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慈銘與杜鳳治交惡始末

李慈銘（1830-1894）是晚清名士，他四十年如一日地堅持寫了長達五百余萬字的《越縵堂日記》，號稱晚清四大日記之一，他在世的時候，就有人傳抄，民初蔡元培等人捐資給他影印出版了大部分。他有一個老鄉杜鳳治（1814-1883），比他大16歲，算是他的前輩，在廣東當了十四年地方官，本來不算有名，近來中山大學教授邱捷先生整理了杜鳳治的日記，竟然也有近四百萬字，因為記載了大量基層社會治理的情況，引起學界的重視。巧合的是，兩人在老家紹興、在北京都有交集。還因為金錢上的糾紛產生了矛盾，這在李慈銘的日記里都有詳細的記載。

在周星譽家偶遇

李慈銘與杜鳳治的交往，從《越縵堂日記》來看，當始于咸豐五年（1855年）正月十三日。是日，李慈銘早起，與孫垓（子九）、傅以禮（節子）坐船并邀請王星諴（平子）、周光祖（雪甌）、寄云上人一同到紹興東浦的賞村訪周星譽（字畇叔、叔云）。在周星譽家，見到了杜鳳治。原來，周星譽是二人共同的朋友。

咸豐三年（1853）秋天七月，李慈銘和同縣的孫垓、周灝孫、周星譽、周星詒（季貺）等人成立了詩社言社。此次李慈銘去周星譽家，大概是社友聚會。而杜鳳治此次到周星譽處，則大概是赴京前與老友告別。用杜鳳治自己的話來說，他與周星譽是“同榜同年而又換帖兄弟也”。（《杜鳳治日記》第1冊第32頁）杜鳳治是道光二十四年順天鄉試舉人，二十七年會試落第回鄉，當年冬父死，此后幾科會試都沒有參加。咸豐三年初，杜鳳治赴京會試，但是年春，太平軍進抵江蘇，道路阻塞，杜氏不得不半途折返。五年正月，打算到京師主管人事的吏部提交文書、接受考核，以便獲得實際官職。于是，李杜二人就這樣認識了。

李慈銘像《北平圖書館月刊》（民國十七年五月第一卷第一號）

過從于京師

咸豐二年、五年八月，八年十月，李慈銘到杭州參加鄉試，三試均未中。后來，在周星詒的勸說下，開始有了捐資入京為官之想。咸豐九年（1859）二月二十七日，李慈銘帶著為捐官而賣田而得到的錢，拜別了母弟，啟程入京，途經上海、蘇州、淮安、德州等地，于五月十七日抵達京師。二人在京師的第一次相見，是在咸豐九年十月初三日，李慈銘給杜鳳治來給其侄子李孝瑴（小名僧慧）算命，排得八字為丙辰、丙申、己卯、甲子。杜氏認為此命格系土金獨傷官格，當主清貴，勝于前人。李慈銘聽后，心中暗想：“我家世代積善已逾百年，五代以來無人出仕為官。我此生命運已定，天意豈可妄加揣測。至于后代能振興門楣的期望，更是不敢奢望。”其實在這之前，李慈銘已經請自己的老師嚴嘉榮（號菊泉）為僧慧推算過寅命。在孫廷璋家做家庭教師的李慈銘，于咸豐六年七月二十七日從母親派來的仆人口中得知叔弟李楙生一子，高興得睡不著覺。?天色初明便起身，前往自己的老師嚴嘉榮的書塾請求推算此子的命格?！熬杖獛熞陨曜映綍韶斁?，時干透甲官，年月疊透丙印，官生印，印生身，謂主一生安吉，功名不大顯，極似吾鄉漁山太守（馬步蟾，號漁山，嘉慶十六年進士，曾官徽州知府）格云云。”（《李慈銘日記》第1冊第228頁）李慈銘聽后，自然是高興萬分。因為自己年近三十，還沒有孩子。仲弟李恭銘雖然有兩個孩子，但是不被太夫人所喜愛。看到侄兒有如此命格，心想：“此子若材能不墜清芬，足矣?！?span style="color: #7e8c8d;">（同前）八月初二日，親自為此子取名為僧慧。

