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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常州府江陰縣長涇市的“主姓”家族興替
從三涇里到長涇市
長涇市,屬明代常州府江陰縣。宋代此地名為“東城里”,到明代更名為“東順鄉(xiāng)”。這里地處江陰縣東鄙,“南對膠山為案,北枕砂山為靠,東瞰顧山,西連八字河口,乃江邑達蘇水陸交通之境”,地處沖要。

江陰縣境以及長涇鎮(zhèn)的位置(據(jù)光緒《江陰縣志》,清光緒四年刻本)
江陰縣東西部的風俗多有不同,“東南之民多厚殖,喜飾裘馬,結(jié)交游,重閥閱。西鄉(xiāng)最為纖嗇”。東南殖業(yè),鄉(xiāng)民“皆紡花為布,率三日成一匹,抱粥于市”。從明代中期開始,江陰就是重要的棉布業(yè)生產(chǎn)中心。最著名的棉布品種稱“苧布”:“緝苧為之,其不假染練者謂之真色布,幅狹而鐵色頗高麗者,他處重之,名江陰布。”江陰布匹與松江布并稱,所謂“棉布,以木棉為之,雖在處皆有,然舉其最盛則概天下莫如松江與江陰,細密稱松江,粗壯稱江陰”。
地處江陰縣東南的長涇市也以棉布為業(yè),市民“俗務耕織”。當?shù)厝苏J為,雖然長涇地處東鄉(xiāng),風俗與“東南之民”更為接近,但“敦禮讓,風氣視西北諸鄉(xiāng)為雅馴,視東南等處則較樸愿”,不過“間不無浮囂儇利”。
長涇成市之前,這一帶被稱作“三涇里”,源于這一大塊區(qū)域內(nèi),有東涇河、西涇河和長涇三條河流。早期,長涇河淺狹,僅是一條不能通舟楫的小渠,沿岸人跡罕至,田地荒蕪。元代前期,開始有人筑屋居住在長涇河邊。元末,有從江西攜家避難而來的姜姓士人到此地,打算墾荒自給。但因地勢高亢,河道低狹,無法蓄水,飽受干旱之苦,無力開墾。據(jù)傳,這位姜姓士人為此專門奔赴南京,請求鑿池蓄水。這時已是明王朝初立。在新朝鼓勵墾荒、屯田的政策下,姜姓士人的要求得到批準。地方政府截斷西涇河,建了三座水壩用以蓄水,土地逐漸得以開墾。此后,長涇一地才慢慢有了人群積聚。
到嘉靖年間,長涇的商品經(jīng)濟逐漸發(fā)展起來,“長涇市”已經(jīng)與其南北兩側(cè)的南角市、北角市和附近的顧山市,并列于江陰縣志的諸市鎮(zhèn)中。長涇市從自然聚落升格為商業(yè)市鎮(zhèn)的過程中,當?shù)叵氖细缸釉诔苫⒄履觊g的投資、興建活動,具有開創(chuàng)之功。
鑒于目前所見江南市鎮(zhèn)的史料中,極少能夠看到關(guān)于市鎮(zhèn)具體如何興建的內(nèi)容,而長涇市在這方面有相對詳細的記載,茲錄如下:
至明成化,有富民夏希明者,伊祖萬十公,字石卿,本貫汴梁人,宋靖康時來此,贅于習禮村唐氏,家本素封。九世至希明父孟承,富而好義,始析居。希明于涇里,性倜儻尚義、勇敢有為。既至涇里,見地瘠民鮮,四境荒涼,于是作室居,造器用,集眾開市,居民麇至。又以河流淺狹,不堪舟至,乃慨然曰:“是何不鑿成深渠,以通往來行旅?”遂捐金由東涇河鑿至七房壩,而河流始通。河既成,乃更東涇曰東新,今訛為東青。建一市橋過河,遏河以通南北,名曰興順,即今石環(huán)大橋是也。自是南北以河為界,稍稍成市。其后,希明嗣子良惠,援例授鎮(zhèn)江衛(wèi)指揮,增其式廓,胥宇西涇河東,造廬舍若干,自西達東,連亙數(shù)里,直拒鳳凰浜,聚族而居。……又建一橋于市,在石環(huán)大橋之東,名興福,即今木橋是也。……興福橋上蓋一小亭,亭懸匾額曰“良惠世居此”,亭匾至康熙時尚存。丁巳,里人程贊公重修,其后撤去矣。而市中民居亦多系夏氏建置,良惠之名至今赫焉。總之,希明經(jīng)始于前,良惠恢擴于后,而涇鎮(zhèn)遂由之以始。事在成化及正德年間,然爾時四方之人猶但稱東順鄉(xiāng),而不知所謂長涇云。
