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一邊談判一邊開火，巴基斯坦與阿富汗有無和平希望？

10月27日，阿富汗與巴基斯坦在土耳其舉行的第二輪和平談判進入第三天。

本輪談判的內容，是如何落實10月19日在卡塔爾達成的第一輪談判停火協議，以促成持久的和平協議。在雙方就談判內容和措辭爭執不下的背景下，據參考消息報道，巴基斯坦防長赫瓦賈·阿西夫25日警告說，如果巴基斯坦與阿富汗在會談期間未能達成協議，將意味著開戰。巴軍方26日還指控稱，從阿富汗邊境進入的武裝人員連續兩日試圖滲透巴境內并造成傷亡，阿富汗當局在“應對自身領土內的恐怖主義”上的承諾“讓人質疑”。

當地時間2025年10月26日，巴基斯坦查曼，阿富汗難民在巴阿邊境準備返回阿富汗。  視覺中國 圖

本月，兩國持續數日的邊境沖突造成數百人死亡，成為自2021年塔利班奪取阿富汗政權以來最嚴重的暴力事件。巴基斯坦指責阿富汗塔利班（阿塔）允許巴基斯坦塔利班（巴塔）在阿富汗境內活動，并對巴基斯坦安全部隊發動襲擊。阿富汗對此予以否認。

“10月上旬開始的巴基斯坦與阿富汗邊境的激烈沖突，以及隨后兩國部長間在公開場合相互釋放的敵意與毒性言論，都預示著巴阿關系的前景堪憂。當前局勢呼喚冷靜反思與政策重估。”巴基斯坦智庫安全研究所（CRSS）主席伊姆蒂亞茲·古爾告訴澎湃新聞（www.ditubang.cn），阿富汗當局不能依靠否定巴塔等恐怖組織在其境內的存在就撇清責任，但巴基斯坦也不應該憑借更出眾的軍事實力就認為可以隨意譏諷阿富汗及其人民。

“短期內，巴阿軍事沖突可能因卡塔爾等國的斡旋而降溫，但由于邊界線劃分、安全威脅認知等核心矛盾無法徹底解決，加之雙方缺乏深度對話機制，沖突可能長期維持‘有限對抗’的狀態，矛盾可能反復激化，偶發性升級難以避免。”清華大學國家戰略研究院研究員錢峰告訴澎湃新聞。

當地時間2025年10月16日，阿富汗喀布爾，巴基斯坦戰機轟炸喀布爾后，當地一片狼藉。 視覺中國 圖

新老問題催生的矛盾

本輪沖突的起因是巴基斯坦本月對阿富汗首都喀布爾發動空襲，目標針對巴基斯坦塔利班的頭目。作為回應，阿富汗塔利班襲擊了兩國邊境沿線的巴基斯坦軍事哨所。

巴方譴責“阿富汗在巴阿邊境地區的挑釁行為”，要求阿方確保其領土不被用于針對巴基斯坦的恐怖活動。阿富汗則強調，將對任何侵犯阿領土的行為作出回應。

雙方交火持續數日，波及平民。據聯合國阿富汗援助團統計，在阿富汗一側，這場邊境沖突已造成數百平民死傷。這是2021年阿富汗塔利班重新掌權后，兩國爆發的最激烈沖突。

當地時間2025年10月16日，阿富汗喀布爾，人們查看一棟據稱在巴基斯坦空襲中受損的建筑。 視覺中國 圖

15日，兩國開始臨時停火。19日，兩國在卡塔爾達成初步停火協議，有待在土耳其的第二輪談判中商討落實停火協議及加強安全合作的具體機制。

外界分析本輪沖突時，普遍提到了阿富汗境內涉及巴基斯坦國家安全的恐怖組織活動問題，以及英國殖民者劃定的長達約2600公里的巴阿邊境“杜蘭線”。多年來，由于雙方對“杜蘭線”的合法性存在爭議，巴阿邊境沖突時有發生。據半島電視臺報道，阿方引述數據指控稱，2021年至2025年間，巴基斯坦發起了超過1200次針對阿富汗的越境行動，并有712次進入阿領空的空中行動。

但最近，阿富汗塔利班和巴基斯坦軍方、政府之間的“口水戰”主要圍繞武裝組織活動展開。就在26日，巴軍方指控說，24日至25日，有武裝人員試圖從阿富汗越境進入巴基斯坦西北邊境的古勒姆（Kurram）和北瓦濟里斯坦地區。新的邊境沖突導致5名巴基斯坦士兵和25名武裝分子死亡。

