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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這兩部老舍經(jīng)典,看漫長的20世紀在舞臺顯影
10月17-19日,改編自老舍經(jīng)典作品的專屬版《茶館》和曲劇《四世同堂》在上海上演。筆者認為,這兩部作品所關(guān)注的,乃是空間在漫長的20世紀中如何被書寫,如何被著色,如何在被入侵與被重塑之間,抵達那不可測的平衡點。
很多時候,戲劇都在扮演應時應季之文化產(chǎn)品,被使用,被觀看,它自有其新陳代謝,即使那些戲劇名家,在其漫長創(chuàng)作生涯中,也只有少數(shù)代表作能夠長演不衰。
老舍的《茶館》正是那少數(shù)之一。該劇首先于1957年7月在《收獲》雜志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次年3月29日,焦菊隱和夏淳導演將《茶館》帶入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的舞臺,并成為該劇院的經(jīng)典保留劇目。其雖于1992年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建院40周年之際,短暫告別,但1999年10月12日,該劇院又以林兆華為導演,啟用全新陣容,融入表現(xiàn)主義手法,重新排演該劇,并在首都劇場公演。

《茶館》劇照
2005年,焦菊隱誕辰100周年之際,林兆華又透過錄像資料,還原了當年的“焦版”《茶館》,由梁冠華、何冰、楊立新、濮存昕、宋丹丹等一眾名演員擔綱,這一經(jīng)典再次向新一代的觀眾證明了經(jīng)典劇作的魅力所在。由于戲票熱賣,北京人藝不得不將最高票價從260元調(diào)整為680元,這是該劇團6年來首次提價。
對《茶館》的改編,常常成為喧囂一時的文化事件。成功者,如2017年王翀在薪傳實驗劇團制作的《茶館2.0》,以及同年四川人民劇院和四川籍導演李六乙的四川話版《茶館》;毀譽參半者,如2019年孟京輝版《茶館》,臺詞和背景被完全改變,茶館由歷史空間蛻變?yōu)槲磥砜臻g,許多觀眾不能接受如此大幅度的改變,甚至有觀眾現(xiàn)場吵嚷起來,要求退票。
不過,以上種種改編也證明了《茶館》在戲劇構(gòu)作上的彈性。它是為標準的中型劇場制作的作品,此一類型的劇場,如此廣泛地作為基礎(chǔ)設施存在于中國各大城市,因此,《茶館》既能夠向下兼容小劇場那種觀看與演出細密交織在一起的狹小環(huán)境,又能夠在大型劇場的繁復布景下充分釋放其戲劇潛能。

《茶館》劇照
2025年7月12日起,北京老城門劇團攜專屬版《茶館》開啟全國巡演。其中,上海場的演出于10月17日及18日在閔行區(qū)的保利城市劇院舉行。這便是一出在中型劇場上演的,近乎標準的《茶館》。
但專屬版《茶館》并非10月于滬上舞臺呈現(xiàn)的唯一一部老舍作品。18日及19日晚,位于靜安區(qū)江寧路66號的美琪大戲院,搬演了由老舍長篇小說《四世同堂》改編的同名曲劇。該劇根據(jù)同樣由來自北京的制作團隊擔綱。成立于1959年的北京市曲劇團,素以其排演的老舍作品,如《茶館》《四世同堂》《龍須溝》《正紅旗下》聞名。該劇團與老舍的淵源頗深,其所代表的地方劇種“北京曲劇”,即在1952年由老舍親自定名。
觀眾們不難發(fā)現(xiàn),專屬版《茶館》與曲劇《四世同堂》的共同點,盡管它們改編重排所依據(jù)的藍本,一個是話劇,另一個則是小說。但在這兩出劇中,我們都能聽到,帷幕揭開時,那突然如隕星般撞向我們耳膜的塵世喧囂,仿佛開場時刻,演員們鼓足了勁,要在三教九流匯聚的茶館中,抑或在為祁老太爺賀壽的熱鬧場面中,如敲下定音錘般,制造出些許聲響,以顯示他們所身處的公共或私人場域,都曾是時代的中心,如磁鐵般,緊緊吸附住周遭的一切。
然而,到作品的結(jié)尾處,我們所看見的確是死亡,茶館老板王利發(fā)在茶館被政府強占的絕望中自盡,祁老太爺?shù)脑鴮O女妞子因饑餓在日本投降前夕死去。

