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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字底稿|千萬讀者的計算機啟蒙者:專訪清華教授譚浩強
【編者按】我們時常驚嘆于數字殿堂的輝煌,卻很少低頭去看它的地基。我們試圖記錄緣起,皆因所有改變世界的龐然巨物,最初都只是細小的磚石。
“澎湃新聞·私家歷史”即日起推出專欄“數字底稿”,記錄信息時代的創造者、研究者、普及者、參與者甚至是被數字浪潮裹挾的普通人的故事,為奔涌向前的數字文明建立一份人文備份。
上世紀80年代,當計算機剛剛走入中國大眾視野時,一位清華出身的“雙肩挑”干部,以通俗易懂的教材與電視課程打開了無數人接觸編程世界的第一扇門。
譚浩強先生1958年畢業于清華大學電機系,曾擔任校學生會主席、團委副書記。盡管早年主要從事政治工作,卻在改革開放后投身計算機普及教育,成為推動BASIC、C語言等編程教學進入千家萬戶的關鍵人物。他所編寫的《C程序設計》累計發行超1700萬冊,全部教材總發行量達5500萬冊,影響了幾代計算機學習者。
本期“數字底稿”是對譚浩強教授的口述訪談,不僅回顧了譚浩強從清華學生工作轉向計算機教育的個人歷程,也呈現了他在電視大學授課、教材編寫理念與普及實踐中的思考。他的故事,是技術傳播史中一個生動而深刻的案例——如何將高深的技術知識轉化為大眾可接受的語言,如何以教育者的耐心與智慧,推動整個社會邁入信息時代。我們請讀者留意,作為1934年生人,譚浩強先生在1978年開始學習編程語言時已44歲,當時并不具備我們今天便利的學習條件。通過他的講述,我們希望回到歷史的語境中,重新審視“普及”一詞在技術史中的分量,也為理解中國計算機教育的早期生態提供了珍貴的原始記錄。
本文由澎湃新聞首發。訪談時間:2025年10月1日,地點:清華大學新林院。訪談與整理者劉年凱系清華大學科學史系副教授,中山大學信息管理學院肖鵬教授做了進一步潤色和整理。本訪談內容得到譚浩強教授確認。
劉年凱:譚老師好,您是1953年考進清華的,當時是在電機系吧?
譚浩強:對,我是在工業企業電氣化專業,1958年畢業的。我當學生時,就是學生會主席兼團委副書記,當時在從事政治思想工作,所以畢業以后我就沒有分配到系里搞業務工作,就給團委要走了,后來關系一直在團委。
那時候,蔣南翔(注:1952年至1966年任清華大學校長)來清華以后就想著建立一些新系,比如工程物理系、自動控制系、工程力學數學系等,我們做學生時都沒有的,成立的具體時間,記不住了。當時讀書時,清華設立新專業,要選一些人去,領導覺得,好像這個新專業需要有些干部,就問我愿不愿意去,我說愿意去,對于新專業,總是覺得有點好奇心。自動控制系的第一任系主任是鐘士模教授(注:清華大學教授,電機工程和自動控制工程學家),但是我們跟鐘士模教授沒有直接聯系,他是年紀比較大的教授。我們當時是學生,我記得可能是電機系的輔導員問我的。
劉年凱:當時都有哪些同學一起調到這個新的班級?
譚浩強:我想想,有沈正誼、王亞光等,大概八九個人,最多不超過10個人。當時電機系有工業企業電氣化、有發電專業、電器制造,每一個專業抽調一些同學過去。不可能都在一個專業抽,會影響這個班的人。這個班級應該是1956年成立的,叫“自8班”。
我們到了快畢業了,學校在1958年成立了自動控制系,我在自動控制系也沒上什么太多專業課。那時候新專業,教師也不健全,我們自己沒有這方面的人才,有些時候是到北航聽蘇聯專家講課,一個禮拜去一兩次。到我們畢業以后,慢慢就把畢業生留下來,作為補充人才。張鈸是我們班業務比較好的一個,就留校了。我畢業以后就直接分到團委了,我的編制在團委,所以實際上我就沒有參加很多業務工作,主要做政治工作,所以開始我根本就沒有想過當計算機教育專家,想都沒想過。
劉年凱:您在學習期間就參加過很多活動,您是學生會主席,也是北京市人民代表,還有北京市學聯副主席、全國學聯執行委員。
譚浩強:是的,你看這個照片,這是1957年2月1日,中央領導與全國學聯代表合影。我們很幸運。當時全國學聯過來開會,中央領導有毛主席、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陳云、胡耀邦,領導旁邊坐的都是學聯代表,因為照相的時候,總理說,學生跟領導一個隔一個坐。當時我記得毛主席先進去,我們從外頭排了隊,一個個進去,我排隊排在第一個,當時先進去,周總理說你們北京代表跟領導合影機會多,你們站到后面去,于是北京代表團都在后面——我站在最后一排左邊第一個。所以說第一排,除了領導外,別的都是外地的。照片里一共只有63個人,并不算多。

譚浩強1957和1958年與中央領導的合影
然后下面這個照片,中華全國青年第三次代表大會全體代表合影,是1958年4月13號,這是第二年。1958年這張照片,除了毛主席以外,別的中央領導都在,有周恩來、劉少奇、鄧小平、董必武、林伯渠、賀龍、陸定一、彭真,還有廖承志、王光英,這次我坐在第一排了。
1957年這張是在懷仁堂拍的,1958年這張是在懷仁堂的外面。當時清華就去了我一個人。這兩張照片都是很珍貴的。
還有這張照片,是周總理在清華作報告,在圖書館門口,在周總理身后,這是張慕津,當時是清華團委書記,后來成為清華大學副校長,張慕津旁邊是我,我當時是團委副書記。這應該是1958年8月份,當時周總理來校視察,由蔣南翔校長等陪同參觀了1958屆畢業生的紅專躍進展覽會,周總理在圖書館門前向畢業生講話,勉勵同學們把學習、工作和生產結合在一起。
劉年凱:這些照片都太珍貴了。您覺得在團委的這些經歷對您后來從事計算機教育工作有哪些積極的影響?
