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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一戰再戰,但都結束了
“結束了,終于——我的伍德斯托克音樂節,我的金色搖滾年華,我的迷幻旅行,我的革命。”(托馬斯·品欽《葡萄園》)
《一戰再戰》重現了個人革命在群體革命中的潰敗,而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反抗本質的沒落,卻因其藝術成就的前所未有,持續地成為了后來人的致幻劑。當歷史性的悲劇不斷在現實中上演時,召回“60s”的精神難免成為了必然的支柱。
時間并不存在,但它依舊控制著我們。自2007年的《血色將至》以來,保羅·托馬斯·安德森和許多同輩的美國導演一樣,幾乎只拍攝年代戲和歷史劇。對于安德森來說,至少在過去的二十年中,他的電影要逃離的,是所謂的“當下”。
同樣的時間觀念,或許也適用于安德森的文學偶像托馬斯·品欽,借古諷今是其拿手好戲,同時還有對不同年代語言風格的精彩重構。
另一邊,盡管安德森保持著懷舊的底色,但其導演風格也在經歷了早期的歇斯底里后,找到了更直接的形式:曾經在《木蘭花》中需要用眩暈的運鏡來抵達的情感,如今只需一兩個固定鏡頭就能完成。
導演弱化了宏大敘事的托詞,轉而靠近其拍攝對象:2014年,在改編品欽的偵探小說《性本惡》時,安德森最要緊的工作,就是讓演員將原著文本忠實地念出,那屬于1970年洛杉磯的嬉皮士語言是打開其他時間結晶的前提。
對文本近乎無條件的信任,是走向簡潔的道路,而在這種忠誠背后,安德森似乎放棄了前作中“最后的王牌”式結尾的傾向(《木蘭花》中的青蛙雨)。在影評人尼克·平克頓看來,那與其說是野心宏大,不如說是種“絕望之計”的賭注,“在將影片逼到死路一條之后,用壯觀的姿態來完成最終的逃離”。

《木蘭花》結尾的蛙雨
這或許也是“大師”的焦慮所在,但《性本惡》駕馭文本的輕快,無疑展示了一種更加自信的姿態。2017年的《魅影縫匠》更能稱得上一個美麗的意外:安德森在異國拍攝了他最為專注的作品,毒蘑菇被清晰地拍攝,被含有愛意的人自愿服下,而他終于放下對過去時光的憂郁,以及那股迷幻勁中忘乎所以的不安。
長久以來,這種幻想與不安的張力,化身成了電影中的一系列“小大人”形象,那些由華金·菲尼克斯、菲利普·塞默·霍夫曼、亞當·桑德勒等人演繹的角色,皆為小男孩式的偏執狂。直到《甘草披薩》中,由15歲的庫珀·霍夫曼(已故的菲利普的兒子)飾演的加里·瓦倫丁暴露了他們真正的模樣,在漫畫風格的七零年代加州,他一出場就是一位“演員”,頂著娃娃臉模仿成年人的生意與說辭。
因為真正的成年人并不存在。在《甘草披薩》中,安德森的最大意愿,就是借來自己童年的時光,拍攝一群孩子們的奔跑。更準確地說,他最關心的,是“起跑”的速度:或許是一陣突然的欲望,讓戀人想要解救對方,男孩在頃刻間就跑了出去,在鏡頭同樣快速地跟隨中沖向那位女孩;他們在大街兩頭彼此望見,隨之就加快了腳步。

《甘草披薩》中的奔跑
這是安德森最輕松的影片,人物從不承擔后果,他們避開了對它的注視,試圖以此擁有年華的輕盈。但安德森的省略未能達到想象中的輕快,反而留下一大片孔洞:我們仍舊會不安于警察對加里的逮捕,因為在倉皇之余,男孩根本無力追問“發生了什么”,只能與對象隔窗擁抱,來共同轉換這場噩夢的語調。
當作為導演的感知與主題的野心表現出相悖的張力時,安德森的電影便會越加滑向面孔與腳步,其唯一的政治是情感的政治,其唯一的速度取決于當下是否已被遺失。

