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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磊︱1946年張愛玲《傳奇》增訂本出版始末
抗戰勝利后張愛玲的賣文生涯發生了很大的轉變,上海的小報向來關心她的消息,1946年初,小報開始注意到她和蘇青這兩位戰時上海最紅的女作家在1945年秋天以后就沒有作品發表了,同時也經常討論張愛玲的最新動態。現在研究者大多認可1946年對于張愛玲來說,比較重要的幾件事是年初去溫州探望胡蘭成,年中結識桑弧、龔之方等文華電影公司成員,以及年底《傳奇》增訂本的出版,不過不少研究論著提到這一時期往往是真實與錯漏并存,其間也還有不少未發之覆,本文以《傳奇》增訂本的出版經過為重點,希望盡量復原歷史的本來樣貌。
《傳奇》增訂本的籌備
關于張愛玲1946年的行跡,除了當時小報的記載,只有龔之方在1995年的回憶文章《離滬之前》中寫1946年他結識張愛玲以及之后的交往。同年10月6日他出席在蘇州網師園關于張愛玲的座談(據張子靜書中轉述),也有涉及。此外魏紹昌有回憶文章也談到當時的張愛玲,但是細讀下來其實他跟張愛玲沒有什么直接的往來,他記述的張愛玲,除了桑弧家的初見,其他的似乎都來自旁人(很可能就是龔之方)的轉述。張愛玲的《小團圓》當然也有相關內容,但畢竟是小說,而且這一段又有意要跟真人真事適當拉開距離,所以使用時也需要特別小心。龔之方的文章和談話在同類材料中時間較早,雖然后來的研究者很容易發現有不少地方他都有記憶偏差,但是作為親歷者,他的回憶依然重要,后來關于這一時期張愛玲行跡的判斷分析大多是在龔之方回憶的基礎上開始的。
《離滬之前》一文提到《傳奇》增訂本的內容大致有以下幾點:第一,增訂本的籌備出版與張愛玲寫電影劇本《不了情》幾乎同時;第二,增訂本的內容、編排、封面設計、校對,都是張愛玲籌劃和完成的,就連版權頁上的印章,也是張自己一本一本蓋上去的;第三,龔之方自認在兩件事上提供了幫助:和桑弧一起去找鄧散木為集子題簽(是隸書不是楷書,原文誤記);虛構了“刊行者:山河圖書公司”以符合當時出版的要求,其實沒有這家出版公司,而是自己和唐大郎寫稿的地方。當然文中也有幾處誤記,不涉及主旨暫時不論。
除了這篇回憶文章,龔之方在1995年的座談中也提到自己和唐大郎辦的《大家》月刊發表了張愛玲的《華麗緣》和《多少恨》之后,張愛玲抱著一袋東西來山河圖書公司辦公室找自己,“我要你幫我做一件事”,就是出版增訂本。他還記得“一九四七年的增訂本,收了十六篇小說(按:其實是15篇小說和1篇散文《中國的日夜》),約五十萬字,定價法幣三千元。”另外他還討論了張愛玲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出版增訂本,提出了三點可能的理由:張愛玲跟胡蘭成分手時將劇本費30萬元寄給了他,手頭不寬裕;重振文壇盛名;對小報的攻訐還以顏色。龔之方認為最后一點是最重要的,證據就是增訂本的序言。
將兩次的說法對照來看,稍有些出入,基本還是一致的,也就是增訂本張愛玲負責內容,龔之方負責出版流程,大家都很認真。有意思的是時間,他記得是和寫《不了情》劇本同時,或者是在《大家》發表文章之后。但事實上,劇本寫于1946年12月底到1947年1月初,《大家》的創刊在1947年4月,而《傳奇》增訂本的初版日期則是1946年11月,原書作“中華民國卅五年十一月增訂本初版”。

圖一:《傳奇》增訂本版權頁部分
很明顯龔之方在增訂本的籌備和出版時間上記錯了,早在1946年11月,《傳奇》增訂本就已經面世,從1946年底到1947年上半年都在發售中,《大家》創刊后也做了大力推廣。既然如此,張愛玲編定篇目、校對,以及書中作為序言的《有幾句話同讀者說》和作為跋的《中國的日夜》必然在1946年11月之前就完成了。另外,我在翻檢資料的時候,發現增訂本出版的開端似乎更要早得多,過程也還有些波折,值得詳細考究一下。
