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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一輪神州月,照亮了曹操、李白與蘇軾
夜空之下,星漢璀璨,每一顆星的軌跡,都指向一個帝國的未來。國慶檔電影《三國的星空 第一部》聚焦于那片亂世蒼穹下最耀眼也最復雜的一顆——曹操。
曹操的文韜武略在漢末三國時期獨領風騷,他性格張揚卻又詭譎多變,他喜惡鮮明而又兼容并蓄,他悲天憫人卻又心狠嗜殺,他崇尚儉樸而又筑臺修殿,作為人的矛盾與復雜在他的身上被堆高與放大。
他領軍東征、西剿、南討、北伐的戎馬生涯,他實施屯田、興修水利、倡揚教育的政治作為,他北上太行、東臨碣石、飲馬長江時寫下的壯麗詩篇,乃至他夜劫新娘、機智獻刀、望梅止渴、橫槊賦詩等江湖軼事,都久久地輝映在中國古代歷史的天空中,不曾淡隱。
曹操在歷史上首先被視為漢末三國時期的一代梟雄、杰出的政治家和軍事家。然而曹操又以他的詩文在中國文學史上享有獨特而崇高的地位,他的《短歌行》《觀滄海》《龜雖壽》等名篇不僅立意高遠、胸襟宏闊,而且蘊含哲理、文采斐然,讀來膾炙人口而被傳誦至今。他橫槊賦詩的武將詩人形象已然影固在中國古代文學的浩繁長卷中,成為中國歷代能文善武者追求文能治國、武能安邦的典范。
著名作家余秋雨在《中國文脈》一書中提出:“(魏晉)第一個在戰火硝煙中接續(中國)文脈的,是曹操。……任何一部《中國文學史》,遺漏了曹操都是難于想象的。……在文學史上,能用那么開闊的氣勢來寫宇宙人生的,還有幾個?……像他那么干凈、樸素、凝煉的筆墨,又有幾個?”
以曹操、曹丕、曹植(三曹)和孔融、陳琳、王粲、徐干、阮瑀、應玚、劉楨(建安七子)為代表的漢末三國文人團體,繼承和發揚了漢樂府民歌的現實主義傳統,采用五言詩等體例表現形式,創造出諸多觀照社會、思考生命、追問歷史甚至訪仙問道的詩文作品,形成了中國文學史上所謂的“建安文學”現象。“建安文學”所代表的精神也被稱為“建安風骨”,有人講“建安風骨”實乃曹操一人之風骨,這當然是對曹操文學成就的極大褒揚,將他標注為“建安文學”的領袖人物。事實上曹操的詩文,即使置放于中國五千年文明史的時空坐標系中,仍然是璀璨奪目、輝映古今的耀眼明珠。
如果僅以文采而論,曹植的一篇《洛神賦》就超越了曹操的大部分作品。曹操詩文的文采當然也屬于上乘,然而曹操詩文不同于一般文學家作品的價值源于他同時是一位卓越的政治家和杰出的軍事家,因此他的詩文作品呈現出一般文人少有的大格局、大氣度以及思想的曠遠與深邃,映畫出曹操對民眾的同情、對社會的觀照、對生命的思索、對歷史的尋問乃至對宇宙的探究。他的作品不同于一般的文學家和詩人,不將主要筆墨賦情于自然、情感、生物等具體而微或微而抽象的表現載體,他看待和審評事物的視野與經緯超然而不同于常人,他看待問題和洞察社會更加深遠、更加透徹,從而他在思想上的矛盾也愈深刻、在敘事上的格局也更宏大、在情感抒發上也更悲涼蒼郁。
曹操一生主要的作品其實不是他的詩文,他主要的作品是奉天子以令諸侯、剿平地方軍閥并統一中國北方,是在政治與軍事戰爭中將諸多良才猛將收于帳下并知人善任,是施行屯田制實現了流民耕者有其田、軍民共建融合與糧食自給,是在東漢政權腐朽沒落以后重建了中央朝廷的秩序與權威。曹操寫下的詩文,是在他人生事業“主要作品”的基業上長出的花兒,是在他杰出的政治與軍事成就上衍生出來的光華,這些作品也成為后人銘記他的政經功績、探尋他的精神世界的重要載體和寶藏資源。

《銅雀臺上的贏家——魏武王曹操》易行健 著
復旦大學出版社2025年新書《銅雀臺上的贏家》中“登高臨水解讀曹操詩文”一篇以獨特的視角和文筆,解析了《短歌行》《觀滄海》《蒿里行》等名篇。特別是文中將曹操《短歌行》與李白的《月下獨酌》、蘇軾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串聯起來賞析品評,題點出中國文學中的詩歌成就高峰屢現而又一脈相承、綿延千年的特征,并從中展現出曹操武將詩人的精神氣質和高遠、豪放而幽深的內心世界。