《一戰再戰》拍攝花絮,導演安德森正在指導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
《一戰再戰》同樣關乎奔跑,但速度已參差不齊,結果顯現在開頭中:在兩個交叉疊化的鏡頭之間,我們首先看到動作迅疾的帕菲迪婭(緹雅娜·泰勒);而另一邊,她的愛人從一開始便步履蹣跚,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的身體顯得如此平凡,被裝在兜帽上衣里,吃力地跟隨他人的腳步。這是當下的速度,不夠優雅,也不快速,它追尋著一個不存在的抵抗,已然在撤退之中。
電影中沒有政治陰謀,正如在品欽的《葡萄園》中(安德森的靈感來源),男主人公為了獲得救濟金裝成精神病人跳窗子一樣,一切都人盡皆知。除此之外,只有毫無象征的拍攝:美國移民局羈押移民營地、美墨邊境的高墻,以最蒼白的面貌被展現出來,告訴我們電影正處于“當下”。

緹雅娜·泰勒 飾 帕菲迪婭
唯有這個不加遮攔的世界,才容得下帕菲迪婭。安德森讓最任性的角色成為集體情感的核心,他無法代表她,只是為她的運動創造著更浪漫的平面。
戎裝的帕菲迪婭再次驗證了關于“成年人不存在”的認知:在序幕的行動中,她突襲了美軍上校洛克喬(西恩·潘化身為最邪惡的性格演員),可正當她要喚醒對方并宣戰時,反打鏡頭中的洛克喬卻瞇著眼,為面前神秘出現的黑人女戰士性奮不已。帕菲迪婭笑了,她對欲望感到驕傲。
同樣地,一旦真正的暴力出現,孩子們也做不出任何假性抵抗,偶像的任性使組織遭受伏擊,朝夕相處的成員們被迫分離,有的被殺,有的幾十年無法再見。序幕終結后,帕菲迪婭帶著自己的身體跨過邊境——它既是往日戰斗的國界線,也是畫外的現實。人們在沉默中藏匿著她。
隨著頻繁的變節和撤退,電影勾勒出一張美國社會的地圖,囊括了新納粹組織、抵抗運動的幸存者,以及各種自發的移民庇護所。如同最直白的漫畫,軍官們直接向銀幕匯報鎮壓計劃,暴力抵抗者則將革命視作表演——“簡直是三戰開打了”,長期活動于地下和屋頂的拉丁青少年們,因一次稀罕的正面交鋒而無比激動。

西恩·潘 飾 洛克喬
相反,這里的警察縱隊,多少就像社交網絡上看到的新聞圖像,總是自導自演著一場充當幌子的暴力鎮壓,而由“師父”塞爾吉奧(本尼西奧·德爾·托羅)保護的墨西哥移民則悄悄離開了現場。
在《葡萄園》中,品欽從1980年代回望過去:“‘革命’這個詞…… 在當時被廣為運用,甚至是被充滿愛意地運用,含義也極廣泛。” 如今,這個詞出現在電影院中,未免帶上了一股天真之氣,因為它源自一個充滿幻想的年代。
是的,對于熱愛電影的人們來說,“60s”不再是一個時間尺碼,而是一盤拓撲的唱片,一種愛與恨。與現代共生的電影,在二十世紀中葉時達到其形式異變的轉折點,伴隨著全球的社會運動浪潮,聯結著流行音樂和前衛藝術的巔峰,成就了無可復制的大夢。
電影重現了個人革命在群體革命中的潰敗,而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反抗本質的沒落,卻因其藝術成就的前所未有,持續地成為了后來人的致幻劑。當歷史性的悲劇不斷在現實中上演時,召回“60s”的精神難免成為了必然的支柱。一位影迷被潛移默化地教導,要必須抓住一切你能抓住的來自“60s”的革命痕跡,哪怕自己并不能切身地理解它——《阿爾及爾之戰》無非是精神嗎啡。
幻想才是真正的陰謀論,如孩子們繼承自家長的暗號。我們對帕菲迪婭的著迷,需要一種迷影式的執念:“如果有人對你念出這段話,你就要無條件地相信ta。”