1946年5月18日的小報《海風》上有一篇署名“愛爾”的文章《張愛玲腰斬描金鳳》:
女作家張愛玲,真是寂寞了不少時候了,我們酷嗜她作品的人,常在想念她的起居。聽說她一直耽在上海,無著述,有一時期報載她完成了一篇小說叫《描金鳳》的,據與她相熟的人說起,這部書一直到現在,還沒有殺青,奇怪的是她在全部脫稿以后,忽然嫌她起頭的一部分,并不滿意,所以截下來焚毀了,而現在只剩了下半部。又談起她要將《傳奇》再版,不過她當時印行時候那一副紙板,忽然不見了,她堅信傳奇的銷行,是有把握的,不過為了再版而全新排印,那么排工實在太貴,恐怕得不償失,她正為這一點而猶豫,她很健康,不過不大出門,不像蘇青那樣活躍而已。(下劃線為后加,下同)
關于張在寫小說《描金鳳》這件事,從1945年八月號的《雜志》首次出現之后,1946年的小報多有提及,不過只聞其聲,始終不見真身。陳子善最先提出張的佚作《描金鳳》,之后止庵寫了《張愛玲<創世紀>之后》,羅列了當時小報上關于張寫作《描金鳳》的消息,認為“小報所言多是道聽途說,不可盡信”。其實不好一概而論,小報文章的水準良莠不齊,拼湊訛傳的固然不少,但同時也有不少文章有自己可靠的信息渠道,還是很值得重視的,只是需要耐心鉤稽。本文重點在《傳奇》增訂本的問世經過,《描金鳳》就不多展開,只在相關的地方順便提及。
1946年2月到4月間,上海的小報對于張愛玲的去向頗多關注,但基本以猜測為主,大多認同張當時閉門不出,在家中寫作《描金鳳》,對于她年初幾個月的浙江之行一無所知,而且小報文章大多都是彼此之間輾轉沿襲。直到5月中愛爾的文章出現,才真正有了新的內容,作者自述從張愛玲熟人那里來的消息有以下幾點:
一、 她很健康,一直在上海,只是不大出門;
二、 《描金鳳》寫完之后不滿意,目前只剩了下半部;
三、 她想要再版《傳奇》,對銷量有信心,但是當初的印版沒有了,如果重新排印則代價太貴。
后兩點是同期其他報紙從未涉及的內容,看起來有自己的消息來源,而最值得注意的是這是報紙上第一次提到《傳奇》再版這件事。
兩個多月后的8月7日,《東南風》有一篇署名“佛手”的文章《張愛玲改訂<傳奇>》,文中寫到張愛玲的近況,除了照例提到她戰后埋頭寫長篇小說《描金鳳》外,也提到關于她做吉普女郎和用英文向美國《紅書》投稿這兩種說法,明確指出這些不過是謠言。之后寫了另兩則消息,一則是“她最近到辣斐去看過《日出》,盛贊路珊的演技。”另一則是“她擬在最近把《傳奇》改訂一下,加進幾篇新作,出版再版本。”

圖二:《申報》的《日出》演出廣告,1946年7月27日
先看第一則,1946年7月,屠光啟主持的生活劇團在復興中路的辣斐大戲院上演話劇《日出》,由歐陽莎菲、徐立、嚴俊等人主演,連演一個月,大為賣座。這是當年比較熱門的演出,路珊在其中飾演翠喜(按:后來路珊加入文華公司,曾在《不了情》中出演姚媽一角。)這是1946年關于張愛玲行蹤的確切報道。
第二則比較重要,提到張愛玲近期在改訂《傳奇》,會加入幾篇新作,準備再版。結合增訂本的內容和出版日期,這篇報道看起來非常符合實情,和5月18日愛爾的文章相比,再版的事已經有了進展,而且涉及內容很接近真實情況了。結合這兩則消息,8月的這篇文章甚至可能是直接從張本人那里得到的訊息。
接下來8月24日的《誠報》有一篇文章《張愛玲——沒有錢的闊人》,作者署名“蘭兒”,再一次提到《傳奇》增訂本正在預備重印的消息。這篇文章內容比較扎實,有很多信息,而且之前較少為研究者注意:
蘇青的《朦朧月》中,出現了一個穿繡花襖褲與繡花鞋的女人,斯斯文文的,用扇子扇一只小紅泥風爐,預備煮茶吃。
她把這個女人描寫得太使人想去找一個影子,一個想像中熟悉的影子——也許有點像張愛玲。
張愛玲,我沒有見過,蘇青說,她和張愛玲很熟習,可是她也不敢隨便與旁人一同去拜訪她,因為張愛玲對朋友很淡漠又很拘謹。
在《傳奇》與《流言》中,已經可以充分看出張的洋化,他〔她〕的愛打扮,許是受了香港風的影響吧?