巴基斯坦軍方稱這些襲擊者是“Fitna al-Khwarij”，這個詞在巴國內語境中指代“巴基斯坦塔利班”運動。阿富汗方面對此未予置評。

“巴基斯坦長期以來一直指責阿富汗境內存在巴塔的庇護所，包括巴基斯坦總理在內的多位官員都多次公開表達這一立場。而阿富汗塔利班對此予以否認。不過，從巴方的角度來看，確實有越來越多的恐怖襲擊被認為是從阿富汗方向滲透過來的，這也讓巴基斯坦方面對安全形勢格外敏感和緊張。”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研究員、南亞研究所執行所長王世達告訴澎湃新聞。

“塔利班對其支持代理勢力的事實始終含糊其辭，這種態度最終促使巴基斯坦本月上旬采取了報復性、動能型的軍事手段。”長期研究南亞地緣政治的美國塔夫茨大學政治學助理教授法赫德·胡馬雍告訴澎湃新聞，“巴基斯坦的總體目標有兩個：第一，摧毀巴塔的作戰基礎設施；第二，向喀布爾方面明確傳達一個信息——繼續為反巴武裝提供庇護，對巴基斯坦構成‘紅線’。”

兩國沖突大規模爆發的時間節點在地緣政治因素上也耐人尋味。10月9日，阿富汗外長穆塔基訪問印度，這是阿富汗塔利班2021年重新執政以來對印度展開的最高級別訪問，印度隨后宣布與阿富汗恢復全面外交關系。

“如果印阿更深入聯合，巴基斯坦擔心自己‘像三明治一樣’被夾在中間。巴方的打擊行動一方面是要消除巴塔的威脅，另一方面也是對阿塔的嚴重警告。”上海國際問題研究院研究員、南亞研究中心主任劉宗義表示。

“印度或許將伊斯蘭堡與塔利班政權之間日益擴大的裂痕視為一個契機，試圖奪回其在2021年塔利班接管喀布爾后在該地區失去的部分影響力。”胡馬雍表示。

阿富汗當地時間10月15日15時許，首都喀布爾發生爆炸，現場冒起濃煙。新華社 圖

各方勢力錯綜復雜

“阿巴邊境的部落地區，尤其是普什圖人社區有許多武裝分子藏身。巴基斯坦當局尤其是三軍情報局和軍方曾支持阿塔，但阿塔的勝利又鼓勵了巴塔，巴塔又受到外部勢力的支持，進而導致巴基斯坦受到的襲擊越來越多。”劉宗義指出。

隨著沖突的全面爆發，更多問題被擺在兩國談判桌上。據阿富汗廣播電視臺26日報道，在經過15個小時的“持續討論”后，阿方提交了一份草案，重點強調巴基斯坦不得侵犯阿富汗領土和領空，不得允許“任何反阿團體或反對勢力利用巴基斯坦領土針對我國”。阿方表達了建立“四方渠道”以監督停火協議并交換違規信息的意愿。該媒體還報道稱，巴方于25日晚向阿方提交了第二份草案。

塔利班發言人扎比胡拉·穆賈希德發表聲明說，阿塔當局支持對話，相信問題和分歧都可以通過對話解決。

國際危機組織駐阿富汗分析師易卜拉欣·巴希斯告訴法新社，伊斯坦布爾會談的關鍵議題之一將是武裝團體的情報共享機制。“例如，巴基斯坦會提供他們懷疑是巴塔武裝分子或指揮官所在位置的坐標，然后讓阿富汗方面采取行動，而不是由巴基斯坦發動空襲。”巴希斯說。

據路透社27日報道，有消息人士透露，巴方代表團在打擊跨境恐怖主義的核心訴求上不可能妥協。來自阿塔的消息人士則否認他們在拖延談判，強調討論仍在進行，氣氛友好。

總部位于華盛頓的昆西研究所（Quincy Institute）的阿富汗與巴基斯坦問題分析師亞當·溫斯坦分析說，巴基斯坦并不想發動對阿富汗的政權更迭行動，“但塔利班也很清楚，如果戰斗繼續，他們將無法與巴基斯坦匹敵。”此外，由于近期戰斗，兩國間主要邊境口岸仍處于關閉狀態，阿富汗工商會估計，商界每天因封鎖造成的損失高達數百萬美元。