蔡斯·英菲尼迪 飾 薇拉·弗格森
對于不了解歷史的孩子們來說,這些亂碼般的字眼恰如家長的神經質,哪怕革命一詞早已失去含義,她們還是將其背下,甚至比父母記得更牢。女兒薇拉出場時穿著空手道服,她帶著不太平穩的微笑,仿佛能感受到面前的障礙物:景框,或一場未知的挑戰;而正像挖掘演員蔡斯·英菲尼迪的安德森一般,“師父”只給到最簡單的建議:學會呼吸。于是,一套招式,兩種節奏,形象的純凈不言自明。
我們對青年薇拉所知甚少,這些女孩只要走出家庭的視野,就會失去管制,而父女倆還沒來得及過幾天正常日子,逃亡便飛快地來到了。薇拉出門前,鮑勃記起危機年代的陰影,禁止她使用通信設備、必須隨身攜帶“啞炮”——它從無半點蘇醒的跡象,可一旦發響,就迫使她順著聲源去靠近另一頭的陌生人。
她必須面對時間的兩極——迅速的“重逢”和兩代人流失的記憶,從學校廁所到西部戈壁,她被不同角色帶離先前的藏身空間,遭遇一系列短暫的責任關系、陣營或倫理。于是洛克喬能在尷尬中,認領“父親”的身份,又隨口將之拋棄。當薇拉面對面地問修女——“我長得像我媽媽嗎?”——我們才會知道,她也懷有對不在場母親的想象;直到她背誦了一整篇暗號,薇拉才顯示出作為忍者的強度。
像一個平行世界里的盧克·天行者,幻覺破碎的薇拉被拷上手銬,改用身體扭打和沖撞任何潛在的敵人,而當被問及會否有人來接她時,她以一個肯定的回答反擊,以小野獸式的微笑進入焦灼的等待——等待死亡,或者某個模糊的人。

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 飾 鮑勃·弗格森
如果說薇拉是個“不應出生的孩子”,那么,無論是那些企圖殺死她、還是保護她的人,他們已經錯過了屬于薇拉的時間,只能中途截擊,把她帶入充滿陌生人的地界,直到道路變成疊嶂的海浪:一輛汽車像野獸一樣追趕著她,她就逃亡,不得不撞面時,便以父親都不記得的暗號作為唯一的高地。
時間的眩暈以一記怒號般的姿態,凝于尾聲中的面面相覷,在一組可怖的圖像中,父女拿著槍指向對方:那位最終的女孩(正如恐怖片中的“最終女孩”一樣,她內心的一部分永遠被怪物附身)機械地重復著不屬于自己的暗號,而那位曾經的影迷、活在幻想中的小大人,則反復地吶喊:“不重要了!” 依舊是人物拖著自己的身體,嘗試相互確認,但這沒有那么簡單,因為二人已先后經歷了外界的危險,最終,選擇放棄抵御來看見對方的震顫。至此,密語不再是阻截,而是難以平撫的呼吸。
薇拉的時間,曾經被暴力叫停,警察闖入學校禮堂,令她的朋友重現了16年前的背叛,然而在讀完母親的信件后,她所回歸的仍是這樣的世界:充滿了奇異的面孔,在“場面調度者”瑟吉奧的指揮下,人們即使在撤退中也能有一面之緣,滑板車抵抗小組和她在不同的城市冒險,沖上天臺,或走出家門。
縱使“繼承”一詞已預示了兩代抵抗者的失敗,但至少,她們擁有各自的秘密地圖。
(石新雨,青年電影人,電影播客《波長cinema》主播;TWY,影評人。本文原題為《時間并不存在,但它依舊控制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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