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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劇的“命”
《喜人奇妙夜》第二季(以下簡稱喜人2)開播,彈幕說好比過年了。
馬東頂著“貓王”的發型,穿著喇叭褲開場的時候還略顯不太自信,卻笑果十足。

馬東
首期錄制,他依然讓導演“不省心”。
“馬東老師,你是不是忘詞了……”
觀眾爆笑,馬東則是一副小孩被抓現行的表情。
以至于李誕也看不下去了,從椅子上彈起來喊:“怎么誰都能說馬東老師幾句?!”
這些突如其來的“事故”和那些編進故事里的廣告一樣,都是“喜人”創作野心的另一種“顯化”。換作別的節目這么做,觀眾可能會不買賬,還會抱怨節目劇本化;在“喜人”這里,不管臺上臺下怎么作,怎么鬧,觀眾都開心地受著,可見“喜人”的觀眾緣。
當捯飭得像王菲的辛芷蕾出現在舞臺上時,彈幕上明晃晃一片:
看看,馬東這命!押對寶了!
在敲定專訪細節之后,澎湃新聞記者看了一眼時間,午夜十二點半,記者順手發了一條:早點休息。宣傳小姐姐回過來:哈哈,怎么可能,米未這里燈火通明!記者想,把這茬忘了,熬夜是他們的常態。
第二季終于播了,看得出來“喜人”們都攢著一股子瘋勁兒,如賽馬出欄一般,就是團舞跳得,些許猙獰。
《空城計》沒辜負大家的期待,因為上一季有很多人已經把《八十一難》看出包漿了,都是四大名著改編,但凡劇本和表演差了火候,網友也不會這么評:“就差《紅樓夢》了!”新喜人組合“海維go”將經典三國故事置于現代職場語境下解構,“接好運”的創意梗連辛芷蕾也說“簡直太有共鳴”。

《空城計》泰維、高海寶
最值得一夸的,是外星從小隊的《技能五子棋》。

《技能五子棋》王廣、張興朝、張呈
它的氣質太魔性了!喜歡的連喘氣都來不及,笑抽了,不喜歡的就一直瞪著眼睛努力看完,怎么看不懂呢,這哪兒跟哪兒???
無論如何,《技能五子棋》是創新就該有的模樣。作品以其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密集的吐槽梗,打造了一種獨特的抽象喜劇風格。這種大膽嘗試,也正是米未方法論下的產物。

歌手單依純也入了“技能五子棋”的坑
“共創和展演的檢驗是我們認為相對成熟的一套喜劇創作的方法論。通過這個方法論的不斷深化完善,對它的認識越來越清晰,我們能夠找到一個基本盤,就是一個作品經過了這一套東西,它可以達到一個80分的水平,至于它能不能變成100分甚至120分,那是看命,也看天賦?!彪m然身體在文藝戰線,馬東的大腦的確是理科腦袋,“創作不是天馬行空,我們覺得創作是一個理科思維的產品,它是有底盤規律可循的,如果整個行業一直停留在靠天才的靈光乍現去支撐的話,中國的喜劇創作就一直摸索不出那條路來。”
這一季,馬東和李誕、張若昀、辛芷蕾、胡先煦組成了“觀眾不代表”團隊。顧名思義,不代表,也是吃瓜群眾。

李誕、胡先煦、辛芷蕾、張若昀、馬東組成了“觀眾不代表”團隊
“整天泡在高濃度的包袱里,您的笑點還好嗎?”記者問。
“我一般坐在現場的時候就會提醒自己,我就是個觀眾。以前我們叫‘觀眾代表’,今年我們叫‘觀眾不代表’,就要強化這個概念,我們代表不了觀眾,我們只是自己兩肩膀扛一個腦袋去看節目的,導演組也從來不讓我提前看這些作品,所以我給出來的都是第一反應。對……我也希望我能提醒自己提醒到位,就是你別帶著審視的眼光,別帶著導演的眼光,別帶著項目的眼光去看待這些作品,因為那樣都不客觀,你內心都不夠空嘛?!?/p>
記者追問:“你真能做得到嗎?”
馬東笑答:“做不到啊……努力??!”