此后，二人往來較為頻繁。咸豐九年十月、十一月，多為同周星譽、周星詒、陳驥等人至廣德樓、三慶園聽戲，至如松館、毓興合飲酒。其中，十一月初十日，李氏與杜鳳治、周季貺同至慶和園聽三慶部（清朝中后期活躍于北京的安徽戲班之一，三慶班與四喜班、春臺班、和春班并稱為“四大徽班”）。后和杜鳳治同宿書房。二十四日，與杜鳳治夜談，同宿書房。十二月，杜鳳治至少主動來訪李氏九次。三十日夜，李慈銘與周星譽、黃體立、杜鳳治等人守歲。

來往如此之密，仍與二人共同的朋友周星譽有密切的關系。咸豐九年二月二十七日，李慈銘拜別母弟，于二十八日在蕭山與周星譽及其姬人許令芬等人會合入都。自是，京城中有名的酒家、戲樓、名勝都有李、周、杜三人的身影。咸豐十年四月二十六日，周星譽移居宣武門外大街，屋為故相國曹文正家業，周星譽租了其旁院十余楹，把側庭的三楹借給了李慈銘居住。八月十四日，杜鳳治“移具來同寓”。至此，李、杜二人同在一個屋檐下，抬頭不見低頭見。

周星譽像

嫌隙從暗生

咸豐十年（1860）間，至少有三件事，可以看出李慈銘對杜鳳治心有不滿，甚至不屑一顧。閏三月初七日：“晴。定子（呂耀斗）詩成，寄來。五樓（杜鳳治）詩成，寄來。不通，可笑之至?！庇诖丝梢?，杜氏在李氏的眼中，文墨不通。八月二十四日，李慈銘與杜鳳治閑話達旦，言談中聊及昨夜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杜氏“今日又大言無足憂”，而在昨日卻“面色如土，欲謂行計”。李氏不由得嘆曰：“近來朝野都是此一輩人，可嘆也。”此處可見杜鳳治在李慈銘心中是膽小怕事之人。三是十一月初三日，得知杜鳳治去一顧姓小吏家做塾師后，李慈銘大發議論：“都中雖王公家，延師及書記，幣最腆者，月不過四五金，而部寺諸令史家乃往往至數十金。蓋國朝胥吏偷竊權勢，舞弄文法，高下在心，實以黑衣下賤之流，而攬天下之大枋。部寺長官多不知曹務，惟任諸司，諸司官又一聽之吏，故京師有‘堂官牛，司官鰍，書吏剔嬲不得休’之譬。時謠曰：‘堂官車，司官驢，書吏仆夫為之驅。’故引用《晉書》語以為況。吏皆四方流民無籍者充之，吾越人為尤多。既無身家之重，又久習案牘。于是招搖賄賂，恐猲州郡。公然飛書走牘，要索諸路。京朝官多貧乏不能自存，而吏人每積貲巨億，服食享用，擬于王者。此最國家一大弊也。其延師不務教讀，惟屬以竿牘之任。鄉黨自好者皆不屑為，而士之無行荒于文字者，亦喜就之。以無授經之苦，又不計文理之通否，字畫之工拙也。近更趨之若鶩，凡計偕流落者偶篡得之，如登天矣！”于此不難看出，在李慈銘心中，杜鳳治就是一個不自好，無行且荒于文字的人。

此時的李慈銘，雖然沒有功名（李氏于同治二年由吏部通過隨機抽簽的方式分配到戶部，同治九年才考中舉人），雖然和杜鳳治差不多的窮困潦倒，但是，他憑借自己的才華，頗受潘曾綬的引重。潘曾綬讀其詩集，更是留題了“才如子之少，海內孰知音”之句。又讀其日記，“謂當今無兩者”。（《李慈銘日記》第2冊第494頁）除了潘曾綬，李慈銘還結識了黃體立、呂耀斗、顧瑞清、張星鑒等人。作為舉人出身的杜鳳治，雖然自道光二十二年已入都，但至咸豐十年，仍未混得一官半職。杜鳳治自咸豐五年春到京師吏部提交自己的履歷等待吏部揀選職位，均未得到機會。而比他后到京師的未中舉的同鄉人諸如莫星湖、孫十湖、壽玉溪、王揚廷等都先其得到官職。（參見《杜鳳治日記》第1冊第9頁）作為同鄉的李慈銘，其情況自然知曉，恃己之才華而傲杜、恃交名流而輕杜，也是必然的。