……
她給我印象是傳奇中的傳奇人物。
而蘇青說不是,蘇青認為張愛玲是沒有錢的闊人,家里有電冰箱,冬天有整塊的皮褥,而袋中時常沒有錢,沒有錢就讓她想出另另碎碎的念頭。
假如不失竊,蘇青在我們一群中,不失為一個富“婆”,她的《結婚十年》一版再版……下去,上海人愛讀,重慶人愛讀,用心血來換錢,在她是十分珍愛的,失竊后她預備再來發行她的《結婚十年》,可是畫報攤上已經有翻版本發現了。
這一來把她急壞了,預備登報聲明,氣憤異常,蘇青別氣,你知道書報攤上同時也發現了張愛玲的《傳奇》,紙張奇劣,印刷很不好,尤其一張照片,更印得不像樣。
張愛玲的《傳奇》,正在預備重印,而且還添增一點新的進去,讀者們如果想買,還不如再等一下。那么蘇青你也可以照樣來一下,讀者們一定會等著買你的新版的。
文章提到了蘇青、張愛玲以及兩個人的作品,還有從蘇青那里聽到的關于張愛玲的描述,提供了不少細節。從文章看,作者和蘇青非常熟悉,來往也密切,似乎同屬當時的女作家群,結合署名,應該就是1940年代也頗為著名的作家王蘭兒。蘇青的失竊在當時也是一件新聞,事情發生在7月19日下午,損失不小,7月底到8月間多家小報報道了此事。
文中提到蘇青在報攤發現《結婚十年》的盜版,和張愛玲的《傳奇》盜版同時,后者紙張和印刷質量都非常差,并且說張愛玲正在預備重印《傳奇》,還增加了新的內容,最后鼓勵蘇青不妨同樣處理。這里關于《傳奇》增訂本的消息和8月7日佛手的文章基本一致,新增加的內容是市面上出現了《傳奇》的盜版。
在這篇文章發表的第二天,同一家報紙登出了張愛玲的短文《寄讀者》:
我總有這種信任的心——我覺得對于能夠了解的讀者是什么事都可以解釋得清楚的。何況我的情形也很簡單,我從來沒寫過違背良心的文章,沒拿過任何津貼,也沒出席過所謂“大東亞文學者大會”。我本來沒想到我需要辯白。
但是最近一年來似乎被攻擊得非常厲害,聽到許多很不堪的話,為什么我沒有加以更正,一直沉默到現在,這我在《傳奇增訂本》的序里都說到過,不想再重復,因為這本書不久就要出版了。
這次《傳奇增訂本》里新加進去八萬多字,內容與封面的更動都是費了一番心血在那里籌劃著的,不料現在正當快要出版的時候,忽然發現市上有粗制濫造的盜印本。我總得盡我的力量去維護自己的版權,但是我最著急的一點,還是怕那些對我的作品感到關切的讀者,卻去買了那種印刷惡劣,舛誤百出,使我痛心的書。
這篇文章2012年作為佚文被發現。文章第一部分內容和《傳奇》增訂本的序非常相似,都是對于抗戰勝利后背負罵名的聲辯,第二部分內容是明確寫出增訂本即將出版,并且比起初版和再版,多出8萬字的內容,封面也做了更改,都是付出了心血的。最后一部分指出市面上有《傳奇》盜印本,表示自己會維護版權,也希望讀者不要購買這種錯誤百出的盜印本。將張愛玲自己的文章和前一天蘭兒的文章放在一起,可以看出其時張愛玲周圍比較接近的朋友和同行都已經知道《傳奇》盜印本隨處可見了,同時也知道張愛玲自己籌備出版的增訂本就快面世了。這篇文章除了辯誣,也是為反擊當時盜印《傳奇》 而發的。
從這時候開始,張愛玲著手處理盜版的問題,9月8日的《滬報》有文章提到“昨天在黃浦分局里,忽然出現了張小姐的蹤跡”,詳細描寫了她當天的穿著,說明有個蕭姓朋友陪同:
