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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為家:青年返鄉與家的重構
引言
未來,家鄉將會是什么模樣?
在當代中國青年群體中,家正在被重新定義。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選擇離開城市的高壓節奏,走向鄉野、城郊或其他低密度空間,與朋友或志同道合的群體共同生活。他們遠程辦公、共食、共居,協作處理日常事務,同時嘗試在非婚育、非血緣的框架下重建生活結構。這種生活方式及其多種形態,正在中國不同地區悄然發生。

返鄉青年和家人在麥田里交流種植技術。視覺中國 圖
對于家鄉的理解也在變化,返鄉一詞的意義正經歷深刻裂變。許多青年不再渴望回歸那個攜帶著原生家庭的出生地,而選擇在更加宜居地域的鄉村,這片相對開放且彈性的空間里,去尋找或建設一種能承載情感、工作與社會聯系的新型生活單元。在那里,她們可以拆解并重塑傳統家庭的功能,嘗試編織出不以婚姻和血緣為核心的親密關系網絡。這種返鄉實踐是在逃離城市和無法選擇的關系的喧擾之下,與傳統家庭模式及現代城市制度的一次自發性斷裂。
此時,返鄉指向了更為寬廣的社會與文化歸屬的尋求。對很多正在逃離的城市人來說,這條返鄉之路路通向的是一個陌生的鄉村、一片并不熟悉的土地,它仍然是對晚期現代性社會結構的質問:家庭和親密關系如何被重新想象和建構?
第一節:返鄉不回鄉——家庭從命運到項目
在過去,返鄉意味著回到自己的故土,回歸到血緣和地域的既定歸屬,它是身份和情感的自然延續。而當代的返鄉則超越了這一傳統含義,更多地是一種象征性的社會行動,即便我們抵達的是陌生的鄉村,卻依舊能被稱作“返鄉”。返——是在現代社會結構和文化語境下對鄉村空間的再認同和再定義。通過主動參與和共建,將這片陌生土地轉化為新的生活和社會場域,實現了返的社會連接。在這一語境下,返鄉是對傳統歸屬觀念的突破,是返向一個可能尚未存在的、正在生成的共同體。
德國社會學家烏爾里希·貝克(Ulrich Beck)與伊麗莎白·貝克-格恩斯海姆(Elisabeth Beck-Gernsheim)曾提出,晚期現代社會中的家庭正經歷從命運到項目的轉變。家庭不再只是被動繼承的制度性安排,同時也成為需要個體主動建構的關系項目。結婚、生子不再是生活的默認軌跡,個體可以通過選擇性親密關系來承擔原本屬于家庭的情感支持、照料和經濟互助功能[1]。
這種變化與現代社會的結構性條件密切相關。烏爾里希·貝克(Ulrich Beck)在其風險社會理論中指出,現代化解除了傳統約束,卻使個體完全暴露在不確定性中,必須自我承擔風險[2]。英國社會學家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在純粹關系理論中進一步說明,在社會關系之外,親密關系是通過持續的溝通和平等協商來維系[3]。個體必須在關系中不斷自我反思,重新協商承諾。
而美國社會學家朱迪思·斯泰西(Judith Stacey)則提出了去家庭化與再家庭化的概念:在放棄傳統家庭模型的同時,人們通過新型社會網絡來重建家庭功能[4]。在這種邏輯下,返鄉共居不僅是離開原生家庭,更是通過協作生活、風險共擔和情感互助,重新創造一個擬制性家庭。這種新型家庭往往帶有幾個特征:成員流動性高:不像傳統家庭那樣以血緣固定,成員可以根據協商而加入或退出;情感與責任協商化:親密和照料通過日常溝通來維系,而不是制度性義務;功能模塊化:經濟、照料、陪伴等功能由不同人分擔,形成多中心、互補型的關系網絡。
情感社會學研究者阿莉·霍克希爾德(Arlie Hochschild)和卡羅爾·斯馬特(Carol Smart)也指出,當傳統家庭解體時,情感勞動需要在友誼和協作型共同體中重新組織[5]。青年返鄉者們正是在進行這種嘗試:在低密度、制度松散的鄉村空間里,構建可持續的情感和生活基礎設施,部分替代傳統家庭的功能。社會學意義上,返鄉最終落腳到家庭觀念的重新錨定。在青年人在不斷審視出生地厭惡和原生家庭困境時,它指向了一個可協商、能承載情感、允許流動的松弛選擇。這是晚期現代性中家庭變革的顯著表征,也是青年人在面對制度化婚姻與家庭失效時的社會創新。
第二節:家庭關系的解體與重組
傳統意義上的家庭,通常由血緣、婚姻、法律所維系,承載生育、撫養、情感支持與經濟共擔等多重功能。然而在過去數十年中,這一結構在逐漸崩解:結婚率和生育率持續下降,核心家庭模式失去普遍性,親密關系逐漸去制度化。家庭的功能開始在社會的邊緣地帶流動,被不同形式的關系網絡重新承接。