短歌行 / 曹操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讌,心念舊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曹操的這首《短歌行》在中國文學史上十分著名,它的意境十分高清逸遠而又悲郁厚重,是他在政治軍事上已經有所建樹而又未達目標,自覺前路茫茫、征途漫漫時寫下的一首詩。這首詩抒發了一位深具文化底蘊和憫世情懷的政治家、軍事家對家國、社會和人生的抱負與無限感慨。《短歌行》作為曹操的代表作,對后世的詩詞有著十分重要的影響。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古代豪壯儒雅之士借酒抒懷是一個常見的方式與場景,然而像曹操這樣用直白的語言、激昂的情感、鮮明的比喻、悲揚的心緒來感懷喟嘆人生的詩句佳作確屬不多,可謂站高望遠、思深意闊、情真緒切,宛如一首傳世名曲,起調就很高婉,境界、修為、情意和文學底蘊不到一定高深者莫能為之。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借《詩經·鄭風·子衿》和《詩經·小雅·鹿鳴》中的詩句起興懷友,既有對遠方早年摯友的思念和曾經許下諾言的重溫,又有對當下良將賓朋云集、同襄共舉大事的高興和激情。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讌,心念舊恩。曹操思故念今,想到自己戎馬半生而壯志未酬,念及舊時長輩師友的教誨與期望,一時竟憂從衷來、綿綿不絕。人生苦短、對酒當歌,月下感懷、人同此情,曹操作為政治家的格局和胸懷與大詩人李白、大詞人蘇軾的襟懷自有不同,然而在生命思考與人生感懷上卻不期然又有異曲同工之妙。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即便位高者如曹操,也會有何枝可依的彷徨,或許越是出類拔粹的人物越能體會“高處不勝寒”的境界。曹操雖背負篡漢之名,位居漢丞、禮拜九錫、爵封魏王,但他終其一生并未登基稱帝,始終奉天子以令不臣,從早年的忠君護漢到后期的舉漢實魏,他的心中實在希望周公再世、天下一統、國昌民安、社稷太平。曹操的格局較之同時代的劉備、孫權、袁紹、袁術等人顯然更高一籌,山高海深是曹操心懷胸襟的自況,最后這一句“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則道出了曹操作為政治家的理想抱負和內心期望。
不知道五百年后唐朝詩人李白在酒后揮毫《月下獨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時,八百年后北宋詞人蘇軾在寫下《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今夕是何年……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千里共嬋娟”時,面對天上皓月當空、手中美酒盈杯,想到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會不會與曹操產生了穿越時空的共情與同懷。李白和蘇軾在家國情懷和政治抱負上可能不會與曹操同框,但是在人生格局和時空感懷上太白和東坡先生應會與孟德先生心有戚戚焉。
《短歌行》追古問今、情悲不哀、詞簡意豐、音調諧和,全詩氣象宏闊、思慮深遠、意境清朗、內涵豐富,或可視為曹操詩歌中的領銜之作。
月下獨酌 / 李白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各交歡,醉后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 蘇軾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人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長里共嬋娟。
不知道李白在五百年后寫下這首《月下獨酌》的時候,有沒有想起漢末三國時期的偉大詩人曹操,想起他舉杯望月時寫下的《短歌行》。也不知道蘇軾在八百年后的中秋夜,酒酣之后舉首懷人寫下這首《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的時候,意識中有沒有浮想起曹孟德釃酒臨江、橫槊賦詩的場景,想起詩仙李太白月下獨飲起舞時的飄逸身影。
望遠,對月,把酒,顧影,懷人,嘆花,祈愿……杯中的酒,是隔了幾百年的陳釀;當空的月,卻依然是千年前那輪明月。曹操、李白、蘇軾這三位偉大的詩人羽化登仙,沿著中華文脈的時空走廊穿越飄行而上,在天庭蟾宮中隔空舉杯頷首致意。雖然他們所處的時代、所成就的事業甚至理想與追求各不相同,但是他們悲喜通達的人生觀照以及浪漫主義的神態氣韻,在他們的詩詞傳達中有著一脈相通的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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