古爾對澎湃新聞分析說，阿塔當局也許認為自身對巴基斯坦的態度是“誠實和善良”的，但阿富汗權力結構中仍有一些勢力會希望加深和巴基斯坦的摩擦。

“我認為，阿富汗情報總局（GDI，前身為前政權卡爾扎伊—加尼時期的國家安全局NDS）正在主動或被動地充當代理人。此外，阿塔當局的官員也很難確定，巴塔有沒有受到外部力量操控。”古爾說，社交平臺上親塔利班運動的意見領袖趁兩國沖突進一步散播仇恨，而阿塔當局卻沒有有效約束這些人士。

“外交官”網站的分析文章提到，阿塔很可能無力滿足巴基斯坦的期望。如果對巴塔采取強硬措施，就會影響到在阿富汗治理結構中有著穩固地位的有關勢力，并且影響到“反巴情緒”這一阿富汗政治中的民族主義合法性來源。

分析認為，阿塔權力結構中的哈卡尼組織和巴基斯坦關系較為融洽，但也很難挑戰阿國內的“反巴情緒”。

引起特朗普的注意

“外交官”網站文章稱，在軍事實力上，塔利班無法與巴基斯坦匹敵，但該政權有維護自尊的需求，哪怕采取有限反制行動可能會為阿富汗帶來重大損失。

古爾指出，阿富汗軍隊或許裝備簡陋，難與巴基斯坦匹敵，但他們久經戰火，足以通過“打了就走”的游擊戰術造成持續性傷害，正如他們當年對抗美軍與北約部隊時所展現的那樣。

“越南、伊拉克與阿富汗的戰爭經驗告訴我們：即便裝備簡陋，游擊武裝仍能持續抵抗，并通過長期消耗拖垮更強大、更先進的敵人。巴基斯坦有炮擊、無人機與戰機這些技術優勢，但當年在阿富汗發動戰爭的美國及其盟友也曾有這些優勢。”他說。

在古爾看來，對巴基斯坦而言，未來的出路不在于戰術性的強硬對抗，而應在于以民眾為中心的長期戰略。作為體量更大的國家，巴基斯坦必須堅持站在道義的高地上。

“巴基斯坦領導人尤其需要警惕，不應在公開場合譏諷或輕蔑阿富汗及其人民。阿富汗人——尤其是普什圖人——不會輕易忍受這種侮辱。你或許能憑借軍事優勢壓制他們，但無法讓他們屈服。關閉或暫停邊境通行，無論是人員還是貨物，都只會制造更多怨恨，而非修復關系。每一次封鎖，都會帶來新的負面敘事，讓民間對‘敵人’的印象更加僵化。”他說。

劉宗義指出，由于巴基斯坦在5月的印巴空戰中表現良好，巴基斯坦各個勢力在很多問題上有了更統一的態度，這促使該國“不再忍受”許多問題。盡管如此，軍事打擊只能解決部分問題，有更多問題需要通過政治、經濟、社會等其他手段來解決。“無論是西北邊境地區的巴塔，還是俾路支分離主義勢力，都需要綜合手段才能解決。”

目前，兩國談判主要由土耳其和卡塔爾居中協調。“其實周邊國家一直都試圖推動局勢緩和，中國、俄羅斯、中亞國家、伊朗等都有提供幫助。現存的多邊機制有中巴阿三邊機制等。在中國的立場上，我們當然希望問題能得到解決，希望提供幫助。”劉宗義告訴澎湃新聞。

以“國際和平促成者”自居的美國總統特朗普似乎又一次嗅到了表現機會。26日，在馬來西亞出席東盟峰會活動的特朗普表示，他將“非常迅速”地解決阿巴危機，還夸贊巴基斯坦領導人是“偉大的人”。

據美聯社報道，巴基斯坦政府尚未對特朗普的提議作出回應。但特朗普的言論可能會提振該國軍方領導層的士氣，他們希望與白宮保持更緊密聯系。巴基斯坦此前也曾稱贊特朗普在緩解今年印巴危機中所發揮的作用。

“特朗普一貫想要搶風頭。然而美國關注的議題更多是比如被奪走的阿富汗空軍基地等問題。”劉宗義說。特朗普9月20日曾在社交平臺發文稱，希望阿富汗把巴格拉姆空軍基地交還給美國。

“外交官”網站文章則分析稱，巴基斯坦也會擔心，如果對阿富汗的行動過于強烈，會重新引起美國對阿富汗的介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