經(jīng)過明初的墾荒,三涇里得到一定程度的開發(fā)。到明成化年間,富民夏希明,從東南不遠的習禮村攜貲而來,聚眾開市。其一項重要工作即將原本狹窄不通舟楫的長涇河,開鑿深挖,以便交通往來。同時,佐以“作室居、造器用”和建橋等基礎建設,長涇的市場便在長涇河兩岸形成。長涇市,即以此河為界,分為南北兩街,俗稱河南、河北。此后,夏希明兒子良惠,繼續(xù)沿河商鋪房屋的建設。這時的市場規(guī)模已號稱“自西達東,連亙數(shù)里”。此外,市中的民居也多由夏氏所建,想必是出租給市民,供貿(mào)易、生活之用。總而言之,“希明經(jīng)始于前,良惠恢擴于后,而長涇鎮(zhèn)遂由之以始”。

長涇鎮(zhèn)圖 (據(jù)乾隆《江陰縣志》卷五《鄉(xiāng)鎮(zhèn)全圖》,清乾隆九年刻本)
萬歷年間,里中鄉(xiāng)紳袁一驥繼續(xù)市場建設,促進長涇市進一步發(fā)展:
建市時,事多草創(chuàng),民房皆系茅茨,鮮民蓋者。至萬歷時,袁中丞一驥始捐金,盡易民房為瓦,而收其租。自此以后,規(guī)模大定,民益庶繁,儼成江邑東南一大市鎮(zhèn)矣。
袁一驥,字德良,號晞我。萬歷十年舉人,十一年中進士。做過湖廣按察使、福建巡撫僉都御史、福閩巡撫。袁氏亦很早即在長涇里一帶定居,明中期開始家族科舉漸起。袁一驥將草創(chuàng)時期的民居,更新為堅固的瓦房,繼續(xù)出租給市中的居民居住和使用。長涇市于是“民居輻輳,兩涯煙火星羅;商旅繽紛,百貨貿(mào)遷云集”。明末崇禎年間,長涇與華墅、青旸、祝塘三地,并稱江陰縣鄉(xiāng)間的“大集”。
明清易代之后,長涇鎮(zhèn)遭遇兩次大規(guī)模的盜匪搶掠,“一劫于南角巨盜段威,再劫于高山巨盜吳匏山(吳劫在順治四年三月十四日),合境遂為之一空。長涇之民貧,實緣于此”。因此,入清之后,長涇市衰落,到康熙年間仍然市況凋敝。不過這時的科教文化還算興旺,所謂“縉紳踵接,科甲相延,凡敦詩書而習禮樂者二三巨族外,指不勝屈,彬彬乎有富教之道”,世風延續(xù),所以時有“小蘇州”之稱。至初次編纂《涇里鎮(zhèn)》的雍正時期,長涇市的經(jīng)濟規(guī)模略有恢復,“市中民居不下數(shù)百戶,士民錯處”。乾隆年間,江陰縣排列了三十六鎮(zhèn),長涇位列其中,“廛肆淆列,頗稱繁庶”,其周邊的顧山市,也發(fā)展成一個富庶的市鎮(zhèn),南角市則沒落為鄉(xiāng)村小集,也表明了長涇市的發(fā)展對周圍地區(qū)商業(yè)活動的吸引。延續(xù)至道光年間,縣志載長涇鎮(zhèn)市“瀕河,南北俱有街,河北較盛”,鎮(zhèn)況繁庶情形不得而知。再至光緒年間,縣志僅陳述了“長涇鎮(zhèn),水道往常熟所必經(jīng)”,亦沒有言及市鎮(zhèn)的規(guī)模、經(jīng)濟發(fā)展。實際上,乾隆年間的三十六個鎮(zhèn)中,規(guī)模和經(jīng)濟狀況最好的是華墅鎮(zhèn)和青旸鎮(zhèn)。長涇鎮(zhèn)的發(fā)展并不突出,應該僅為江陰縣的一般小鎮(zhèn)而已。
