凝神中,與音樂余韻同頻,無一記掌聲冒出,為“馬勒全集”寫下相當完美的句號。
王健則明確反對“教育觀眾”的思路。他認為,音樂會是共情的場合,即便弱結(jié)束作品中有人突然叫好、略顯唐突,也要看到對方喜歡音樂的“初心”。“如果原意是善意的,哪怕后果不太理想,我也不會太糾結(jié)。”在他看來,保護這份對音樂的熱情,比糾結(jié)鼓掌時機更重要。

“馬勒九”演出結(jié)束后,樂迷激動分享觀演感受
那么,什么樣的作品,適合等一等再鼓掌?
孔祥東說,馬勒、布魯克納等作曲家有一些結(jié)尾靜謐深沉、能把人心揪住的交響曲,然而大多數(shù)交響曲以宏偉敘事、走向光明收尾,“藝術(shù)家都很善良,無論如何都想給人希望,鼓掌是最自然的情感共鳴。”
“其實一目了然。”王健表達了相似觀點:若作品結(jié)尾帶著冥想、升華、超脫的氣質(zhì),樂聲輕緩,觀眾自會等揪心的時刻過去,喘口氣再鼓掌;而那些以興奮、快樂、振奮收尾的曲目,本身就是在邀請觀眾和音樂家一同慶祝,火熱掌聲是彼此交融的最佳方式。
至于樂章之間偶爾出現(xiàn)的鼓掌,兩人同樣主張,應(yīng)尊重觀眾與音樂的自然互動。
在國內(nèi)外演出《黃河》鋼琴協(xié)奏曲時,孔祥東每次彈完第一樂章,東西方觀眾都容易“上頭”,掌聲情難自抑,“音樂家日復(fù)一日打磨技藝就是為了與觀眾交流。如果某個樂章結(jié)尾已具備山呼海嘯般帶領(lǐng)觀眾情緒飛揚的功能,責怪觀眾反而違背了藝術(shù)初衷。”
“樂章之間不鼓掌是后來才有的趨勢。”王健從音樂史角度補充,莫扎特在給父親的信中寫道“這個和弦會讓大家鼓掌,所以我又多寫了幾次”,“他也想‘討好’觀眾,曲中包含了與觀眾的互動設(shè)計。”如今,音樂會越來越追求沉浸式欣賞,但也無需對掌聲過度苛責,“任何鼓掌都是對演奏家的鼓勵,熱情的掌聲會讓人踏實、安慰,進而以更好狀態(tài)完成演出。”
“要守護觀眾的熱情和初心。”王健強調(diào),音樂家的責任是“用自己的音樂打動觀眾”,哪怕觀眾最初對音樂會禮儀一無所知,也會在藝術(shù)體驗中逐漸成長,無需額外的說教。
“音樂是最不需要去學(xué)習(xí)的,每個人的靈魂中都有一個開關(guān),為音樂存在。”孔祥東認為,自掏腰包常聽音樂會的觀眾,會自行掌握鼓掌分寸,沒有人會故意去搗蛋。現(xiàn)場聆聽同一首作品,觀眾們的領(lǐng)悟和感受可能深淺不一,但在最后鼓掌的那一時,“99.9%人的心會在一起,不必為0.1%的冒失過分擔憂。”
孔祥東覺得,應(yīng)該把答案交給時間,“再給5年、10年,當觀眾群體成長,這種現(xiàn)象會越來越少。”他堅信,時間會讓觀眾逐漸理解,停頓和留白的意義。

上海交響音樂廳對防止羽絨服發(fā)出噪音的幽默提醒
刷手機是辜負自我,聚精會神才有成長
“要不是馬勒臨死前被一個忘靜音的手機嚇得沒死成,這可能是中國交響樂現(xiàn)場秩序的天花板了。”“馬勒全集”演出期間,作曲家龔天鵬聽完“馬勒二‘復(fù)活’”后,如是感慨。
從突如其來的鈴聲,到一不小心的掉地,再到屢禁不止的拍攝,手機是很多音樂會的“頭號干擾”。
“手機鈴聲確實蠻難容忍,最可怕的是鈴聲響了以后,有些哥們直接接電話。”孔祥東認為,手機不僅是聲音干擾源,更會破壞觀眾自身的聆聽狀態(tài)。還有人執(zhí)著于在演出期間拍小視頻,心靜不下來,音樂也入不了耳,“虧了錢,也虧了那份向往音樂的心。”
他直言,現(xiàn)在的音樂會都有“正式曲目不拍、返場加演可拍” 的默契,觀眾不妨?xí)簳r將手機收進口袋、關(guān)機靜音、用心去聽,“這是對音樂家的尊重,也是自我人品端莊的表現(xiàn)。”