即使在鄉里時光，杜鳳治也未入李慈銘的法眼。李慈銘鄉居時，曾經評同人之詩作：“素人如李廣飛將，神出鬼沒，然無部伍行陣，卒犯之無以禁；叔子如王武子賭射八百里駮，一矢破的，又如桓宣武樗蒲，不必得則不為；予自謂如劉將軍，遇小敵怯，遇大敵勇；子九如王長史，語甚不多，可謂有令音；平子如見何次道飲酒，令人欲傾家釀，言其能溫克也；季貺如會稽王，有遠體而無遠神；蓮士如王僧綽，采蠟燭珠為鳳凰，工巧奪目，為人打壞，亦復不惜者耳?！?span style="color: #7e8c8d;">（《李慈銘日記》第1冊第282頁）亦評同人氣質：“見平子令人溫克，見子久令人恬和，見雪鷗令人豪率，見蓮士令人簡貴，見曉云令人絕倒，見素人令人亙遠，見叔子如與劉穎川兄弟語，使人神思清發。見寶意如長松下語，故當有清風，令人呼爽絕也。”（同前第2冊第384頁）于此兩處可見，相識于咸豐五年的道光二十四年舉人杜鳳治還未進入李慈銘的圈子，雖然他二人有共同的朋友周星譽。在李慈銘的眼里，杜鳳治既無詩名，為人也不值得評品。

入京師后，二人有來往，除了因為二人是同鄉和有共同的朋友周星譽外，還在于李慈銘對其有同情之心。雖然杜鳳治在李慈銘的眼里是一個“貧薄無行，性尤險躁，人畏其口，士夫無加禮者。乃諂事胥吏賈客，因緣為奸，丑狀百出”、“文章不通一字，而妒賢嫉能，無人足當其意”之人，但自李慈銘咸豐九年入都后，“憐其落托，頗曲意周旋之。”盡管此前杜鳳治因李慈銘“頗有時名，益忌很”，還在日記中極口毀蔑他（惜杜氏同治元年前所寫的五帙日記目前未見），好像有殺其父母之恨。起初，李慈銘并不知道此事，有人給他說了之后，他也是笑而置之，“反待之益謹”。（此段參見《李慈銘日記》第3冊第774頁）

因錢生怨

杜鳳治在同治元年前到底有多落魄，除了未得官職之外。家里更是慘不忍睹。咸豐五年（1855）秋，其幼子桐出生，家里窮得揭不開鍋，自己雖在京城，卻無分文能寄回家里。六年，其妻婁氏來信備述困苦之狀，且云“欲死則難舍兒女，不死則支持實難”。（《杜鳳治日記》第1冊第3頁）或許正因為此，杜鳳治才會于咸豐十年冬，再三求李慈銘為匯寄其家銀二十兩，“且言歲末僅能還其半，以半期來年春初?！崩畲茹戇€是“哀而許諾”。（《李慈銘日記》第3冊第774頁）其實在年初的時候（二月十四日），李慈銘收得秦友芝部費銀（清時官員任實缺時，向吏部人員賄賂的運動款項）一百兩后，交給了陳璧軒。但是陳璧軒卻和杜鳳治瓜分了。主謀還是杜鳳治。是日日記旁批記有：“此銀陳鼈殲竟與無賴杜五樓分之，其謀實發于杜畜產。百金何足惜，而此兩兇豎之意，真欲阱我于死地。陳畜產本革吏，無惡不為。杜畜雖一字不通之舉人，然終廁衣冠之末，而所為如此，人心之險，真可畏也?！?span style="color: #7e8c8d;">（同前第2冊第548頁）在這種情況下，李慈銘還能再借銀二十兩于他，可見其心胸之廣。

但是，咸豐十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李慈銘作書致杜五樓索要匯銀，未得。“至除夕，僅還低色銀四金。予相需頗急，再往索，復得四金，而辭色已甚惡”。（同前第3冊第774頁）咸豐十一年正月二十九日，李慈銘再作書信給杜鳳治索要匯銀。杜鳳治“初言家書必不能達，繼遂言須俟信返時始還?！泵鎸Χ攀系拇朔N態度，李慈銘感慨道：“反覆狡獪，莫能殫述。吁！世途之險如此，可勝嘅哉！此輩齷齪寒人，市井無賴，本亦不足記錄。特欲以示子孫無近小人，故不惜污吾筆耳！”（同前）

