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生藝術展做個 “坦然的白癡”：放下已知，看見未知

//那些無名的人啊，

在此相聚一堂，

他們素昧平生，

格格不入，

各有各自的歌謠要唱。//

我去看展覽時，有時覺得在作品前自己就像個白癡；但也有的展覽讓我坦然的做個白癡，看不懂但理直氣壯。這次在上海PSA看的展覽：無羈之境：洛桑原生藝術收藏與他方視界（已閉展），就是這樣讓我看得坦蕩蕩。

因為這次展出的作品，都是沒有受過社會規訓的、野生的人類創作的“本能表達”。

Ta們反學院派，反專業性，反市場，反宏大敘事，甚至是反知識分子的創作。這些藝術家們是社會邊緣的人物，孤身一人，受社會遺棄，甚至困頓于精神病院和監獄等與世隔絕之地。

這一篇想記下來的是一位藝術家用他的一生的收藏給我的無限感動，以此致敬那些野生的、未被馴服的靈魂。

他是法國人讓·杜布菲，他在1945年喊出一句反叛的名言：“比起文化藝術，我們更崇尚原生藝術”。這是藝術史上革命性的吶喊，它拓寬了“藝術”的邊界。

我之前看展覽時，往往會從作品開始看，延伸到藝術家本人，再放開到當時的時代，去理解ta所在的時代和決定。我想這是一種很外行的盲人摸象，但也是一個感覺自己在美術館里像白癡時的能牽到的小線頭。順著這小線頭抻兩把，就會愉快地邂逅各種奇思妙想。

順著一個社會人物的脈絡，ta在何時何地以何謀生，ta又在一生中糾結著怎樣的愛恨情愁，ta最大的夢想是什么，ta的愛和歡喜又是什么樣的？

但面對這些原生藝術作品時，這個小線頭失效了——因為ta們生活在“真空社會”的環境中，社會背景接近于0，于是，藝術便無限地靠近了那個本質：“未經藝術馴化的本能創作”。

這些局外人，不被時代潮流裹挾，更不被社會角色定義，創作僅僅是最原始的自我傾瀉。

那就走近一點，去看看ta們的作品吧。

1.郭鳳儀

上圖中藏著兩個字，是“散”“花”，你能找到嗎？

上圖中也藏著兩個字，是“天”“女”，你能找到嗎？

郭鳳怡，《天女散花》，1990-2008年，宣紙上顏料和中國墨，148×46厘米。

官方介紹：郭鳳怡（1942—2010年）中國。

“郭鳳怡的作品主要聚焦于人體與自然世界的聯系。

她所畫的多為半人、半植物、祖先、神靈或象征性的形象，它們交織于猶如刺繡線一般精細的線條勾勒出的網絡中。這些人物形象經常環環相扣，就像是某個人物及其多重分身構成了一種套層結構。

郭鳳怡最初在掛歷紙的背面作畫，后來則在宣紙上畫畫，她的有些畫作長度甚至在五米以上。在繪制長卷軸畫作時，郭鳳怡會在一張小工作臺上將紙張一段段展開，因此她并不能看到整幅畫作的樣子。她一直使用毛筆和中國墨汁，或以彩墨進行創作。

郭鳳怡1962年高中畢業，次年進入一家橡膠化工廠當技術員。她是四個孩子的母親，由于患有嚴重的關節炎，她在三十九歲時從工廠病退。為了增強免疫力、緩解病痛，她開始練習氣功。這種講求深層內觀的修行觸發了她的幻想，她由此開始記錄腦中的畫面。

1989年5月，她開始沉浸于在畫面上書寫，讓畫中形象逐漸從密集的文字中凸顯出來。”

2.庫淑蘭的作品也來了，策展真的很棒啊！

庫淑蘭（1920－2004年），她是陜西省旬邑縣赤道鄉富村人，中國民間剪紙藝術杰出的代表人物，她是“剪花娘子”，也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授予的“民間工藝美術大師”。

庫淑蘭幼年活潑，不守成規，小名“桃兒”，因個性聰明頑皮，又是出生于猴年，因此被戲稱“猴桃兒”。在家里師從母親學習民間剪紙，于九歲纏足，十五歲被逼婚，十七歲退學嫁人。她一共生育十三次，子女夭折十個，成年的孩子僅有三個。醫療還不發達的解放前，每次生產都是以命相博，她在鬼門關前走了十三次，靠著頑強的意志，才一次又一次的活了下來。