“主姓”的興衰
夏氏,本居長涇附近的習禮村,故稱習禮夏氏。據(jù)夏氏族譜《習禮夏氏宗譜》言,夏氏“其先河南陳州人,宋時七世祖萬十府君從思陵南渡,卜居江陰”。這是明清江南士民追溯先世的常見表達,真實與否暫予擱置。
長涇市市主夏希明父子一支,在元代時,有族人夏祖禹,此后經(jīng)過仲賓—善信—義愚三代布衣,這一支的夏氏家族發(fā)展中出現(xiàn)了一個關(guān)鍵人物,即夏蒙。

習禮夏氏長涇支世系圖(部分)(據(jù)夏炳等編纂:《習禮夏氏宗譜》,民國十三年纂修;夏樹芳:《消暍集》,明崇禎元年江陰夏氏原刊本)
夏蒙,生于明洪武二十五年,卒于成化十年,字孟承,號云溪,“自幼有志操,涉獵經(jīng)史,能通大義”,壯年后,干練有才,大大增加了家族的財富,從此“貲累厚富,幾甲一邑”。于是,夏氏在鄉(xiāng)村社會中開始嶄露頭角。夏蒙對“族人之弗給者,每春發(fā)粟三百斛,發(fā)麥二百斛,資其播種,率以為常。鄉(xiāng)鄰中貧乏弗存孤寡無依者,赒之。婚不能成,喪不能舉者,助之。道路之損者修之,橋梁之圮者葺之。設義學以訓蒙,立義莊以贍眾”。同時,夏蒙也開始與官府打交道。如“郡堂邑廳學宮之建,必捐資作倡,以相其成”,以及在災年出粟惠民。在明代早期,這樣有雄厚財力的富戶,一般都會被編為糧長,夏蒙也不例外,被“選督鄉(xiāng)賦”。景泰元年元月,因北方戰(zhàn)事需要,朝廷下詔令“命舍人、軍民有輸米豆二百五十石,或谷草二千束,或秋青草三千束,或鞍馬十匹,于大同宣府助官者,悉賜冠帶以榮其身”,三月再次下詔,“南北直隸、河南、山西、山東富實人民有繼出滿梗米四百石,或粟米五百石,或料豆一千五百石,或谷草四千束,或禾草六千束,或堪中鞍馬一十五匹,或堪中走遞驢連鞍三千頭,或牛三十五頭,送赴保定府及易州并各驛站缺用去處,愿旌異者請敕旌異為義民,愿冠帶者給以冠帶”。夏蒙應詔出鞍馬、草料,為祖父贏得義民的旌獎,自己也獲授冠帶。
夏蒙有三子,分別為希年、希明、希溢。仲子希明,諱昶,少年時本打算走科舉之路,專習《春秋》經(jīng),后來不得不接替父親做糧長的職務,遂放棄了舉業(yè)。夏氏家業(yè)在希明的主持下,又繼續(xù)擴大。當兄弟三人析產(chǎn)時,希明從祖居的習禮村向西北遷居到附近的長涇居住。其時,長涇土地貧瘠,人煙鮮少,希明憑借自身的財力,“建橋梁以通行,作室居以集眾,造器用以募耕,平權(quán)量以貿(mào)易,減息錢以稱貸,給服食、施棺槥以資夫貧無告而老無歸者”,成為開創(chuàng)長涇之祖。成化初年,希明通過輸粟賑饑,捐納了一個承事郎的功名。生活中,希明也開始向文人雅致風氣靠攏,晚年“筑別業(yè)于綺山之陽,構(gòu)亭榭蒔花卉以招延賓友”。
夏希明無子,過繼兄長希年的一個兒子為嗣子,嗣子諱順,字良惠,號易軒。夏良惠“才識精敏”,“理家政井然有條,凡所在經(jīng)畫,多出任意表”。可以說,夏氏一家的全盛時期,即在良惠主持家政的時期。跟父輩相似,良惠依然是通過捐納獲得功名,“賑饑輸粟千石,例當旌,力辭”,后來又輸金助邊,最終接受了鎮(zhèn)江衛(wèi)指揮使的頭銜。江陰縣官府也常委任夏氏提供“筑城垣、建水關(guān),以至院署學舍橋梁閘壩之費”。長涇的市場規(guī)模在良惠手中也進一步擴展。