盡管李慈銘對杜鳳治恨之入骨，但他們仍偶有交集。咸豐十一年正月初一,杜鳳治來賀年。咸豐十一年正月初八日，吃過晚餐后，李慈銘同周叔云、陳珊士、杜鳳治、翁在璣、謝錫蕃一起打牌九，徹夜不休。對于這種情況，李慈銘也是懊惱不已。咸豐十一年二月初三，周光祖來為在刑部任職的同鄉舉人賈樹諴（琴巖）代求李慈銘的《除夕詩》。二月初三日，周光祖又來信為同鄉舉人錢保衡（秋訪）求觀所著樂府，李慈銘均未回絕。事后他坦言：“吾越人心險詐，士習尤儇薄樂禍，鄉誼甚惡。予家居時，自社中同志數人外不與還往。比來都，益一切謝絕，鄉人頗少之。然尚恨不能絕杜五樓，為平生之累。”（同前）

咸豐十年冬，李慈銘何以如此看重這二十金，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杜鳳治索要？

咸豐八年二月，李慈銘由廩生捐貢百八兩，由廩貢捐太常寺博士銜七百五十兩。共八百五十兩，于江蘇上?？h茶局報捐，實銀一百二十九兩。是年十二月初三日，為捐官不惜把紹興老家的腴田三十畝賣給秦氏，即使這樣，還差數百金。九年六月二十五日，于福建票局報告捐戶部候選員外郎，共實繳銀八百一十五兩。十一月十三日，得家書，知家中“債券盈一尺，催租日欺凌”，而母親“近割渦陽田，倉皇救然眉”。十一月初四日，向周叔云借錢一百吊。十二月初三日，向周星叔云借得銀十二兩。二十九日，向周叔云借銀卅兩，又六兩，又二兩。咸豐十年二月十四日，還周叔云錢三十吊，黃體立錢三十二吊。咸豐十年三月初四，索得書吏陳璧軒逋銀九兩六錢。三月十四日，換銀十九兩一錢，付贖衣錢百廿四吊四百文。四月二十四日，以破裘皮一換錢五十吊。五月初五日，借得叔子京蚨五十吊。六月二十一日，翁在瑺給李慈銘來信，說歌郎蘭仙多次詢問李氏的情況，對其音訊稀少感到十分詫異。李慈銘感嘆道：“予不見此郎三月矣，非但床頭金盡，不能復問冶場，且憔悴憂傷，意興索盡。自與叔子相對讀書外，惟仰屋僵臥而已?！?/p>

就這樣，李慈銘在借錢、還錢、無錢的循環往復中度日。因此，對彼時的李慈銘來說，這二十金雖然不多，但是還是非常重要的。

杜鳳治自咸豐十一年冬為同鄉顧某司筆札，館谷稍豐。同治二年夏，韓姓繼顧。此時，他有了進一步打算，即“忽有入貲之想”。同治三年冬，一邊函托漕帥吳棠幕友徐巽齋在清淮局捐加同知銜，一邊“為請封計，道經滬濱。寄銀百四十兩，又寄銀七十五兩，由同知銜加一級，并將本身貤封祖父母與父母共二軸從四品典封?！?span style="color: #7e8c8d;">（參見《杜鳳治日記》第1冊第5-6頁）難怪其于同治二年四月二十九日回李慈銘書，“言借銀無有”。

杜鳳治除了咸豐十年冬向李慈銘借了二十金不還，還與陳璧軒私分了同邑進士秦金鑒（友芝）交給李慈銘的部費銀一百兩。更有甚者，還與周叔云合謀脅迫他二百金而私分。此事記錄于同治二年二月二十六日的日記：“得伯寅片，惠銀二十兩。允臣惠銀三十兩，又托代借德和錢鋪百金，予恬惠借十金，共得百六十金，皆為戶部補交事也。此事本三十金可了，以庚申春初，為周叔云、杜五樓轉賣于革吏陳鼈諼，脅予二百金，盡分私槖（此事在李氏日記中僅此一筆，不詳其來龍去脈）。銅局以予日久不報，遂坐予虧例銀三百余兩，具牘上聞，得旨責補，遂致此累，可憤塞也?！?span style="color: #7e8c8d;">（《李慈銘日記》第3冊第1041頁）