《四世同堂》劇照
這兩部作品所關(guān)注的,乃是空間在漫長的20世紀中如何被書寫,如何被著色,如何在被入侵與被重塑之間,抵達那不可測的平衡點。
恰如學者王笛在《茶館: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觀世界(1900—1950》中提到的,成都地區(qū)龍蛇混雜的茶館,接近于哈貝馬斯所謂“公共領(lǐng)域”的概念,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社會政治空間,它時刻與國家機器對其的掌控保持距離。
李六乙版《茶館》在制作時,對王笛此書多有參照。撇去成都茶館所附著的地方特性,我們所能看到的是茶館此類場合作為“公共領(lǐng)域”的共同特性,它是一個時代的剖面,最大程度地容納有閑階級和破落的社會底層。
不過囿于劇團的物質(zhì)條件,專屬版《茶館》不像北京人藝版一樣,能透過布景直觀展現(xiàn)茶館華貴到破敗的過程。但劇團也并非如在小劇場中一般,要將道具預算壓縮到極致。
作為折中,專屬版《茶館》以空間布局的改變顯示茶館的衰頹,在第二幕中,卡座被撤去,原本的座位布局變得雜亂。茶館的桌臺鋪上了現(xiàn)代化的桌布,西洋來的留聲機取代了旗人們的鳥架:在開幕時刻,觀眾所能留意到的,常四爺、松二爺?shù)牡谝粋€動作,就是將蒙著罩子的鳥籠,掛在鳥架上。
這一動作標示他們作為旗人的身份,也間接提示觀眾彼時裕泰大茶館的地位與格調(diào):它首先是京城有閑階級聚集的地方,各種流言與傳聞在這里如贗幣般流通,最雅致的閑趣與卑劣的人口買賣互相混淆。
這一“公共領(lǐng)域”中并不存在單一的主角,即使茶館的掌柜也并非主角。他是一個敘述者和見證者,直到戲劇第三幕最后才被卷入時代的漩渦中心。
來自不同階層的茶客,亦無法形成某種共同體意識。民族、國家的概念都離他們太遙遠。茶館中,只有生存與生活,只有不斷滲入,不斷膨化的權(quán)力的陰影:鷹犬們總是一如既往地存在著,將他們的暴力觸手伸向愈發(fā)廣泛的民眾。

《茶館劇照》
在此背景下,混雜的聲音此起彼伏。而得益于老舍原作,《茶館》的戲劇力量主要來自臺詞。第一幕中,戲劇舞臺往往被切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作為背景的啞劇,一部分是正在臺前上演的生活片段。兩者的彼此轉(zhuǎn)換,構(gòu)成舞臺的敘述節(jié)奏。
可以說,《茶館》是一出完全由碎片構(gòu)成的戲,其貫穿始終的張力,來自角色迎來送往,上臺下場而自然生發(fā)的節(jié)奏感:這正是茶館生活本身所富有的節(jié)奏感,在這里你管中窺豹,透過生活的一個切片照見時代水面之下沉渣泛起的精神底色。
雖然《茶館》的時間跨度達50年,但具體到每一幕,卻嚴守三一律,因此,專屬版《茶館》舞臺燈光的使用是十分經(jīng)濟的,一幕中往往只有照射全場,恒定不變的亮光,黑暗作為幕間間歇,起到鏈接作用。只有在王利發(fā)撒紙錢祭奠自己,并最終自我了斷的兩場戲中,我們可以看到,燈光在黑暗中劈出一條甬道,王利發(fā)行走于其中,并被黑暗吞沒。驟然轉(zhuǎn)變?yōu)樾杉t色的燈光里,一條繩索隱隱搖晃。
不約而同地,曲劇《四世同堂》也將最后一場送葬的戲份作為重頭戲。當那與祁家同在小羊圈胡同的,一位子孫都犧牲于戰(zhàn)爭中,內(nèi)心厭惡戰(zhàn)爭的日本老嫗,向她的中國鄰居,宣布日本投降的好消息時,妞子死去了。舞臺燈光由此成為了反高潮式的,在舉國歡騰時刻,燈光卻只像豁開黑暗的一把把匕首,人們歡呼的聲音依然浮動在黑暗中。隨后是由寶石噴頭制造的舞臺霧效,艷色的染色燈光浮動于其上,兩者共同模擬出水面的效果:這幾乎不像一般的水面,而是迷惘的忘川。
兩相照應之下,我們可以將《四世同堂》看成《茶館》的補充,后者一筆宕開,直接從民國初年的軍閥混戰(zhàn)時期,跳到抗戰(zhàn)勝利后國民政府接收時期。《四世同堂》則彌補了《茶館》對抗戰(zhàn)時期北平描寫的缺失。
曲劇《四世同堂》所呈現(xiàn)的空間,亦與《茶館》恰成對應。小羊圈胡同是一個典型的私人場域,個中生活的人物有著強烈的身為家族的共同體意識,即使他們在公共場域的身份截然不同,一俟進入小羊圈胡同,他們便重新置身于“四世同堂”的家族秩序之下。當《茶館》揭示出公共領(lǐng)域在時代沖擊下的萎縮與凋零時,《四世同堂》則告訴觀眾,連私人領(lǐng)域也不能獨善其身。
雖然在這兩出戲中,我們明顯地看到空間的內(nèi)與外之分,戲劇空間幾乎執(zhí)拗地集中于茶館和胡同這樣的封閉場域,甚至于在臺詞中,北京也被描繪為一個巨大的空間,當城門關(guān)閉,生活就如結(jié)冰的湖面般靜止下來。
而這兩出戲的舞臺上,外部世界發(fā)生的事情,都以背景聲的方式加以勾勒,但這些聲音終究還是要進入到人物日常生活的內(nèi)部。歷史不是遙遠的風景,不是舞臺上干癟的畫片,不是一如既往的麻木不仁,它如同空氣一樣難以看見,又無處不在,它與我們的當下,我們的日常休戚相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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