這一轉變,首先來自社會結構的變化。隨著教育普及、女性經濟獨立、職業流動性加大,個體在生活選擇上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婚姻不再是唯一的經濟與情感保障手段,家庭功能逐漸被外部制度或社會網絡分擔,例如公共托育、職業化照護等。這一切都在削弱家庭作為成員命運共同體的必要性。不過由于此類服務的質量參差、人員短缺,致使社會對這些制度的信任度有限。綜合來看,這種現象是家庭功能變化產生的一種復雜的張力狀態,家庭依然是許多基本支持的最終保障,只是在壓力下逐步尋求新的分擔與協作模式。
其次,現代社會的不確定性推動家庭關系走向協商化。就業的靈活性、居住的流動性以及制度對非傳統親密關系的排斥,使得長期綁定型的婚姻家庭難以維持。吉登斯在《現代性的后果》中指出,現代親密關系從制度化轉向反思化,個體必須不斷通過對話和協商來維系親密性,這一過程本身成為關系的核心[6]。因此,傳統家庭的解體是制度性與文化性雙重力量作用的結果:在制度層面,福利體系、市場機制和新型社會支持網絡替代了部分家庭功能;在文化層面,個體化帶來的自主性增強,使親密關系逐漸去命運化、去永久化。
在這種背景下,家庭功能被拆解并重組為更為靈活的社會單元。美國社會學家 Judith Stacey 的研究顯示,在美國西部的共居實驗社區中,成員雖然拒絕傳統的婚姻與血緣,但通過共享財務、互相照顧、共擔風險來實現家庭核心功能。她將這一現象稱為再家庭化,即在放棄傳統家庭模型的同時,通過新的協作關系主動建構替代性的擬制家庭[7]。
中國青年返鄉共居的現象延續了類似邏輯。無論是女性組織的女性共生屋,還是主打鄉建的共創型社區,青年通過生活協作形成具有家庭功能的關系網絡,成員之間不依賴親屬身份而形成互信;在日常中建立分工機制,承擔彼此的情感支持與生活照料;關系結構具有高度流動性,能夠根據需要進行成員替換和角色調整。
此類新型社會單元是面向未來不確定性的回應。它以項目化的方式實現家庭功能,讓家從制度化命運轉向可選擇、可協商、可重構的社會實踐。
第三節:全球視野下的返鄉實踐
家庭結構的重構已成為普遍的現代經驗。工業化、城市化、勞動遷移以及社交網絡技術的普及,讓人們重新思考家庭作為情感與經濟核心的地位。當代個體的去家庭化生活狀態,既是自由的獲得,也是支持系統的崩解。在這種雙重張力下,家的意義正在持續地被提問。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中,返鄉獲得了新的含義。它作為對生活秩序的再組織形式,對家進行重新的嘗試。青年返鄉的動因已超出了經濟考量,它關乎如何重新編織關系、重構生活節奏,并在碎片化的現代社會中尋找可持續的共生方式。

2025年4月10日,浙江溫州,在筱村鎮文興橋邊,95后翁澤毅將祖宅改造成“圩偶”咖啡館,帶動10余戶農戶加入多元化運營,將茶葉、蜂蜜等本土農產品融入咖啡產品線。視覺中國 圖
在浙江安吉的余村,這種實踐已經顯現。隨著數字游民公社和青來集等項目落地,村莊吸引了上千名遠程辦公者、創作者與獨立設計師。他們共同工作、共享廚房與工作坊,重新定義居住與勞動的界限。村莊的公共性在新的共居模式中被重寫,地方治理者的角色也從提供資源轉為協作伙伴。家的意義在這里被重新制造——它是一場由陌生人共同完成的集體創作。
在日本秋田縣的Share Village,類似的社會實驗更早出現。青年與中年居民通過改造古民家、共建農園與共享食堂,探索一種生活共用化的模式。傳統家庭被解構為一系列協作關系,居住者通過共同勞動、儀式和節慶維系社區生活。這樣的村落既是生活共同體,也是社會療愈機制,用協作取代孤立,用參與彌補制度性照料的缺位。
而在法國巴黎,Les Grands Voisins的城市共居項目將這一理念推向極端。一個廢棄醫院被改造成混合社區,藝術家、社會企業、難民和志愿者共同生活、勞動與創造公共空間。它所實驗的,是一種超越血緣與階層的社會之家。在這里,家的維系來自空間與情感的共享,而非身份與家庭的繼承。
如果說這些國際案例展示了協作生活的多種形式,那么在中國的碧山村,黏菌俱樂部則提供了另一種更具在地性的樣本。它沒有得到地方政府支持,也區別于數字游民的高流動社群,更像是依托自組織力量與個人熱情的在地共居實驗。黏菌俱樂部只有十四個房間,常住十人左右,多為平面設計師、字體設計師及景觀與室內領域的創作者。他們以小型工作室為支點維持生計,同時開發地方產品、參與鄉村建設,生活和生產幾乎融為一體。這種高在地性兼之中穩定性的共居社群可以延續地方創生的理念,以低資本、強參與的方式探索鄉村自下而上的復興路徑。她們認為,真正的鄉村共居是在土地和當地人之間發生的,黏合在地關系,探索新的社會形態。