良惠有四子,長子諱仲仁,字元夫,先號西涯,晚年更號為后溪。少年習《易》經(jīng),捐資入國子監(jiān)讀書。嗣后,為支撐家業(yè),回鄉(xiāng)經(jīng)營,繼續(xù)承擔糧長一職。宗黨中常有逋賦者,“逋至數(shù)歲,歲至百斛”,連累身為糧長的夏仲仁代為補納。仲仁生于成化七年,當他接任糧長時,當在弘治到正德年間,這時糧長制度已逐漸崩壞,賠累負擔日重,為家族的沒落埋下了隱患。此外,官府征派的“筑城垣,創(chuàng)石閘,建公院”等工程,耗費頗大,仲仁也“罔敢乞免”。這一代的夏氏,文人的生活習氣更加明顯,仲仁平日生活儉約,唯獨喜歡園亭之樂,故“疊石為山,鑿池泛艇,竹溪花徑,亭榭之構(gòu),雖不事奇勝,而皆出自意匠,暇或載酒與二三知己陶然樂飲,醉則援筆賦詩,以寄興時,出警語清脫有致”,頗得林泉詩酒之趣。
仲仁之后,長涇夏氏明顯開始了衰落的進程。仲仁有四子,長子容堂,平生“設財任俠,自喜蟬翼千金,又以盛年厭世,多逋遺”。除個人揮霍之外,逋遺主要緣于賦役的征派。嘉靖、隆慶年間,江陰出現(xiàn)庫子、斗級的重役,應役者往往破家。夏氏作為縣中的大戶,被迫承役,所謂“以故饒往役”。仲仁的第三子夏輔(字子宜,號晴川),晚年困擾于頻繁的賦役,終致家道中落、“先業(yè)廢墜”,加之對倭寇的擔憂,于嘉靖三十四年郁郁而終。夏氏家世一度到了“幾不能舉火”的地步。
再下一代的族人夏謙吉,面對縣中的重役,雖竭力維持,“傾橐償之,不足則割督亢田以售”,最終不得不“悉廢先世箸,以輸賤更”。一年之內(nèi),夏氏從“田連阡陌,雄跨江表”,變得“家若洗,獨余五畝宅,池水繞其上,種魚、樹菱芡、植茭菁、灌蔬菜、栽蓏以當倉庾。野冠褐衣、食蔬飯糗以當膏粱,文繡深居簡出以當安車”。謙吉自己也從“生長膏粱,出入華屋”的富家子,一落千丈,不得不以“未及半價”的代價,鬻產(chǎn)維生。
謙吉的兒子樹芳(字茂卿,號習池),無心亦無力重走祖先們發(fā)跡的舊路,而是專攻舉業(yè),兼做塾師貼補生活,終于在考中秀才之后有能力“勉拓故業(yè)”。萬歷十三年,樹芳考中舉人,此后三番會試均落第,遂“絕意榮途,與東南諸賢,揚扢鄒魯之學術(shù)”,在江陰、無錫一帶授徒著書。他才高博學,名震一時。著名的東林黨人,同時也生活在長涇的繆昌期就出自他的門下。夏樹芳著有《冰蓮集》《玉麒麟》《詞林海錯》《奇姓通譜》《女鏡》《琴苑》《茶董》《香林牘》等書數(shù)十種,全部與文人的休閑與藝術(shù)生活相關(guān)。此外還有文集《消暍集》傳世。但這些并未能恢復夏氏長涇市“市主”的地位。
天啟初年,夏氏在與里人的爭斗中宅第慘被毀,作為長涇創(chuàng)市嫡支的夏樹芳搬離長涇市,隱居于毗山東麓,再未返回。事實上,夏氏的式微,不是一房一支的情況,而是蔓延了整個宗族。嘉、萬年間,“夏氏之業(yè)已中微”的認識在江陰士人的意識中已經(jīng)普遍存在。
從天順、成化間,夏希明移居長涇,開始開發(fā)長涇,促成長涇市的形成,再到天啟年間,百余年的歷程中,夏氏由創(chuàng)市者、“市主”,演變到被迫遷離長涇,離開了祖輩苦心經(jīng)營了幾代的家族故地,其間不僅有興衰更迭、世事無常的唏噓,也有明代社會發(fā)展“時移世易”的某種必然。
從長涇夏氏歷代傳主的資料來看,家族的衰落,最直接的原因,是被迫承擔嘉靖、隆慶年間府、縣的庫子、斗級和筑城的徭役。夏樹芳即言:“邑故起大徭,有均徭、庫子、斗級、造城諸役,役者若傾金穴銅山應之,江南大戶無不以此坐削。”