馬東
【對話】
澎湃新聞:深耕喜劇產業多年,站在今天的節點上看,喜劇節目是越來越難做了還是越來越好做了?
馬東:肯定是越來越難做了。越來越難做是情理之中的事,它就應該越來越難做。如果一個事兒越來越好做,就是你做錯了,過于輕視了。我們一直說,要做“難而正確”的事情。如果這件事不是越來越難,其實它可被繼續做的價值就沒那么大。
澎湃新聞:難的點有變化嗎?剛做和現在做,挑戰肯定不同。
馬東:是不一樣。剛開始做的時候,演員、編劇、導演、舞臺呈現,所有人都是新鮮的,沒有套路和墨守成規的東西。我們學習了“共創”這個理念,把它應用到創作實踐當中,通過不停的創意展演,逐漸判斷作品能不能在舞臺上立得住,如果分數不夠,直接就pass掉了,在錯誤的路上,你走得越短越好。它不僅用在我們今天所做的sketch上,這套東西的沉淀、整理可以為今后中國喜劇的長劇、電影等等影視內容都提供重要的價值參考。在我們看來,其他國家的人也都是清晰地摸索出了相關的這些東西,所以這是我們的一個野望吧。
澎湃新聞:像好萊塢以及Discovery對節目內容的操作模式其實也是這樣。
馬東:對,比如皮克斯,有編劇團隊,創作團隊、劇本醫生,還有5大長老,幾個團體之間是相互制約和提問的,不停地挑戰著彼此,最終保證了流程機制的合理性。我們也在努力學習,它中間是有跡可循,是完全可以做到的,沒有做到,是我們學得還不精,或者有時候我們懶,我們過于信任所謂有天賦的喜劇明星。
澎湃新聞:你們還懶?
馬東:我們還不夠努力。說到現在的難點,我們做了兩年“一年一度喜劇大賽”,做了兩季“喜人奇妙夜”,所有的人內心都會有電阻。它不像一個新東西,會有路徑依賴,沒辦法那么空飛,但這就是我們要對抗的東西,這也是越來越難的那個地方。
澎湃新聞:我還挺喜歡看你念廣告的,節目一打開有那種氣氛。當然我也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
馬東:您多看看,多傳播傳播那個廣告,這樣我們的客戶就更加有信心。
澎湃新聞:品質由細節決定,你在這種邊角料上的把控是怎么體現?
馬東:沒什么是我去把控的。米未是一個生產團隊,每一個環節和流程都有專門的人把控。我在每一個環節上,今天都沒有我們團隊的人做得好,這才是我要的!如果我做得比他們好,說明我找錯人了,我只負責找人,然后讓別人干得比我好,這不才是對的嗎?我們是一個非常注重流程的公司,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專家,這是我特別驕傲的一點。
澎湃新聞:這種邏輯運轉和情感體驗會有沖突嗎?
馬東:完全不會!邏輯是基礎,是骨頭,情感體驗是肉,沒有骨頭的一堆肉立不起來,如果沒有肉就剩下骨頭,這個也不好吃,所以這兩者不光不矛盾,而且相得益彰是才是最重要的。
澎湃新聞:“喜劇監獄”聞名遐邇,聽說在米未,如果一個作品找不到“Game點”,就像一個人沒了靈魂。你有沒有擔心過,這套強大的方法論最后會訓練出一批完美的“米未系”學生,反而掐滅了那些邪修般的“野生”?
馬東:所謂的方法論沉淀,第一,要經歷出人出作品的考驗;第二,要經歷時間的考驗;它是我們經過了三四年的時間才逐步地錘煉和完善,到今天它也依然不是完善的,也在不停地被修正,但這就是對的。我們探索的是1+1=2,不是在包裝“一”的美術字怎么寫,“二”的美術字怎么寫。我們追求的是創作這件事情的內在規律,而不是在追求所謂的“米未風格”。
澎湃新聞:回歸到創作,你覺得“關起來”和“放出去”,哪個更有利于喜人的長遠的成長和積淀?
馬東:短期內的封閉創作非常重要,它不叫“關起來”。為什么叫“喜劇監獄”?因為有創作壓力。如果你同時跨了三個戲,每天下午來這里創排兩個小時是沒用的。人的大腦是需要不斷被突破的,你天大的本事,同時干好幾件事,是不可能把每件事都干好的。