她人生大部分時間都這樣過的：種地，挨打，家務，生孩子。“……（整年的公婆和）丈夫打罵，（丈夫）甚至將鋼叉插入庫淑蘭的小腿。家務繁重，（因為裹）小腳不能長站，只好跪著干活。65歲時外出下地，她失足墜入深溝，昏迷了40天。”

“剪紙招我魂，素手捧鐵剪。”

蘇醒以后，庫淑蘭自己唱出一首“剪花娘子”的歌，剪出一位“女娃娃”：霞帔鳳冠，五彩配飾，是神女——剪花娘子帶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高貴與驕傲。在絕望中尋找希望，在迷霧中尋找道路。

沒有神明來拯救她，她自己創造神明拯救自己。

在她人生的谷底，在她的逆境之中，這些作品就是庫淑蘭的人性光輝。

她的每一件作品，都閃耀著‘自我’的光華。在創作時，她唯一的身份就是她自己：剪花娘子。

她為自己創作了一個磅礴恢弘的世界，充滿了瑰麗無匹的人性魅力。在這個世界里，有神女、有植物、有動物和她的自由。

3.安娜·澤曼科娃（1908—1986年），捷克

官方介紹：“澤曼科娃的作品大多在描繪花卉與植物，這些花卉與植物好似來自奇幻的植物標本館。作品中的圖案在創作過程中自然而然地出現，藝術家并沒有預先設想好它們的確定形態。

通過這些作品，她感到自己進入了一個平行世界，掌握了通常無法被具象呈現的迷人力量。她以鉛筆、色粉筆和鋼筆墨水來繪制圖畫，自1969年起，還嘗試了更加原創的技法：她先在面紙上打孔，然后進行壓印，通過手工方式使紙發生褶皺，從而讓圖像產生浮雕效果。她通常在凌晨四點到七點之間投入創作，沉浸于深度專注的狀態。

澤曼科娃的成長環境是一個由母親支配的專制家庭。她從小就對繪畫產生了興趣，在空閑時自行練習。但她的家人從未對她的愛好給予過支持或鼓勵。”

“她于1933年結婚，育有三個兒子，還領養了一個女兒。她曾做過牙科技師，但在第二個兒子出生后放棄了工作，專心照顧家庭。1948年，澤曼科娃的全家在布拉格定居。隨后，一系列悲修變故導致了她的人生轉折一一她的一個兒子去世了，她自己也多次抑郁癥發作。

20世紀60年代初，她突然重拾畫筆，回歸到這項能給她帶來極大滿足的創作。”

4.加斯東·托伊舍（1903——1986年）瑞士。

官方介紹：“1974 年，時年七十一歲的加斯東·托伊舍突然開始繪畫，他認為這純粹是出于一種沖動。他經常在包裝香煙的銀色或金色紙上繪制小型作品，或在餐館的紙桌布上繪畫。他用鉛筆或園珠筆繪制面孔和輪廓，并目十分善于利用“畫紙”上原有的污漬和撕裂的破口，還通過咖啡渣、煙焦油、煙灰、葡萄酒等來物質增強畫面效果。

他認為自己作品中的這些形狀在他下筆前就預先存在了，他只是通過繪畫的步驟讓它們顯現出來。”

“托伊舍極為多產，火車上、咖啡館里，甚至街頭巷尾都是他的作畫地點，他在十二年的時間里創作了大約10,000 幅作品。

出生于農民家庭的托伊舍，很小的年紀就顯現出強烈的獨立精神。中學華業后，他開始四處旅行，在歐洲多個國家靠教法語和體育來維持生計。回到瑞士后，他當了小學教師，但總是選擇代課老師的職位，從而讓自己擁有很大的自由。

在閑暇時間，他會坐火車在瑞士各地旅行，享受純粹的旅行樂趣，他開朗的性格讓他在旅途中結識了許多萍水相逢的朋友。”

5.阿道夫·沃爾夫利（1864-1930年）瑞士。

官方介紹：“阿道夫·沃爾夫利的創作相當浩大。他的幻想式自傳包含25000頁的圖畫，以及拼貼、文學創作、音樂曲譜等不同類型的創作，由此構建出一個異常豐富而復雜的宇宙。他用彩色鉛筆繪制作品，將戴面具的角色與音樂符號、文字、建筑透視圖、花卉、動物以及其他奇妙的圖案融合在一起，讓作品中豐富的媒介得到充分的彰顯。