所謂均徭,即丁田之役:“以黃白冊籍,按丁田多者為上戶編重差,次者為中戶編中差,少者為下戶編下差,或一戶編一差或數(shù)差或數(shù)十差,或數(shù)戶朋一差。”按照這樣的僉派原則,江陰縣均徭有三大類:第一類是京役,包括直堂皂隸、差薪皂隸、都察院禁子、操江水手、光祿寺廚役、馬司弓兵等;第二類是府役,其中的太平倉斗級、豐積庫子,為重役。此外府役還包括司獄司禁子、馬夫、水夫、民壯、儒學庫子、膳夫等;第三類為縣役,其中亦有豐倉斗級、庫子兩役為極重。
庫子、斗級,乃負責看守官府各類倉庫的職役,明代中期江陰縣主要有豐積庫子、儒學庫子、豐倉庫子、太平倉斗級、豐倉斗級、儒學斗級等。因職務之便,在倉庫稅糧的收繳和分發(fā)過程中,庫子、斗級侵盜的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成為地方州縣行政中的弊端之一。嘉、萬年間的名臣趙用賢即指出“斗級看守不免有盤折之賠”。且職位常常被人長期霸占,影響很壞:“各處司府州縣衛(wèi)所等衙門主文、書算、快手、皂隸、總甲、門禁、庫子人等,久戀衙門,說事過錢,把持官府,飛詭稅糧,起滅詞訟,陷害良善,及賣放強盜,誣執(zhí)平民。”但更多時候,庫子、斗級也是被需索的對象,常常與運糧解戶并稱重役:“今之雜役,亦惟納戶解戶、斗級為難,此二役者必須家道殷實、丁口眾多、平日有行檢者充之,然后上不虧于官,下不破其家也。”晚明南直隸句容縣預備倉“原編斗級二名,包賠折耗,吏胥復索,使用查盤時,復遭罪罟”,最終被革去。
嘉靖十一年,江陰縣原本只負責看守倉庫的“庫子”,開始被責以供應:
縣庫貯贖紙等項銀兩物件,每歲于均徭人戶內(nèi)審編,庫子收掌。其意不過欲杜架閣庫吏侵欺之弊也,不知既以富厚者克之,凡內(nèi)衙買辦、公堂貲用,無不責其承當。遇苛求無厭者,竟至莫可程量,于是有萬金之家,不能當數(shù)月差。一歲之差,累至數(shù)年不清者。嘉靖二十九年,巡撫舒汀,深憐其苦,通行革去,仍追原派役銀,供應公堂之費,凡支放等項,仍令庫吏經(jīng)收。乃未幾,巡按周如斗入賄,又復僉殷實克當,雖云內(nèi)衙供應毋得仍責庫子,然陋規(guī)既設,虐取滋多。
一旦將“內(nèi)衙買辦、公堂貲用”的供應加諸承役人身上,官府的需索便常常沒有盡頭,即使家藏千金,也難以承受賠累之苦。斗級,亦是如此。原本只是“以大戶看倉”,后來“漸與庫子,同罹差役之害”,且直到萬歷初年才被通行革除。
至于“造城諸役”,在嘉靖一朝,江陰縣城頻繁地增修。如嘉靖十二年,知縣李元陽增建城樓八座,“各當空缺瞭望相屬”。二十八年,知縣毛鵬經(jīng)始改建磚城。三十一年,為防御倭寇,知縣錢“亟甃城,完北隅之缺”。三十三年,知縣金柱繼續(xù)完善磚城的建設。江陰縣此時有城門四座,水門三座,城四周長一千三百九十六丈一尺,計九里十三步,三千五百十六垛。還有子城四座,城鋪三座,敵臺窩鋪二十二座。作為縣中的大戶,夏氏不免被征派。
除了上述重役,正德以后,糧長賠累日增,成為富戶破家的另一個重要因素。明初以來,夏氏以富戶的身份,歷代均被僉派為糧長。在弘治、正德間,仲仁接任糧長之前,看不到糧長一職給夏氏帶來的負擔。然而,正德之后有無賴者借機強索而發(fā)財,老實的糧長唯有賣產(chǎn)補納:
成、弘以前,里甲催征,糧戶上納,糧長收解,州縣監(jiān)收。糧長不敢多收斛面,糧戶不敢摻雜水谷糠秕,兌糧官軍不敢阻難多索,公私兩便。近者,有司不復比較經(jīng)催里甲負糧人戶,但立限敲撲糧長,令下鄉(xiāng)追征。豪強者則大斛倍收,多方索取,所至雞犬為空。孱弱者為勢豪所凌,耽延欺賴,不免變產(chǎn)補納。至或舊役侵欠,責償新僉,一人逋負,株連親屬,無辜之民死于棰楚囹圄者幾數(shù)百人。且往時,每區(qū)糧長不過正、副二名,近多至十人以上。其實收掌管糧之數(shù)少,而科斂打點使用年例之數(shù)多。州縣一年之間,輒破中人百家之產(chǎn),害莫大焉。
正像嘉靖初年任浙江左布政使的許贊所作的《浙民歌》所言:“弘治人人營著役,正德人人營脫役,今年著役勢如死,富家家業(yè)幾傾圮,串名四五猶未已!”江陰縣亦是如此:“弘治間民應是役率以為常,間有營充者,私規(guī)為利,旋亦取敗,大抵利害之數(shù),害者常寡也。正德以來漸不同矣,最上大戶輪役既頻,加以他故,其家鮮有不亡。”夏仲仁恰好于正德年間擔任著糧長,故如前所述,常常要替宗黨交納虧欠的稅糧,賠累日益加重,其子容堂“多逋遺”,想必也是這個原因。接著嘉靖年間的夏謙吉,正逢庫子、斗級和筑城的重役攤派,加快了夏氏破家的過程。

夏樹芳所撰其父親的行狀(據(jù)夏樹芳:《消暍集》卷十一,明崇禎元年江陰夏氏原刊本)
此外,夏樹芳一支的族人,此前一直科舉不興。僅有夏良惠的兄長夏彝(字良貴),曾中成化七年舉人,做過泰寧縣的縣令,于正德八年去世。仲仁只是“以例入國學,充上舍生”,他的兒子們也只是有太學生、郡庠生的身份。接下來生活在嘉、萬年間的謙吉,更是一介布衣。另一支系中,有族人夏從壽(字如山,號裕軒),是弘治六年進士,歷官工部主事,以及湖廣、福建、河南參議布政等職,于嘉靖十年前后去世。但族眾日廣,不是一個支系,難以庇護,且又去世較早,因此,在嘉靖年間的徭役攤派中,樹芳一支中并沒有足夠強大的縉紳族人來保護家業(yè)和推卸重役。夏希明、良惠兩代通過捐納換得的虛銜,其影響力和對家族的保護作用,遠遠遜于正途出身的士紳。正是在這樣的身份下,夏氏才不斷被攤派各種賦役。除了糧長和庫子的重役,歷代夏氏族人都有助捐城池、縣治、學宮、橋梁等行為,與其說是夏氏的“義舉”,不如說是官府對富戶的要求,而沒有縉紳身份保護的夏氏,不敢亦沒有實力去向官府“乞免”。
新“市主”的崛起與紛爭
就在夏氏走向衰落的同時,在長涇市中,另一崛起的家族,還對夏氏造成極大的威脅,甚至直接致使了夏氏“家毀”。這一家族即顧氏。
萬歷十六年,顧氏族人顧言中舉人,二十年高中進士。其字尚實,號中瑜,先任慈溪縣令,后以刑部郎出守南昌,又左遷汝州,復起為浙江按察使司副使,最終在赴任四川參政的途中病卒,時為天啟七年。顧氏此前并非大族。顧言的曾祖,叫顧清,字守城,只是一個在常州府大戶人家做事謀生的讀書人。顧言的父親,顧儒,字成憲,號云竹,工詩,善于彈琴,且精于醫(yī)道,是個好心腸的儒醫(yī)。就一般情況而言,明清兩代普通行醫(yī)者的收入不高,但維生基本沒有問題。譬如“吳人以病謁者,每制一方,率銀五兩”。顧儒作為一個鄉(xiāng)村的普通醫(yī)者,收入不見得有如此之高,相信應該到顧言進士及第、做官之后,顧家才真正強盛起來。
顧氏因居住在長涇河北岸,稱為河北顧氏。夏氏居長涇南岸,稱河南夏氏。天啟初年,夏、顧二氏產(chǎn)生了一場爭斗,爭斗到達了大動干戈的地步。兩家之間存在什么樣的矛盾,限于資料,難以得知。爭斗的結(jié)果,是長涇市中與夏氏有關(guān)的東新橋、周橋在這個過程中被顧氏摧毀。夏氏宅第亦被搗毀,這直接導致了夏樹芳搬離長涇市:“以家毀,居外家,終身不返,遂終于錫邑。”
