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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師|陳杰:對記者來說,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接近真相
編者按
2025年9月6日,由長寧區攝影家協會主辦的“從旁觀到介入——陳杰紀實影像作品展”在上海長寧文化藝術中心開幕。展覽展出了攝影記者陳杰的兩個系列作品《四年實現“一躍千年”的懸崖村》與《生態文明建設帶來的變遷》。2016年,陳杰在涼山彝族自治州昭覺縣拍攝報道了當地孩子的艱苦上學路,把“懸崖村”帶到了公眾眼前,村莊的命運就此改變。2014至2021年間,他亦用鏡頭對準中國西部和西南地區十余起典型的環境治理案例。照片呈現了中國環境問題治理到生態系統修復的完整實踐軌跡。
十年間,陳杰用鏡頭見證著社會的痛點,也用攝影的力量改變著這個社會。值得一提的是,本次展覽的兩個系列里,陳杰并沒有用照片對比的方式,讓村民的現代化生活與過去的艱苦生存環境形成二元對立,亦沒有將重點放在治理的效果上,而是更多關注“貧困”與“環境”問題本身。澎湃新聞采訪了陳杰,他講述了這樣選擇的理由,自己作為攝影記者在當下的生存狀態,以及這些年逐步深入社會痛點的職業經歷?!皩τ浾邅碚f,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接近真相。”他反復強調這一點。

2016年11月,四川省涼山州昭覺縣阿土列爾村。84戶家庭,過去更多,隨著人口的增長,一方水土已經無法養一方人了,一些住戶選擇自行遷往其他地方尋找生計。本文圖片均為 陳杰 攝
澎湃新聞:展覽中,您沒有把懸崖村的改變作為展覽邏輯,而是更多呈現了它的問題。這方面您怎么考慮的?
陳杰:拍這些照片時,我更多是從文獻的概念出發。前期拍攝的時候,我覺得他們的生活方式、信仰、衣著等都快消失了,它既是記錄,也是作品。有人說,陳老師,你拍的照片改變了他們的命運,但我有自我警覺,特別謹慎。2016年時鄉村貧困是一個全國層面的痛點,我正好關注這個領域,它的改變不是靠個人,而是頂層戰略和公眾關注形成一種合力促成的改變。但關注是復雜的,特別是當頂層介入時,地方政府可能會將其視為政績來強行推進,在推進過程中,有些東西會變形。后來中央提出“一村一策”,就是要有針對性地解決一些問題,不要急功近利。
我2020年又去了一次懸崖村,四年間,村子發生了“千年一躍”的巨大變遷。在這個改變過程中,人的生活習慣和思想觀念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以前人們種地躺平曬太陽,但到城里以后就需要朝九晚五。自由與約束形成鮮明反差。所以我對此很謹慎,我最初的愿景就是通過報道讓孩子們有一條安全的路,至于其他方面,并不是我能左右的。換句話說,展覽里,我希望能冷靜地闡述“懸崖村”本身的狀態,而非將照片作為一種宣傳路徑。