譚浩強:太重要了。我們當時說就是叫雙肩挑的人才。雙肩挑,大一時我沒有半脫產,我到大三才半脫產當輔導員,大三當時的輔導員是延長一年畢業。所以我實際上延長了半年,1959年3月才畢業,但是算學歷,都給我們算成1958年畢業。我們從一年級開始就跟別人不一樣,就是屬于雙肩挑,我一年級就當團支部書記,到三年級去當輔導員,再延長半年畢業。在清華的幾年我始終是一面念書,一面是工作。這個跟一般的學生不一樣,平均每年學習我有一半的時間從事政治工作。可能念的書比別人少一點,但是鍛煉非常大。

譚老師講解1958年周恩來總理在清華大學圖書館門前講話的照片
劉年凱:您是在改革開放之后才開始做計算機教育的。您當時怎么想到做這個的?
譚浩強:當時也不是我想,實際上是有這個條件,也有這個潮流。那個時候整個計算機事業剛剛開始。我記得好像是1978年開始,國內在社會上開始普及計算機,實際上連張鈸他們當年也沒有搞計算機,也是后來轉過去的。
當時我們自己什么都不懂的。當時最初講Basic語言,原來我也沒學過,當時電視大學想開一門課,是Basic語言。電視大學它本身沒有教室,都是上電視,在中央電視臺播。那么就到清華來,到處請教師都請不到,都沒有,大家計算機根本就沒學過。后來他們就想找到我。我說我也沒學過呀,那么我就現學現賣。具體講課的時間我記得不太清楚了。1978年我開始接觸(計算機語言),講課應該是1981年前后。最開始是自學Basic語言,邊學邊干,學完以后就到Fortran。也是看國外的教材,然后自學。當時國內還有一個老師,是北京工業大學的,他在搞Fortran,跟我同時在搞。《計算機基礎教程》這本書最早是由北大的王功本和我合著。我本來和他也不認識,就是通過電視大學認識的。《Fortran語言》則是我和田淑清老師合著的。田老師現在退休了,原來也是清華大學計算中心的,這是比較早的書。
我在電視大學先后講了4年左右,一直講到1985年。每周去講多久,每周去幾次,這些有點記不太清楚了。應該是定期講課,好像就在清華。我記得還利用了清華的電教中心,就他們過來先錄拍,先錄節目,拍攝的是清華的電教中心,然后在電視上播,現場講的有三四年,以后是放錄像。
劉年凱:根據我們找到的材料,您應該一共是講了7種語言。當時央視是在什么時間播放?
譚浩強:最初是電大的節目,后來跟電大沒關系了,直接在中央電臺節目時間里頭播這個。是在下午播放的。一次一般是播半小時。電視臺不能播很長的節目,當時能夠播半小時就不錯了。那個節目的名字叫什么,我都忘了。也記不清是電視臺哪個頻道了。
劉年凱:到1985年,您就去北京聯合大學了嗎?