今年團長們還獻演了喜劇監獄探戈秀
澎湃新聞:謝晉導演說過,演員是一定要有長時間的生活體驗的,關起門來他如何去體驗真實的生活?
馬東:這兩件事并不矛盾。不在創作的時候,你都在體驗。生活體驗指的是你主動打開所有的“接收器官”——看新聞,刷短視頻,感受你的親戚朋友的痛苦,閱讀建立鏈接,你在吸收那就叫生活體驗。創作時,就要把那些東西全拿出來。game點是什么?大家坐在一起提點,一人說一個,甚至一人說三個,看大家對哪個有共鳴,就往前推,之后又有更多的人,創作導演,外部的老師,一起來看,說這點確實好有意思,再繼續往下推,推的過程需要關起來,因為它需要你心無旁騖地就干這一件事。這些演員們參加了這幾季以后,現在就老說,我現在已經落下病了,去哪里干什么都會下意識地覺得這是不是個game點?
澎湃新聞:說到底,“紅”和天賦是緊密相關的。
馬東:完全同意。所以我們所能做的努力就是“燒香”,當然并不是迷信的那種“燒香”。甭管香燒給誰的,燒香的時候你是專注的,你是心力集中的想把這件事情做好,愿力特別重要。至于是在雍和宮燒還是在香山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發愿要把這些事情做好,最后都是燒給自己。
澎湃新聞:作品最后的“上價值”是一種先進且安全的創作策略,還是某種“喜劇正確”?
馬東:這個是創造規律。人們看一個作品,先笑后哭是符合人的心理的節奏和預期的。一旦這件事被看出來,就說明你做錯了。它應該是伴隨著觀眾的心理節奏的變化自然發生的。只要你被看出來,就說明你做得不夠好,太著痕跡或者節奏錯了。觀眾預期最好的節奏就是他笑得前仰后合,最后還掉眼淚了,他自己還說我這哭什么呀?
澎湃新聞:不是硬翻上去的,是自然而然地走到這一步。
馬東:翻番也是一個心理節奏。今天觀眾的心理節奏快很多,據說有70%的觀眾是用倍數來看電視劇的,所以你必須得給他翻番,你的戲劇節奏如果比它心理節奏慢,他就棄劇了呀。
澎湃新聞:所以還是用產品思維在做節目?
馬東:當然是這個思維,或者是完全的產品思維,而且我們覺得我們在產品思維上做得不夠好,應該更加產品思維。
澎湃新聞:大眾把老面孔比作“回鍋肉”,你聽到這個詞第一反應是什么?
馬東:我心情很復雜。首先,我們希望吃新鮮的肉,但回鍋肉有回鍋的香,所以我們努力克服“回鍋”所帶來的一些鍋氣,盡量不要有那么多痕跡,努力能夠炒出新味道,其次,我也相信他們的舞臺經驗,他們會迎來新的爆發點。
澎湃新聞:節目迎新很難吧?外界畢竟還要新鮮感……
馬東:新人的確有新鮮感。有天賦的人就那么多,沒有一片藍海,說那里面永遠有魚,你就撈去吧!加上你的標準高,可能標準越來越高,后來你發現在現有的成本能夠支撐的搜索半徑里面,有天賦的就這么多人。老實說,每一個行業的人才金字塔都一樣。所以我們現在特別理解為什么一個成功的創業者拿出50%的時間來面試,一個成功的內容制作機構要拿出相當的部分來進行選角,即使像漫威那樣的公司的CEO也需要全世界去發現漫畫天才。
澎湃新聞:你如何看待“喜人”作品的生命周期?是追求播出時的爆火,還是更希望它們能抵抗時間的審判?
馬東:現在看我們有些作品,比如說《八十一難》《父親的葬禮》《進化論》《最后一課》,我不舉更多的例子,這些作品其實和春晚小品一樣,就是歷久彌新的樣子。春晚那些我們耳熟能詳的作品也是被時間淘汰完了以后留存的,所以這個事不是任何人預設的,時間會給出答案的。