2016年6月,四川省涼山州昭覺縣阿土列爾村。8歲的吉覺爾子上學途中滿臉是汗。過去,彝族女童輟學率極高,不少女孩未成年便被安排出嫁,家長往往不愿送她們上學。后來,政府大力推行義務教育,確保適齡兒童全部入學,女孩終獲平等就學的機會。
澎湃新聞:今天作為攝影記者,生存狀況大概是怎樣的?
陳杰:攝影記者過去通過報紙發布自己的作品,報紙發表數量有限。今天,互聯網和展覽給你更多的傳播機會。攝影記者要適應這個時代,更重要的是要夯實自己的基礎,這樣才能可持續發展,這是關鍵。
對我來說,鄉村是我長期的調查方向,環境也是我深耕的一個領域,還有就是災難性事件。但重大災難我一般不是第一時間趕到現場的,因為我的目的不是報道當下,而是關注人在災難面前的困境——這也是我觀察的視角。嚴格意義上來說,我是記者,同時又是一個有社會學科背景的人,盡量用社會學的角度來完成記者的工作。
澎湃新聞:你的關注方向是怎樣形成的?
陳杰:我做記者很多年了,剛開始在一線跑,《新京報》2003年創刊,2005 年我當了副主編, 2009 年之前,我幾乎都在跑突發事件的現場采訪。但我有自己的困境,就是碎片化。很多時候,你無法主動思考問題背后的概念是什么,你認為那是文字記者的事,或是科學家的事,是政府的事,但你沒有主動深入下去,對公共事件沒有深度關注的自覺性。這對記者來說,是我一直對自己提出的一個疑問:為什么很多記者工作若干年以后越做越差?甚至他的價值觀都會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我認為是人的學習自覺性和對自身的質疑不夠。
后來我當了主編,當主編的時候就是協調工作。我碰到一個問題,一旦當領導以后,你會花很多時間在瑣碎的事情上,你可能會站在自己不滿的立場上,把一些責任推卸出去,還有部門之間的博弈,這種博弈有良性的,也有非良性的。我特別討厭后者,因為它讓你陷入繁瑣的人事關系和復雜的人性之中,這不是我職業所想追求的東西。后來我就辭掉了主編職務,那時我想,要么成為笑話,要么成為傳奇。辭去主編之后,以首席記者身份回歸一線。我提出,除非是重大事件需要,我不想被委派工作,只做自己的事情。我2014年起步,從環境領域開始關注,后來涉足精準扶貧,這幾個領域并進。

2016年11月,懸崖村的幼兒園。

2020年5月,昭覺縣,懸崖村的孩子進入了現代化幼兒園。
介入環境問題也是通過個案開始的。即使是一個個案,你也需要做深入調查,弄清楚它為什么污染、污染的情況是什么、污染原因是什么等等,都需要有科學依據。在處理環境問題時,想找第三方機構進行檢測是很難的,這是一個困境,所以需要證據確鑿,還要解決證據如何獲取的問題,難度非常大。我的朋友圈里有公益律師、生態環境專家、各個領域的專家、發改委的朋友等等,他們從政策層面、法律層面、技術層面等多角度給我提供幫助。
第二個就是我們的環保法,從過去的“紙老虎”,到現在逐步加強,執行力更強,處罰更嚴。比如,今年剛剛出臺的中國首批五個國家公園有了“身份證”,意味著這些國家公園真正有法可依了。在出現問題、問責時,有法律依據。在以前是沒有的,以前法律不健全,土地確權也很含糊,因此很多污染問題無法找到責任主體。所以,慢慢理清這些問題后,我對環境問題有了非常清晰的認識。從法律層面、技術水平層面,到土地確權問題,再到現在土地有了“身份證”,變化非常大。