其作品中色彩鮮活的裝飾性紋樣取材于伯爾尼的民間文化，既起到裝飾作用，也為畫面賦予了韻律感。”

“沃爾夫利在七歲時被做石匠的父親遺棄，此后他與母親相依為命。從九歲開始，他相繼被送到多家農戶家中，做牧羊人和農場雜工。后來，他做過伐木工、勞工等工作。他的青年時期過得相當坎坷，還遭遇過一次失戀，因而深受打擊。

1895 年，他被送入伯爾尼附近的瓦爾道精神病院，并在那里度過余生。他三十五歲開始繪畫、寫作和作曲，每天從早到晚不停地創作。”

6.羅莎·扎爾基赫（1930-2015年）俄羅斯

官方介紹：“羅莎·扎爾基赫以繪畫及后來的刺繡作品傳達了她想象中的世界：一個夢境般的和諧而純凈的宇宙。她一直試圖建立一座橋梁來連接真實世界和她描繪的平行世界。扎爾基赫經常在一幅刺繡作品上花費數年時間，她會在作品中使用衣裙、書籍封面、掛毯等不同材料。

她的刺繡作品極其精細，她會用/日線編織出錯綜復雜的網絡，繡線交錯重疊，如同蜘蛛網一般。這種技法完全是扎爾基赫獨創的，作品呈現出既抽象又具象的圖案；各種圖形自然而然地浮現、旋轉，人的面孔、植物、動物的圖像層出不窮。”

“羅莎·扎爾基赫出生于中產家庭，母親是教師，父親是工程師。年輕時，她接受了技術培訓課程，隨后在一家工業企業工作多年，先是在俄羅斯的弗拉基米爾州，后來隨該企業遷至莫斯科。她在四十六歲時罹患重病，并接受了多次手術。

在漫長的住院康復過程中，她仿佛受到某種無形力量的驅使，開始進行創作。自20 世紀70年代起，她對亞洲信仰以及佛教、印度教的興趣與日俱增。她一直在莫斯科的一間小公寓獨居，極少與外界接觸，直至去世。”

7.何塞普·巴克(1895-1967年）西班牙

官方介紹：“從1932年起的數十年間，何塞普·巴克創作了逾 1500幅繪畫,他將這些畫描述為“怪物、奇跡與罕見的現象”。

他筆下那些奇異而虛幻的生物，融合了人與動物的各類特征。隨著其帶有夢幻色彩的虛構動物寓言集不斷擴大，藝術家還建立了一種按種類劃分的科學分類法，其中包括動物與野獸、蝙蝠與昆蟲，以及章魚、烏賊以及甲殼類生物。巴克以水粉和墨水在紙上作畫，對細節處理尤為講究，并且也拒絕為他的創作標上市場價值。”

“何塞普·巴克自幼就沉迷于插畫刊物和雜志，時常從中尋求慰藉。他的一位權權蘭時正在一家紡織印刷公司工作，讓巴克接觸到了裝飾藝術和流行圖像。十七歲時，巴克離開家鄉踏上了一段歐洲之旅，其間他從事了各類不同的工作，包括助理廚師、倉庫管理員、石頭切割工人以及大理石廠工人。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他回到了西班牙，不情愿地履行了兵役義務。

1920 年至1928 年間，他繼續踏上旅途，并最終回到家鄉定居。他終生未婚，一直與母親共同生活。”

8.奧斯瓦爾德·齊特納（1920-2007年）奧地利

官方介紹：“奧斯瓦爾德·齊特納摸索出一種極簡的繪畫方式，由此構建了一套精密的具象體系，以綜合性、抽象性、簡練的圖形表達為特征。他最喜歡的主題以線條來描繪人物輪廓，他會將線條拉長到紙張的邊緣，仿佛故意在延遲對表現主題進行具象化的過程。他常以單一線條貫穿紙面來構成畫面，將表現形式精簡到極致。”