《八十一難》劉旸、李治良、松天碩、王建華
澎湃新聞:一個作品或演員能不能爆,有時候真是玄學。作為資深“喜劇產品經理”,這一季有沒有哪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導致你有很深的惋惜?
馬東:我惋不惋惜不重要?;叵肫饋?,閆佩倫在第一季,他的作品別人都投票了,我沒投票。這個跟他上來就被淘汰,可能也有直接的關系,但他一直用助演不停地證明自己,特別棒,所以當時我弄錯了。所以這一季我們叫作“觀眾不代表”,我們把這幾個人的權重降到不能再低了。

閆佩倫
澎湃新聞:從“喜人”出去的演員,有的去演正劇,有的去拍短劇。在你心里,有沒有一條“喜人演員畢業擇業升級最強攻略”?
馬東:我覺得每個人都不太一樣,比如去拍戲的時候,別人會覺得閆佩倫特別好使,放在哪個位置都發光。像土豆他就很痛苦,別人覺得他是“喜人”啊,經常就拿著一個鏡頭懟著他的臉說,來給我使個相!他就覺得自己的創作說了不算,或者說那個也不是他的強項,所以今年讓他回來參與,他特別高興,把所有事兒都推了,專心地回來創排。

《進化論》土豆和呂嚴
澎湃新聞:不論影視劇和綜藝,高峰值的演員大多是喜劇演員,像賈玲沈騰,一部電影票房幾十億,其實實力上差別并不大,為什么喜人在市場里能夠發揮的空間很小,大家會認為,哎,怎么出去就不能打了?你覺得是什么原因?
馬東:其實沒區別,只是大家看不到時間。賈玲是在2009年第一次上春晚。此前她和白凱南一塊已經努力了多年了,沈騰是2012年第一次上春晚,在那之前也是演話劇演小品,他們都是在慢慢地積累。任何一個好演員都不可能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最后他們能站在金字塔尖上,是因為他們一直在做對的事情。
澎湃新聞:除了天賦,堅持也很重要。
馬東:我覺得堅持本身就是天賦,你如果不夠堅持,其實就是沒天賦。任何一個行業要想做得最好,堅持是一個基本盤,不光是演員,運動員也是一樣的。
澎湃新聞:AI的技術迭代會影響到喜劇節目的未來嗎?
馬東:我希望會,我也相信會,我自己在深入地學習AI的使用,我堅信它在創作上是能夠做到的。AI是一個智能體,它到底能發揮多少智能作用,取決于你和它的匹配程度。你不能問一個簡單的問題,卻尋求一個復雜答案,你要自己獨立(思考),它才會給你更好的幫助。它的出現會讓人類失去所謂“高手寂寞”這件事,因為你不可能比它高。

馬東
澎湃新聞:馬東屏幕上的形象幽默,圓融,幾乎刀槍不入。是否有懷念過那個還有破綻、迷茫的馬東?
馬東:哎呀,我現在可迷茫了,每天都是一堆需要解決的問題,天天都是事兒。
澎湃新聞:內心沒通透到無人之境?
馬東:沒有!那個東西多可怕啊,充滿困惑,也才有意思吧。
澎湃新聞:前兩天竇文濤說他之前特別困惑,大概意思是為什么自己就老是會碰到很多問題,后來他琢磨明白了,沒有問題的話,就不會牽著自己往前走了。
馬東:我好羨慕竇文濤老師,他能夠從自己抽離出來去審視自己,這種審視會讓他變成更好的自己,這是我要向他學習的。
澎湃新聞:你沒有審視自己?
馬東:我沒有時間……而且我審視了之后我不告訴你,哈哈。
澎湃新聞:你看你還是刀槍不入嘛。驅動你一直往前走的,是什么?
馬東:就是恐懼和欲望。
澎湃新聞:最后一個問題,一件事能成,你更相信道還是術?
馬東:首先是道,是why,為什么要做這件事?然后才是how,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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