記者為好奇心驅使,便走上前問問張小姐好久不見,今天到警察局里來一定有什么事吧。她回答記者說:近來閑居在家沒有什么事情做,今天到這里來,只因近來發現外面有人翻印她著作的《傳奇》,經過多時間調查和打聽,始知是一個書販商人陳德元所做的,前天她去找到陳德元,加以質問,可是陳德元不承認是他翻印,說是從外碼頭批發來的。她因《傳奇》一書近來銷路很好,為維護著作權益起見,所以寫了一封呈文給這里的杜局長,要求把那個陳德元傳局訊問,以期水落石出。
記者又問她《傳奇》向中宣部注過冊沒有,張小姐說《傳奇》是三十三年八月編印的,勝利后并沒有辦注冊手續,但翻版書在非追究不可。
接著9月15日《星光》上又有文章再次提到此事,但不像上文采訪到了本人,只是報道了同樣的消息,還有自己的發揮:
(勝利之后)一般書蠹們見有利可圖,紛紛偷版,盜印了好幾版,張愛玲因有附逆嫌疑,不敢出頭,也只好隨他們去了。
如今檢奸風氣已過,柳雨生不過判三年,張愛玲并無附逆之實,只不過寫些小說散文而已,當然沒有問題,所以也慢慢的出來了,先在誠報上寫了幾篇短稿子,一面又想把《傳奇》修正再版,一般重慶人久聞大名,銷路自有把握。
可是市面上盜印版的《傳奇》很多,這當然影響到修正再版的銷路的。因此張愛玲特向警局申請維護版權,要求沒收盜版,賠償損失。
可是問題在于《傳奇》第一版出版在淪陷期間,并未向警局或中宣部登記,故依法并無版權,張愛玲是□申請,警局恐將拒絕受理云。
明顯作者發揮過多,說張愛玲在《誠報》上寫“幾篇”稿子,自然不是事實,而《傳奇》因為“重慶人久聞大名”,銷路有把握,也分明是從《誠報》8月24日蘭兒的文章衍化出來的,原文說的是蘇青的《結婚十年》。倒是文中提到《傳奇》沒有在官方登記因此在維護版權上可能不利這一點有可能是真的。
不過,從這兩篇文章可以看出,張愛玲確實對打擊《傳奇》盜印的事做了努力,同時,增訂本的出版也在順利推進。10月初,柯靈在《文匯報》副刊發表短文《張愛玲與〈傳奇〉》:
張愛玲的小說集《傳奇》兩年前曾經刊行,最近市上發現了偷印本。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市儈的伎倆,和他們的“乘人之危”的居心。但據筆者所知,目前正有一家出版社在重新排印這本書,其中添收張愛玲后期所作小說數篇,聞書前有她的新寫的題記,說明兩點:(一)她在淪陷的上海寫過文章,可是她從不跟政治發生任何關系。(二)她所寫的文章,從沒有涉及政治,她的兩本書(《傳奇》和《流言》)可為明證。也就是說,要求社會還她真實的評價。
柯靈此文明言有一家出版社正在排印,還知道書前題記聲辯的內容,以柯靈和唐大郎桑弧的密切關系,這些消息的來源自然不出這幾位的范圍,文章在表示支持的同時兼做了宣傳。沈鵬年后來也提到過唐大郎慫恿張愛玲寫了《有幾句話同讀者說》刊于卷首作為代序,公開辟謠。可見從8月下旬開始,了解內情的同行朋友和張愛玲自己多多少少都對《傳奇》增訂本以及反擊盜版做了宣傳和抵制。
綜合上文的引述和分析,1946年5月中旬,有消息稱張愛玲打算再版《傳奇》;8月上旬,張在修訂《傳奇》的內容以及編排篇目;8月下旬,市面上盜印猖獗,張和同文都已經發現,張準備反擊,同時寫文章透露書都已編好(已有新增的確切字數),萬事俱備,只待出版;9月,張愛玲去警局報警維護自己的版權;10月初,柯靈說“正有一家出版社在重新排印這本書”;11月,增訂本正式出版。可以說,根據當時的報紙文章,增訂本出版的始末線索基本可以復原出來,那么,在這個過程中,龔之方他們何時介入,就變得重要起來。
龔之方、桑弧以及山河圖書公司
