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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圣陶之孫葉兆言在人民日報撰文:私房,福利分房,集資建房
上世紀80年代中期,有位到了退休年齡的中學老師,著急想出手一棟小樓。小樓位于南京市中心,不算怎么漂亮,更談不上豪華。關(guān)鍵是位置好,就在市中心的新街口,絕對的黃金地段。為什么要賣呢,因為聽到了拆遷的風聲。當時的拆遷政策與現(xiàn)在有些不同。具體怎么回事,什么標準,不清楚。反正這位老師急著要賣,開價1萬多元,附加條件是還要有套公房給他住。賣的是私房,要的是公房居住權(quán),理由也簡單,賣了房子,總不能讓他睡大街。
今天的人很難弄明白里面的門道。先說價格,那時萬元戶雖不多,真要拿出1萬多元錢,有能力買他房子的,卻大有人在。這棟樓擱在今天,肯定可以弄出一個天價,關(guān)鍵是要一套公房,私人哪有公房給他?在住房改革前,私房并不是什么香餑餑,公房私房都是讓人住的,待遇不一樣。私房通常都是祖上傳下來的,但私房有時會變成累贅,譬如你家有私房,不管大和小,所在單位分配福利房,就會被排除在外。
因此,這位急于賣掉小樓的中學老師,想要成交,難度其實還是蠻大的。正好我父親單位準備建福利房,經(jīng)費已批下來,地址也選好了,就離中學老師的小樓不遠。當時遇到的難題,公家不能買私房,但蓋好福利房,給一套房子的居住權(quán)問題并不大。于是,父親單位便借我們家的名義,將中學老師的小樓先買下來,然后辦一個公證手續(xù),再將這房子捐給父親單位,讓私房變成公房。
我祖父在蘇州有套房子,有個不太大的小園子,新中國成立后,一直都由房管所代管。改革開放落實政策,房子要歸還原主,祖父的意思是房子也不要了,不想操這個心,索性捐給國家。作家陸文夫是父親的好友,他知道這事,便說反正是捐給國家,不如捐給蘇州文聯(lián),也算是給文化事業(yè)作貢獻。大家都覺得這想法很好,空著也是空著,何樂不為?于是父親代簽了字,這地方就成為《蘇州雜志》編輯部所在地,重新裝修了一番,種了很多好看的花木。
不知道是否受蘇州這事影響,父親單位的辦公室也依葫蘆畫瓢,讓父親在公證書上簽字。中學老師的私房,順理成章變成公房。問題是公家還拿不出這錢,沒辦法做賬,便用集資的辦法,向私人借款。正好祖父第二次分配遺產(chǎn),我又得到了2000塊錢,這2000塊就用來集資,父親大概也集了一些,具體多少我已經(jīng)忘了,因為不是同時借出。說好了利息是多少,最后也沒兌現(xiàn),兩年多才把本錢歸還。父親向來好說話,也不計較了。
很快新房子蓋好,父親單位不大,人也不多,大家歡歡喜喜搬進去住。按規(guī)定,福利分房只能享受一頭,父親住的是我母親單位的公房,新房與他毫無關(guān)系。也就是差不多在這時,蘇童調(diào)到父親單位,他是新來的,新房還輪不上他住,住哪呢,住中學老師的那棟小樓,不是一家獨住,合住,同時住了好幾家。
在這棟小樓里,蘇童完成了他的成名作,蕭全為他拍過一張很帥的照片,收入《我們這一代》中,背景就是那棟小樓。那是一棟等待拆遷的樓房,沒想到說是要拆,偏偏總不拆,始終差臨門一腳。上世紀80年代沒拆,90年代沒拆,進入新世紀,仍然沒有拆。現(xiàn)在究竟拆了沒有,我多年不去那個地方,也不清楚,如果還沒拆,并不奇怪。過去要拆它,是因為市中心,后來拆不了,還是因為市中心,市中心的事就不好辦。
蘇童一直蟄居在這棟小樓等拆遷,最后也沒等到,只是借拆遷的名義搬走了。記得馬原拍當代作家系列電視片,時間是上世紀90年代中期,在小樓里拍了很長時間。馬原喜歡玩時髦,總是走在時代前面,拍了很多當代作家的鏡頭。我們就坐在那瞎聊天,好像是在一樓,蘇童并不住一樓,為什么會在一樓,也想不明白?;蛟S是住一樓的人搬走了。