想來，杜鳳治于咸豐后從李慈銘處弄來的錢，正是為了方便自己捐官和給家里長輩請封。

外放淡恩仇

同治二年四月二十九日后，“五樓”二字再也沒有在李慈銘的日記中提到過。以“杜□□”出現過三次，以“杜生”出現過一次，是在同治二年九月二十五日給周星譽的信中：“執事之于杜□□、趙□□諸（趙□□即趙之謙）人，豈竟不知其無賴不肖為清流所不齒者耶？”“執事又誣仆向杜□□索金。仆之館于周氏（周氏即周祖培），一年又半矣，仆之迂拙，無用于世，相國知之；仆之懶散落寞、面淡口鈍，不肯詣貴人，不肯赴衙參，相國尤知之。使仆有干求要謁、乞憐夤緣者，相國當無不知也。執事與相國素厚，試叩相國，以仆之言信否？相國當不能為仆諱也。杜生鬼蜮，持刺求通，且托吳某關說，誘以厚幣。仆不待其言畢，峻辭嚴拒。吳某亦執事所素識者，執事試問之，當亦不能為仆諱也。執事又何苦為此齷齪之人，播此糞土之言，以厚誣仆哉？”光緒元年九月十二日：“......而終構之不可解者，則周□□（周□□即周星詒）及匪人杜□□也。世道險巇，聊附記之。”

以“杜鳳治”三字出現過三次：同治四年正月初一，杜鳳治來拜年，不見。光緒九年十一月十九日抄錄邸鈔時錄有“南海縣知縣杜鳳治，山陰舉人”。光緒十年二月十六日抄錄邸鈔時批注中提到：“玉麟原疏備列何廷謙、崇禮、俊啟、吳寶恕、翟國彥、何兆瀛、方濬師、馮端本、劉溎年、杜鳳治、林灼三等聲名之劣，而尤言崇禮、方濬師、杜鳳治三人之貪，惟言瑞麟能辦事，然亦未能峻絕饋遺，其詞甚直?！?/p>

光緒二年以“杜奉雉”出現過一次：光緒二年二月初六日：“偶取庚申日記檢一事，因將其中怒罵戲謔之語盡涂去之。爾時狎比匪人，喜騁筆墨。近來暫一翻閱，通身汗下，深愧知非之晚。然言之玷，尚可滅，行之愆，不可磨。幸清夜自思，猶知依循名義，拘牽繩檢，無大過于身。今去此讕言，便覺心目為之一塊。附記于此，以警將來。（是年與匪人從跡最密者，今南海知縣杜奉雉，今日亦悉滅去其名，無俾僉壬污我簡冊。）”以“治”改“雉”，想必是以“野雞”目之。

為何同治二年后，杜鳳治逐漸淡出了李慈銘的視野？這是因為，同治五年五月二十三日掣簽，杜鳳治終于獲得廣東廣寧縣令一職。八月三日巳刻上車離開京師，九月初九日抵達廣州。直到光緒六年（1880）歸家前，杜鳳治的圈子轉移到了廣東。而此時的李慈銘，已回到故鄉紹興，任職于浙江書局，還負責督修紹興西江塘。兩人的直線距離約1075公里。