按照魏紹昌的說法,1946年7月,桑弧在旭東里家中宴客,也請了魏紹昌,同時在座的還有柯靈、張愛玲、炎櫻、胡梯維夫婦、管敏莉和唐大郎、龔之方等。魏紹昌說這是自己第一次見到張愛玲,只記得她沉默寡言,“帶著女性的矜持”。矜持不大說話,這是1940年代絕大多數見過張愛玲的人共同的印象,魏紹昌提到的客人中,胡梯維夫婦和管敏莉都是唐大郎龔之方桑弧三人的好友,后者還是1946年上海小姐選舉中舞星組的第一名。龔之方的說法和魏紹昌差不多。當時文華電影公司尚未成立,但已在籌備中,桑弧作為文華唯一一位導演,打算拍攝的第一部作品跟張愛玲無關,而是沈從文的《邊城》,這一點我有另文詳述,本文就不多展開。因此,這次請客和結交很可能是桑弧龔之方他們和張愛玲的初識。之前陳子善發現唐大郎龔之方主辦的《光化日報》1945年4月14日發表了張愛玲的短文《天地人》,他認為這篇短文開啟了龔唐兩位和張愛玲8年合作的序幕。這個判斷可能稍有點過。龔之方在1995年座談上似乎也是以這次桑弧家的初識,作為和張愛玲合作交往了6年的開端。《離滬之前》一文中說,他和桑弧取得了柯靈的介紹信,去張愛玲的公寓看她,請她嘗試寫電影劇本。需要柯靈的介紹信叩門,顯然之前雙方并不認識,至少很不熟悉。這一點在自傳小說《小團圓》里也有類似的描述,說聚會上初識之后,燕山“跟一個朋友一同來找過她一次”。需要找朋友一起上門,自然也是因為還不夠熟悉的緣故。
7月龔之方桑弧與張愛玲相識,這一點放在《傳奇》增訂本出版過程中來看,他們的出現起到了明顯的催化作用。至于龔之方說自己提供的幫助就是請鄧散木題寫書名,以及虛構了山河圖書公司以符合當時的出版要求,這兩點還需要討論一下。
龔之方自稱山河圖書公司是虛構的,而好友魏紹昌則說山河圖書公司是唐大郎和龔之方在1946年春天創辦的,出版過《清明》(吳祖光、丁聰主編)和《大家》兩種雜志,“單行本卻只出版了《傳奇》增訂本一種,可見他們對張愛玲是何等的重視。”唐大郎解放后在《亦報》上撰文也提到過這家公司:
辦出版物,他(按:即龔之方)真是大手筆,我們的山河圖書公司發行的《清明》,就是他經營的東西,到現在還有人念念不忘著它。而之方呢,還在伸長了頭頸等祖光、小丁回來,將《清明》復刊,真是雄心不死,所差一點就是窮得像我一樣。(《亦報》1949年10月6日)
根據夏衍的回憶,吳祖光、丁聰等人1946年初從重慶回到上海,打算辦一份別出心裁、圖文并茂的文藝雜志,得到了夏衍的支持。據說辦《清明》的資金就來自唐大郎和龔之方之前在出版事業中賺到的錢。吳祖光曾經不止一次提到“這得感激為我們出錢辦刊物的出版人龔之方兄的安排”,“之方先生,為我們(小丁和我)籌了一大筆錢辦了《清明》這個美奐美輪的月刊,但是出了四期把錢賠光了,還落了個被禁止出版的下場,使我們至今難過。但是豪華的《清明》編輯部中的一年熱鬧光景,將是我們及一切朋友永遠不能忘記的回憶。”
《清明》的最后一期是10月15日出版的第四號,末頁有山河圖書公司的啟事:
山河圖書公司草創于勝利來臨之時,……《清明》雖是一本“不為人重”之雜志,在山河圖書公司卻是主要業務之一;而不幸國事蜩螗,一般情形皆非常糟糕,雜志之購買力亦因之大大降低,蝕本乃成為必然之事。同人等致力出版事業,兢兢業業,期于文化建設,略盡綿薄,縱已面臨死亡之機,對此“蝕本生意”,猶冀其能撥云見日。……茲值本公司成立一周年,蒙本市工商各界惠賜巨幅廣告,愛護之情,至周至切,謹此布謝,諸希公鑒。山河圖書公司謹啟。
吳祖光在這期末尾的《致讀者》中也說要對刊物的發行人致最大的欽敬,因為他每個月都要辛苦籌足款項保證印刷質量。