那時候蘇童已很有名氣了,住在那多少有些憋屈,小樓連個衛(wèi)生間都沒有。很快有了新房子,非常棒的一套新房,地點也好,旁邊是南京最好的小學和大學。他搬進了新房,有一天我和格非,還有吳亮,一起去參觀,在他新房聽了一會兒音樂。出來時格非很感慨,一邊走,一邊小聲嘀咕,說此生有這樣一套房子,可以了。吳亮也羨慕,不說話,不斷感嘆。
這都是住房改革前的事,那時候,住房改革看似遙遠,其實已在眼前。大家住宿條件都差,能享受一套好的福利房,確實讓人眼紅。出生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那批人,此時此刻已長大,結(jié)婚有了孩子,住房問題變得刻不容緩。依靠單位的福利分房,仍然是唯一解決途徑。各單位都在想方設(shè)法,摸著石頭過河。父親單位,母親單位,都曾各顯神通地蓋過房子。發(fā)行量很大的《青春》雜志編輯部,借文學熱賺了很多錢,財大氣粗蓋了棟樓,是個編輯就分一套房子。
我們趕上一個經(jīng)濟急速發(fā)展的時代,80年代是80年代風格,到90年代,又有90年代特點。研究生畢業(yè),我選擇去出版社,是為了有一套房子。我們這一代人,都是福利分房的受益者。到出版社不久,分了一套底樓的房子,當時非常滿意,但很快意識到冬天沒陽光。人心往往很難滿足,成為專業(yè)作家后,居此寫作,前后有10多年,整天不見陽光,各種怪毛病接踵而來,最離奇的是不出汗,去蒸桑拿也不出汗,嚴重的植物神經(jīng)紊亂。
離開出版社,有一段日子,一到中午,便去當年的辦公室,看同事打撲克。只是觀看,從不參戰(zhàn),大家覺得奇怪,想不明白我為什么這么念舊。他們不知道,我只是借看打牌去曬太陽,這是醫(yī)生吩咐的,曬太陽是最好的治療。因此,去蘇童家參觀,不只是羨慕房子大,更羨慕它的陽光燦爛。
福利分房是個大紅包,我沒想到,后面還會有更大的紅包。我所在的單位作家協(xié)會,決定集資建房。所謂集資,其實是福利分房的一種,大頭是公家拿出來,建造的房子依然屬于公家,還是公房,只不過是讓私人拿出一部分錢。明擺著是好事,人的思維卻會有慣性,大家習慣了福利分房,習慣了無償?shù)玫?,突然要自己掏腰包,自然會有人不樂意。各人情況也不一樣。我渴望能住進有陽光的房子,就擔心這事會黃了。確實有很多人不贊成這件事。
很幸運的是,這事最后不僅沒有黃,還錦上添了花,結(jié)果非常圓滿。原本我只能分110平方米的面積,經(jīng)過爭取,以作家在家寫作為由,又增加了20多平方米。也就是說,在政策允許的范圍內(nèi),自己再拿些錢出來,以商品房價格增加面積。增加的20多平方米,按同地段商品房的價格繳納,當時河西還沒開發(fā),位置有點偏,也就1000多元一平方米。
上世紀末,集資房建好了,搬進有陽光的新房。于是在新世紀,我終于可以在陽光下寫作,真是很感激,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再后來,公房變成可以買賣的私房,所住區(qū)域有了學區(qū),有了地鐵,房價高時漲到每平方米接近8萬元。
作為親歷者,回想起來這些往事,仍然覺得十分奇妙。轉(zhuǎn)眼20多年過去了,就仿佛我們曾經(jīng)喜愛過但已被淘汰的VCD和DVD碟片,它們確實貨真價實地存在過,那也是一段歷史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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