譚浩強:聯大好像是1985年去的。1978年,當時北京的市委書記林乎加(1916-2018,曾任中央顧問委員會委員,農牧漁業部部長、黨組書記),說要加快普及高等學校。他說每一個大學都成立一個分校,而當時清華大學有兩個分校,分別是“一分校”“二分校”。別的學校也有分校,那些分校都是把中學遷走,然后用的原來的地方,條件很差。等到1985年的時候,又提出大學不要設立分校,于是就把這些分校聯合起來。當時如果直接取消好像會打擊它們的積極性,領導說你干脆把它合起來,成立一個聯合大學,再加強領導、配備教師,就這么成立了聯合大學。我原本是清華一分校副校長,到了聯合大學后,沒再做領導,開始從事教學,主要教計算機。
最開始的時候,聯合大學在市中心,當時我是在聯合大學自動化學院,那個學院是在市中心,在黃化門,就是地安門那個地方。聯合大學最初沒有校址,因為學生都在各個學院,實際上當時很分散,一共有12個學院。另外,還在中山公園租了一個房子,聯大的領導機構在那兒。聯合大學是后來才定址到北四環。
劉年凱:譚老師您出了特別多的教材,包括C語言,還有計算機Fortran語言這些。您教材編寫的時候,您編教材的時候有沒有一些核心的理念?
譚浩強:當時一開始我的教學的理念跟別人不一樣。我是特別注意初學者的特點,因為當時計算機在全國剛剛普及,領導也不會、別的教師也不會,所以就需要用一個比較容易、通俗易懂的辦法來推廣、來學習。這個是我的特長,我就把計算機由難變成容易,當時不光是教學,社會上也在普及計算機,所以大家都在學。我甚至還給領導干部講過課。我的特長是講得通俗易懂,所以受歡迎。
教材發行量很大,包括這一本《C程序設計》發行已經1700萬。我的全部教材發行量總量是5500萬。實際上我的工作在家里,全是在那兒寫書。你想寫一本書要花多少時間,我吃完飯沒事兒就寫,從早到晚就寫書,產量比別人高。讀者很多,有些讀者買不到書,比如天津的讀者寫信來,說我買不到你的書,我就自己買了三本給他寄去了,讓他還可以給別人。讓我評價自己的教材的話,這個特點不是高精尖,而是普及。我針對學習者的特點來普及,不是專門對哪個領域的那些專家的著作。不是專著,而是普及。

《C程序設計》
劉年凱:您買電腦應該挺早的,是什么時候買的呢?
譚浩強:那早了,這個也是1978年到1980年之間吧,因為你沒有電腦、沒有操作,你也沒法寫書,去驗證這程序。當時還是組裝的電腦,可惜最早的電腦沒有了,處理掉了。原來在這兒的,都當廢品處理掉了。現在電腦是后來買的。

譚浩強教授在書房操作電腦
劉年凱:隨著人工智能、大數據這些新興技術興起,計算機的教育也面臨著一些新的機遇和挑戰。您認為未來計算機教育的發展方向是什么?
譚浩強:我就不好談了。現在從我的認識來說跟過去又不一樣了,過去是認為計算機是個專業,跟別的是同平行的,你是土木建筑,他是計算機學,計算機的人只管計算機,不管別人,現在計算機它是所有人不可缺少的科學知識和工具,這點是跟過去的理解不一樣。在過去,計算機實際上就是跟別人平行的業務,我可以不學。現在則是所有的人都必須要掌握計算機的知識,來跟原來的比如土木建筑之類結合。所以有人說它是一個工具,但又不完全是一個工具,計算機既是工具,它更是一種科學素質。現在去跟別人談,說我說學什么,你學計算機,這說法似乎不是很科學,因為計算機是每個人都必須學的。
劉年凱:比如說讓您現在再編教材的話,您會怎么編就來適應當下這個形勢?
譚浩強:現在可能需要把計算機跟其他的專業結合起來,針對不同領域的需要,再進行計算機教育。所以我說計算機原來說是一種工具,現在則是一種知識結構,是一種基礎。現在沒有人可以說我不學計算機,然后在其他領域做得很有成就。當你必須用計算機來處理各種對象,它就不是一個單獨的科學,或者說是一個工具,或者是一個理念。
劉年凱:您是哪一年退休的?退休以后還是每天在工作嗎?
譚浩強:退休是2006年。這幾年不寫了,一直到前幾年還在寫。因為計算機本身在發展。后面就沒有精力寫書了,基本上沒太多事,就維護、修改(教材)。現在連修改都沒時間了。
劉年凱:最后一個問題,這么多年,您最難忘的事情是什么?
譚浩強:最難忘的應該就是看到了計算機的普及。我不去搞專業的、更高精尖的東西,我就做普及工作,很有成就感。看到了一批又一批的新讀者、初學者,通過我的教材成長起來了,這個比什么都要有成就感。
有一個例子,祖孫三代都是我學生。我出差到武漢的時候,父女兩個見到我,說,你是譚老師嗎?他們說我們祖孫三代都是學你這個書,要跟我照相。后來我就跟他們合了一個影,他們很高興。碰到這種事好多。還有一次就在雙安商場,我和鄭小筠(原清華大學藝術中心主任、教授,譚浩強教授的夫人)去買東西。一個女同志跑過來,從后面拽著我的衣服,問“您是譚老師嗎?我有個問題不懂向你請教”,當場就問。都碰見好些這種事兒。現在外頭認得我的人少了,過去都幾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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