這些例子表明,當代的家正被重新定義,它完全可以離開生物學或傳統倫理賦予的必然歸屬,輕巧地躍升為可被制造、被協商的社會裝置。返鄉與共居的實踐說明:家正在從私域轉向協作,從靜態歸屬轉向動態生成,它是一種動詞,而不再只是名詞。動態的家庭需要被不斷生產、維護與更新。這樣的新家,或許才是現代生活碎片中最具創造力的拼合成果。
第四節:未完成的家
然而,所有關于新家的敘述最終都必須面對一個問題:這種以共居與協作為核心的家,是否真的能長久維系?或是否僅僅是一種短暫的反動,一場針對現代孤獨癥結的緩沖?在碧山、在余村、在巴黎的舊醫院里,我們看到家的重生,也看到它的脆弱。

湖北宜昌,長陽土家族自治縣高家堰村,回鄉青年李小康(右)和父親,聯合5戶農民進行盆景直播拍賣。視覺中國 圖
共居的理想建立在個體自愿與情感共識之上,卻沒有制度保障。當熱情退去、生活矛盾浮現,維系共同體的成本會迅速上升。共享勞動可能演化為不平等的付出,協作空間可能陷入責任稀釋的困境。家的生成因此始終處于不穩定的邊緣——既依賴關系,又受限于關系的疲勞。更深層的困境在于:返鄉實踐常被理想化為對現代性的療愈,但現實鄉村并非空白容器。地方政治、土地制度、資本進入、旅游經濟的壓力,都在不斷重塑這些新型社區的生存邊界。所謂在地復興往往難以避免被市場邏輯重新編碼,共居空間可能被包裝為生活方式產品,成為消費的對象。
這意味著,家的重建也是動態的,這是一場持續的協商。返鄉者與地方社會之間,共居者與制度之間,都在不斷談判:誰能定義家?誰能留在其中?誰承擔其運作的隱性勞動?這些問題讓新家的烏托邦色彩逐漸退去,露出現實的縫隙。但正是在這些縫隙中,動態為其獲得了新的厚度。它包含失敗,也包含修復。碧山的黏菌俱樂部、秋田的Share Village、巴黎的Les Grands Voisins,都在這種未完成狀態中生長。家的未來,或許正在于維持這種開放的生成性:在不完美的共處中,繼續尋找生活的形式。
在這一意義上,返鄉與共居不是唯一解法,而是直面現實的提問。它迫使我們重新思考:當家庭血緣與財產的附屬功能正在淡去,我們還能依靠什么建立歸屬?或許,家的未來并不在建筑與土地上,而在那些持續相遇、協作與分離的關系網絡里,和我們的現代共同震顫著。
參考文獻:
[1] Beck, U., & Beck-Gernsheim, E. (2002). Individualization: Institutionalized individualism and its social and political consequences. London: SAGE.
[2] Beck, U. (1992). Risk society: Towards a new modernity (M. Ritter, Trans.). London: SAGE.
[3] Giddens, A. (1992). The transformation of intimacy: Sexuality, love and eroticism in modern societies. 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4] Stacey, J. (1990). Brave new families: Stories of domestic upheaval in late-twentieth-century America. New York: Basic Books.
[5] Hochschild, A. R. (2012). The outsourced self: Intimate life in market times. New York: Metropolitan Books.
Smart, C. (2007). Personal life: New directions in sociological thinking. Cambridge: Polity.
[6] Giddens, A. (1990). The consequences of modernity. 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7] Stacey, J. (1996). In the name of the family: Rethinking family values in the postmodern age. Boston: Beacon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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