顧氏在顧言入仕之后,迅速地擴張。長涇市東半里許,有村落稱顧巷,乃顧言的宅基,建有堂堂九所宅院,分授給子侄居住。財力豐厚可見一斑。長涇市公共空間中也逐漸出現(xiàn)顧氏活動的身影。如捐地數(shù)十畝為義冢,建漏澤園。倡建鎮(zhèn)東的南角橋,改善當?shù)氐慕煌ɡЬ常斎灰部煞奖阒饕幼≡阪?zhèn)東的顧氏族人的生活。建雙林廟,東曰財成,西曰輔相,其中輔相廟是為了紀念顧言父親曾經(jīng)施藥救人的善行。
顧巷在市東,夏氏的宅基也在市東,如:“前九房巷,鎮(zhèn)南三里,屬在字號,系夏氏之基。”“墻東巷,鎮(zhèn)東南四里,屬在字號。系夏良惠基墻之東,故名。”夏氏早期由孟承所建的東新橋,在“鎮(zhèn)東里許”,與上述顧巷的位置十分接近。橋北有一座別業(yè),是夏從壽致仕歸老時所建;而橋南,原是顧氏的宅基。如前所述,這座橋在啟年間兩姓的爭斗中被損毀。不僅如此,橋南原有一座城隍廟,萬歷三十五年被顧言改建到長涇市的東北處,從此稱為北城隍廟。改建源自顧言的一段傳奇經(jīng)歷:
明時參政顧中瑜未第時,應試金陵,八月十五出三場后,至水西門搭船,見一舟將拔棹,所懸之燈有江陰字,遂附之以歸,一宿即到黃田港邊。登岸再乘小船,下午至家。父云竹怪而詰之曰:“昨日三場方畢,今日何以到家,想未終場。”中瑜亦不自解。次日,謁廟進香,見廟中所懸神船,宛如昨晚所附之舟,細視之,舟底尚濕,視之船尾,見昨日所忘雨具在焉。遂大驚異。因焚香默祝曰:“倘能獲雋,當新廟宇。”其年果捷。后乃于萬歷丁未捐銀五十兩,倡眾卜地,改建于北。
靈異傳說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關(guān)鍵在于顧言以此為由,遷城隍廟而重建。可以想象得到,這一舉動應當與與夏氏的矛盾有關(guān),而且也表明了這時的顧言已經(jīng)有能力來控制市中的城隍廟這一重要信仰廟宇。
萬歷年間接掌長涇市的袁氏,與顧氏一樣,是科第之家。不僅有官至福建巡撫的袁一驥,還有舜臣、堯臣兄弟二人分別中嘉靖四十三年和萬歷四十七年舉人。因此袁一驥在長涇市的勢力頗大。市西北邊,有袁一驥的宅第,名“四本堂”。屋凡九進,每進九間,高大壯麗。被鄉(xiāng)人目為“皇居”。袁氏以“勤儉、讀書、循禮、和順”為根本,立為家訓,所以稱宅第為“四本堂”。但民間鄉(xiāng)老傳說,夏氏建此宅第時,因為規(guī)制龐大,擔心被揭發(fā)舉報,所以連續(xù)上疏四本陳情,最終得允,故才稱“四本堂”。這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袁氏的財富與權(quán)勢。
袁一驥是夏樹芳的妹夫,二人有著姻親的關(guān)系,聯(lián)系緊密。夏樹芳在與外地做官的袁一驥的信件中,提及“不佞樹芳仰荷大芘,守拙山中”。自然,袁氏與夏氏是為休戚相關(guān)的一派。在長涇市中,不僅夏、顧兩家爭斗得厲害,袁氏與顧氏,亦有矛盾。從一則流傳的軼事中,可以了解一二:
袁晞我欲得馬孟襄宅。萬歷四十一年正月,親詣馬門覿言,孟襄不肯,遂致口角。袁歸,陰謀擇于二月初八日,將命仆拆之。歸。馬知之,言于顧。顧曰:盍往告周宜興?從之。周曰:無妨,我準于二月初六日到長涇,自有處分。里中人咸以為屆期必有勝觀。豈知正月十八日,適有常熟督糧道某,系袁同年,來拜。設席款之。而府中苦無大燈可娛客。乃命家人至城隍廟取大珠燈來燃之。酒半,袁忽腹痛,起如廁。膳夫以砂仁湯一盞進。飲畢遂卒。督糧道猶在席,聞內(nèi)哀聲,詢之,則報主人死矣。乃推桌起唾曰:許久乃與鬼飲酒耶。遂去。是時,市東里人見二人擁袁入廟,盡駭,少傾知其已死,乃宣傳為城隍所譴云。或又語曰:一碗砂仁湯藥,殺袁中堂。或云中丞死于膳夫之湯,系仇家顧刁郎所陰使云。按,城隍廟此時尚未有大珠燈,所傳或有誤耳。
明末的內(nèi)閣重臣周延儒,年幼時曾寄居在馬月洲家讀書,與馬家的兒子孟襄是總角契友,關(guān)系甚好。當袁一驥企圖搶奪自家宅第時,馬孟襄找顧氏商議,決定向周延儒求援。這段軼事并不見得十分可靠,除結(jié)尾有關(guān)城隍廟有大珠燈的時間不符合以外,萬歷四十一年正月,周延儒還僅僅是個舉人,距他高中會元、狀元,還有兩三個月的時間。袁一驥此時已經(jīng)做官三十年,所以周延儒即使真的前往長涇市,也并沒有實力“自有處分”。事情不夠真實,但軼事傳說中反映出來的長涇市內(nèi)各大家族的關(guān)系,與歷史的真實當相去不遠。顧氏與袁氏、馬氏亦是“仇家”。
初稿作于清朝雍正年間的長涇市志《涇里志》,就明代至清初市鎮(zhèn)內(nèi)的巨室、縉紳情況概括道:“長涇數(shù)稱富庶,前朝夏良惠、馬月洲、劉貽荊先后相繼,皆稱為一時之巨室。……縉紳若夏,若袁,若繆,若顧,若朱,俱一時之盛。”除了上述已經(jīng)介紹過的夏氏、顧氏、袁氏,這里的劉氏家族的情況已不得其詳。縉紳朱氏,指順治年間的進士朱選的家族,朱選歷官保定府理刑、汶上縣教授。縉紳繆氏,指繆昌期家族。繆是萬歷四十一年的進士,東林黨著名人物,因得罪權(quán)閹魏忠賢,于天啟六年被逮入獄,“慷慨對簿,詞氣不撓”,最終慘死獄中。
盡管夏氏、袁氏與顧氏不和,但繆昌期與三者均有交往,與夏氏關(guān)系尤其密切。繆昌期年少時曾從業(yè)于夏樹芳,對夏頗有尊重,曾在信中自稱:“不肖三載鈴索,日碌碌酬應,讀書實無所得,以此上慚恩造,下愧頭臚。”此外,繆昌期還招樹芳的兒子夏寶忠為婿。夏寶忠,字孝珍,萬歷十三年與父親同科中舉人,后由廩貢例授文華殿中書,慷慨有文名,交游吳中士子。而繆昌期自己的母親,也是習禮夏氏的女子,只不過并非夏樹芳一支而已。袁一驥也在繆昌期的交游圈中。同時,繆昌期與顧言也有交往,為其父親作傳,稱“顧太公者,予友戶部郎中顧伯子言之父”。并且,繆昌期原本不住在長涇,后買下顧氏在市東的一處宅院,才算作長涇人。
在長涇市這個小小的地域內(nèi),明中葉以來,權(quán)勢家族迭出,各家族間的關(guān)系錯綜復雜。從創(chuàng)市的夏氏,到挑戰(zhàn)夏氏的顧氏,再到使長涇市“規(guī)模大定”的袁氏,伴隨了基層市鎮(zhèn)形成、創(chuàng)市家族由盛而衰,以及后續(xù)主導家族興起的完整過程。顯然,科舉入仕成為奪取“市主”地位的關(guān)鍵前提。

(本文摘自楊茜著《市鎮(zhèn)內(nèi)外:晚明江南的地域結(jié)構(gòu)與社會變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5年8月。澎湃新聞經(jīng)授權(quán)發(fā)布,原文注釋從略,現(xiàn)標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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