上海音樂廳對請勿攝影、攝像、錄音和樂章之間請勿鼓掌的提醒
王健則對低頭刷手機的行為,表達了不解。從音樂會到芭蕾舞,以觀眾身份坐在臺下時,他時常見到刷手機的現(xiàn)象。在他看來,這不僅是對藝術(shù)的不尊重,更是對自身成長的辜負。
“我不理解任何的心不在焉。一個人若沒有集中思想的能力,會很艱苦。”王健坦言,任何人做任何事,如果想要有結(jié)果、有收獲、有成長,必須學(xué)會聚精會神、全力以赴。在各行各業(yè)那些極有造詣的人身上,他發(fā)現(xiàn),聚精會神都是一項必不可少的能力。
“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摧毀了人們聚精會神的能力。”他類比道,這個時代為什么還要讀書?“其實完全可以看簡化版。讀書時,大腦會努力消化、努力理解,從而培養(yǎng)想象和分析的能力,這個過程比書本身的內(nèi)容更重要。”

上海音樂廳對手機關(guān)閉或靜音、調(diào)低屏幕亮度、個人物品避免掉落的提醒
秋冬是咳嗽的高發(fā)期,咳嗽聲也開始在劇場頻繁響起。今秋9月,王健在上海演出全套 “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時,給觀眾留出了咳嗽的氣口和間隙。劇院不僅準備了潤喉糖,還在字幕上加重了對咳嗽的提醒。
有觀眾對間隙中的“批量”咳嗽表達了不滿,王健對部分觀眾受到影響,深表理解,“但我在臺上,沒有被冒犯之感,而是很感動。大家咳得厲害,說明忍了很久,花了很大力氣才憋住。這是生理反應(yīng),是自我不能控制的。”
對于“跟風咳嗽”“故意咳嗽”的說法,他直接反駁:“誰會故意去咳嗽?”在他看來,只要不是故意搗亂、主觀無惡意,就無需計較。

上海東方藝術(shù)中心對樂章之間請勿鼓掌、請勿發(fā)出聲響(含咳嗽)的提醒
如今,家長帶著琴童聽音樂會,也成了常見現(xiàn)象。王健也對琴童展現(xiàn)出格外的包容,甚至從中看到了藝術(shù)的未來。
王健還記得,近20年前,自己和一位英國交響樂團首席的聊天。他每次來中國演出都會看到很多孩子,跑來跑去,甚至鬧哄哄,但他并不惱怒,反而很感動,“中國家長愿意把孩子帶來,是上進心的表現(xiàn),他們希望把美好傳給下一代。”
這句話,讓王健深受觸動,后來演出時但凡有孩子鬧騰,他也不在乎了,“因為我牢牢記住了他的那句話:有孩子,藝術(shù)才有希望。現(xiàn)在歐美最頭痛的是,下一代對這門藝術(shù)不感興趣了,中國才是有希望的。”
前幾天,也是在上海國際藝術(shù)節(jié),大提琴家秦立巍帶來了一場獨奏音樂會,上海觀眾的表現(xiàn)收獲了他的點贊。他注意到,如今在社交媒體上,關(guān)于演出秩序和文明觀演的討論,越來越多,“說明大家意識到了,但改變需要時間,畢竟不像蓋樓那么快。”
“我演出的目的不是教育觀眾怎么聽,而是把可能90%非音樂專業(yè)的人帶進音樂世界,讓他們暫時離開現(xiàn)實生活,展開遐想。”他強調(diào),音樂家要保持寬容,更重要的是能調(diào)節(jié)心態(tài),全神貫注地演奏,不受偶有的一兩個噪音影響,大化小、小化了,照顧到在場的其他999位觀眾。觀演的文明不是靠“嚴苛管教”實現(xiàn)的,而是在音樂家的理解與觀眾的自覺中,慢慢沉淀出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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