就這樣，杜鳳治和李慈銘從“抬頭不見低頭見”到“天各一方”，杜氏逐漸淡出李氏的日記也是必然的。

尾聲

據邱捷老師提供，現存的杜氏日記中，李慈銘以“莼客”出現過9次，以“慈銘”出現過1次。頗能表現杜鳳治心跡的有3次，一為同治七年十月十八日：“李莼客現在住杭州，謀得襄理書局之后，月得十數金，意氣較前殺矣”。（《杜鳳治日記》第2冊第790頁）字里行間充滿了不屑。同治七年四月二十八日，因母病被催回鄉近三年的李慈銘，被馬新貽聘為浙江書局總校勘。五月至十月，其薪水每月都沒有超過二十番圓。再加上親友饋贈，本年收入也僅銀24兩，番圓156，錢9500文。這哪能和以前在京師的收入相比。難怪其神態氣概較之前減弱。一為同治九年九月二十八日，是李慈銘鄉試中舉：“聞浙江已有題名錄，解元姓蔣，余姚人。紹府卅余人，山會中九人。李莼客得中，計其年已四十二矣?！?，31歲中舉的杜鳳治，對42歲中舉的李慈銘，顯然是嗤之以鼻。光緒八年二月二十一日，杜氏寫道：“日前在會稽縣署見花廳對過即賬房，光景依然?；貞浀拦饧河隙?，山東牟農星（房）（杜鳳治誤記為牟星農）大令權會篆，縣試延予在署閱卷，予取李莼客、許梅軒二卷，均得散案首。許辛亥舉人、壬戌進士，未引見，患吊腳痧一日卒。李以郎中需次都門最久，不記何科捷鄉舉，年已四十余，又捷南宮，年近大衍，仍然在戶部浮沉，補缺無期，而聲犖卓卓，為一時名士之冠，而人品則單單不足道矣。今年已五十有四，身體向來虛怯，群謂其不壽，而已如許年歲，然與許皆無子，許不聞家中尚有何人，人世浮云變紅，枯苑難知，想蒼蒼者必有意于其間也。叔蕓（即周星譽）亦性弱善病，而今年已五十七，又得運使大缺，亦出人意計之外。人事難知，天道更難知，惟有如《聊齋》所云，合眼放步，任造物之低昂而已?！?span style="color: #7e8c8d;">（同前第10冊第5418頁）杜氏一方面不否認其才華，另一方面，卻對李氏的人品不屑一顧。把其無子歸咎于天道報應，以人之短而取笑之。又對同年兄弟周星譽得高官而自己心生落寞。于此，杜鳳治的人品可見一斑。

那么，杜鳳治是否就是一個借錢不還的人呢？

從《杜鳳治日記》來看，杜氏似乎不是這樣的人。同治五年五月二十七日，杜鳳治在日記中寫道，自己謀得官職后，各種花費連續不斷，收入卻完全沒有，想借錢周轉也借不到，窮得身無分文。家里日常開銷一刻也拖延不得，一天之內，債主多次上門催討，比官府催租還要急迫緊逼。他們如此不體諒我的難處，真是令人又惱又恨。杜氏窘況由此可見。即使這樣艱難，其在同治五年七月十四日，“又訪儀廷于雅軒處，付銀子五十為辦楚南事費，余欠百金俟后寄歸?！蓖纹吣昃旁露娜眨綇V東任差不多兩年后，杜鳳治在任四會縣令的任上，把赴任前后的借債8000余兩全部還清。這是否意味著他順便也把欠李慈銘的二十金還了而李氏沒再記錄在日記里？因為他似乎沒有不還李慈銘錢的理由。抑或如周星詒托傅以禮代還自己挪用的三百金而未到李慈銘之手？劉禺生《世載堂雜憶·李莼客的怨氣》寫道：周星詒抵達福建任職后，托傅以禮入京引見之便，代還自己挪用李慈銘的三百金。傅見李作詩辱罵周星詒，并且逢人就訕笑咒罵周星詒，語言粗俗，不堪入耳。于是傅以禮自作主張打算不把錢給李慈銘。傅以禮問李慈銘：“如果周星詒全款奉還，你們之間的友誼還存在嗎？”李慈銘說：“即使連本帶利還給我，我也不可能和他再做朋友。于是，傅決定不把錢給李慈銘?！惫?，杜氏也許請人代還錢給李慈銘，也極有可能是這種情況。

光緒九年二月二十七日，杜鳳治在老家去世了，葬于浙江上虞長塘的何家溇棉耇山。

光緒二十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李慈銘卒于京師。后葬于浙江山陰蘭亭應家湖（一作應家塢、殷家塢）。

杜鳳治向李慈銘所借的二十金后來到底有沒有還，恐怕只有他們二人自己知道。

（本文的寫作，得到了邱捷教授、劉小磊先生的幫助，謹致謝忱?。?/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