“他經常使用印度墨水或氈頭筆作畫，有時會用彩色鉛筆、水彩顏料、水粉顏料加以點綴。齊特納只有在接到外部指令時才會作畫，且作品成本極低。

奧斯瓦爾德·齊特納從小就十分渴望成為一名神父。十歲時，他進入神學院學習，并且以優異的成績通過了大學入學考試。盡管這個年輕人希望繼續研修神學，但他卻被征召加入德國軍隊。二戰臨近結束時，他在法國南部的戰俘營度過了一段時間。

1946年，他回到自己的國家，隨后被送入一家精神病院接受治療。在醫生的鼓勵下，齊特納于20世紀50年代開始畫畫。他后來成了最早一批參加“藝術家之家” 的病人之一。”

9.格雷戈里·李·布菜斯托克(1946-2023年）美國

官方介紹：“格雷戈里·李·布萊斯托克對世問萬物進行了詳盡歸類。種類繁多的物品、動物、植物都被他以大寫英文宇母悉數標識，而其中的排列邏輯則由他個人定義。

這些圖形的重復與程式化的呈現，為作品賦子了一種圖表性的特征，令人聯想到百科全書的插圖一一這正是他的靈感來源。他擁有驚人的記憶力，仿佛能無窮無盡地從記憶中調取信息。盡管他的繪畫看似井然有序、方法嚴道，但它們卻在不經意間背離了科學的分類法則，展現出一種隨性而富有詩意的特質。”

“布菜斯托克出生于美國華盛頓州的西雅圖。他在孩童時期有些叛逆，后來被診斷出患有孤獨癥。他在好幾個矯治學校度過了青少年時期。成年后，他做過多份零工，最終在一家運動俱樂部做了二十五年的洗碗工。

1966年，這家俱樂部的員工簡報刊登了他的第一幅畫作。從此以后，他再也沒有停止繪畫。

隨著時間推移，尤其在2001年退休之后，他作品涉及的內容愈加廣博，并達到了有個人風格的高度。他自此便全身心地投入創作，始終熱情不減。”

10.更多藝術家作品

這些藝術家們，正如洛桑原生藝術收藏館的館長莎拉·隆巴迪所說：

“原生藝術與體制化藝術之間存在顯著差異，不僅體現在它更多采用一些非傳統的表達方式，還表現在材料的創新使用上。此外，原生藝術的概念也蘊含著社會學的維度，因為這些自學成才的創作者通常從事藍領職業，且往往經歷過不同形式的生命苦難，疾病、流亡、貧困、孤獨、監禁，甚至喪親之痛。”

我們看到的是，每位藝術家都背負著一段艱難的生活，走在自己的路上。

最后，關于收藏家、藝術家杜布菲，他的人生就是在藝術和賣葡萄酒中間來回橫跳。

1901年出生于法國諾曼底的葡萄酒商人家庭，上學時就開始在美術學院上夜校，接著去巴黎的朱利安學院學習藝術，半年后離開，開始學習文史，接著去艾菲爾鐵塔氣象站服兵役。

24歲回歸家庭產業，開始經營葡萄酒。

十年后，租下小工作室開始搞藝術。

兩年后，回頭挽救頻臨破產的葡萄酒生意。

38歲入伍，40歲退伍接管生意繼續賣葡萄酒。

又兩年后，1942年，杜布菲第三次決定投身藝術，并為此奉獻了他的一生。

原生藝術，這是人類藝術史上一塊“野生飛地”。

它在這此高亮顯示著藝術從未被壟斷。

原生藝術早已存在于人類的文明之中，它只是在1945年的夏天被讓·杜布菲總結提煉，并用一生去收藏熱愛。

這是聚集于主流藝術之外的一種反叛。

而反思自己，當我在太多展覽中不懂裝懂地扮演“略懂的資深觀眾”，還學著用業內黑話概括自己的感受時，杜布菲卻給了我做白癡的權利：看不懂沒關系，不喜歡也沒關系，重要的是與作品建立本能的連接。

就像一個孩子看到一幅畫只會說“我覺得它很熱鬧”，“我看了有點難過”，而看著這些作品，心里輕輕地觸摸著它們的紋理，讀著那孤寂的靈魂，讀懂了生命里珍貴的東西，是思想，是精神，是內心的繁花似錦。

藝術可以只是一個普通人在安放自己的內心時，做了人類表達的本能。

我想這種最樸素的感受，就是藝術最本真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