另外,1946年4月20日,山河圖書公司在上海的《申報》《新聞報》和《大公報》上發布廣告,為旗下兩大定期刊物《大家》和《清明》預作廣告宣傳。而1947年出版的《大上海指南》也收錄有山河圖書公司,地址同樣在派克路(即黃河路)21號。
因此山河圖書公司確實是存在的,早在《傳奇》增訂本出版之前就已經開展業務了。結合上文所述,5月張愛玲考慮再版《傳奇》,只是在出版排印方面遇到了難題(舊版沒有了,重新印版太貴),8月則已經準備修訂《傳奇》的內容,這中間的轉折點我認為就是結識了龔之方和桑弧。
當時龔之方的身份之一是出版人,和唐大郎共同打理山河圖書公司:身份之二是從初創期便加入文華電影公司并負責宣傳業務,這兩個身份的辦公地點都在黃河路21號的卡爾登大戲院。他和桑弧登門請張愛玲嘗試編劇,這一要求自然是以文華員工的身份提出的,但是他的山河圖書公司以及在出版業的豐富經驗無疑為張愛玲當時籌劃再版《傳奇》提供了有力的幫助。因此8月以后,增訂本的出版流程順暢起來。
11月,《傳奇》增訂本出版之后,《新聞報》1946年12月2日、1947年1月30日,《大公報》1947年1月31日、5月6日都登了廣告。山河圖書公司1947年出版的三期《大家》雜志上,也都登了這部書的廣告,前兩期還是整頁廣告。由于當時物價一路上漲,書價從1946年底初出版時的4500元一路上漲到了1947年上半年的9000元,到了五六月間,書價漲到了12000元。山河圖書公司在1946-1947年存續期間只做過三種廣告:旗下的兩種刊物《清明》《大家》以及張愛玲的《傳奇》增訂本。

圖三:《大家》前兩期刊登的整頁廣告

圖四:《大家》第三期刊登的廣告
至于另一點,龔之方說自己和桑弧共同去請鄧散木為增訂本題寫書名,應該是可信的。唐大郎和他們兩位與鄧散木的關系都很不錯,當時唐桑兩位也都為鄧的書畫金石多次寫過文章,1946年9月初,桑弧撰文提到和鄧散木做了十幾年朋友,盛贊他的苦干精神。唐大郎1947年寫過自己從三五年前欣賞鄧的金石,近年才漸漸喜歡他的字,如桑弧評論的,好在鋒芒內斂。大約這些人中還是桑弧最早認識鄧散木,關系也最親近。
概括一下,以往研究者大多認為的1946年夏天張愛玲和龔之方、桑弧結識,答應他們請寫劇本的要求,接著12月底為文華趕寫《不了情》這個經過明顯與實際情形不合。促進雙方結交并建立合作關系的關鍵點是龔之方和桑弧為《傳奇》增訂本的刊印出謀出力。正因為1946年下半年在出版過程中雙方建立起一定的友情和信任,年底文華和桑弧遇到困境時張愛玲才會立刻答應寫劇本救急。
至于增訂本出版的原因,由于龔之方記錯了時間,他提出的與張愛玲付出“分手費”有關的解釋自然也就不可能了,增訂本和1947年6月張胡分手無關,當然經濟問題大概還是主要原因,此前張有一年多沒有作品發表,這對于專職寫作者來講自然是件麻煩事。7月19日蘇青失竊,她寫文章提到此事時也說自己已經失業十個月,沒有收入。同時,再版《傳奇》也是對于社會上各種關于自己是否“附逆”、“文化漢奸”的傳言做出回擊,表明態度,對于借著這個局面盜印牟利的書商做出回應,這一點從唐大郎鼓勵張愛玲寫代序辟謠,以及柯靈《文匯報》的短文都可以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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