2015年3月,金沙江四川金陽縣境內的鐵礦出現直接排污現狀。

2016年6月,此時,金沙江流域開始進行環境整治,一些污染問題逐步得到改善。
還有一個特別重要的就是公共意識,包括環境監督機構的專業能力問題,以及司法層面對環境公益訴訟、環境司法的改革,例如舉證制度的改進等。這些改革都推動了環境保護的進步。它不是單靠政府的強力推進,而是依靠各個層面的進步,包括科技的進步、修復技術的發展。從國外引進了很多技術,過去有壁壘,這些年來逐步得到了國外機構的支持,加上我國在修復技術上的自主研發的進步,很多環境修復問題也得到發展。所以這些問題在一同推進時,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很多環境難題。
貧困問題也是如此。為什么貧困?那么現在脫貧以后,他如何實現可持續發展?你要更宏觀地去看。當你進入這個領域去觀察問題時,從更高視野去看待問題,就會發現很多問題值得研究。而且它會不斷讓你對這些事情的越來越有興趣,從而進入另外一個層面。你不僅是一個單純的記者,你對公共領域和公共價值有一定認知,并會用不同的方法介入這個公共領域。比如“展覽”就是一種介入方法,它和記者的身份并沒有太多關系。我是把它作為一個藝術作品呈現在這里,通過影像的感染力讓大家關注這個事件,再去關注這個事件背后的內容。
澎湃新聞:面對碎片化的時代,您覺得一篇報道的力量在哪?
陳杰:我始終認為,人對事物本質和真理的追求是根本不變的。雖然現在是碎片化充斥的時代,我接觸了很多年輕人,他們很迷茫。我覺得你要學會主動發聲,通過展覽、出版、寫作等方式主動發聲。還有一點是,堅持做自己的事情,我覺得不需要把流量都集中到我這里來。當然,我希望有更多關注,但它是一把雙刃劍。因為你對社會的觀察視角比較尖銳,更多人關注你時,可能會曲解,從而對社會產生誤解。所以有限度的關注就可以了。第二,堅持做自己的事情是因為我覺得在環境這個問題上,還沒有一個記者真正系統地對這10年的環境問題進行系統研究和總結。我現在就在做這件事情。10年前我介入了很多重要事件,這些事件隨著時間的流逝,也逐漸淡出公眾視野。但當你在10年后回望它時,會更清晰地看到一些東西,這些內容都值得記錄下來。所以我覺得它們是有深度、有厚度、有力量的,不是碎片化的道理,而是非常扎實、很好的文獻。
同樣在藝術表達上,我也不局限于自己是一個攝影師,或者僅僅作為一個媒體人去思考問題,而是更多地去思考我還有沒有更多的可能性。能不能用當代藝術去表達?能不能用更多的媒介,在我現有素材的基礎上嘗試一些新的方法?要打開思路。攝影師有很多可能性,而且遠不止一種。攝影師必須在美學與社會學等學科之間進行交叉,才能走得更遠。

2014年11月,新疆卡拉麥里自然保護區,被工業廢渣污染的區域。
澎湃新聞:如今,像您這樣的作品通常會被看作“負面報道”,您如何看待這樣的爭議?
陳杰:我的報道通常爭議性比較小,因為第一,我的報道證據基礎非常扎實,報道沒有紕漏。第二,它具有建設性,很多報道確實看到了一些真實的痛點,你能看到國務院調查,督查之后,最終整改完成。幾乎所有的報道都是閉環的。這對我來說很重要,在我整個職業生涯中,這些年,我覺得自己是真正踐行了記者這一職業的精神的。我后來評上過中國最佳環境記者,也評上過阿拉善 SEE 生態獎和 CCTV 年度十大法治人物。這些獎項是非常嚴謹的。
做環境報道,做輿論監督報道如履薄冰。只要有一篇報道出現問題,你的整個職業生涯就會完結。比如環境報道,你會和背后很多強大的力量進行博弈。在這個博弈過程中,你沒有任何依靠,唯一的力量就是事實和真相。

2014年8月,內蒙古騰格里沙漠腹地的排污管道。

2015年1月,騰格?沙漠腹地,一支來自北京市的環境專家、公益律師等組成的聯合調查組,正對非法排污區域展開系統性調查。

2015年11月,騰格?沙漠腹地的巨型排污池,經過國務院督查治理達到要求,污染物經過防滲透處理被永久封存。
澎湃新聞:其間有遇到什么困難么?
陳杰:很多人覺得我長期做這事是不是會寂寞甚至抑郁,我覺得不是。一個人如果追求真實,他往往有一種潔癖,尤其是對虛假的反感。所以在做這些事情的過程中,你會不斷檢視自己。在做報道、建立證據鏈的時候,你必須非常嚴謹,哪怕只是一張影像——在拍攝一張照片時,無論用什么手段,你都會很糾結,你對自己的要求很高。
困難一是與報社的博弈,要說服報社發稿。如果不發,事情便無法解決,也無法被看見。我說,我的報道很扎實,不會有問題的。每個字和每張照片都是證據確鑿。在整個媒體承受壓力越來越大的情況下,要去揭露問題本身難度就比較大。大家對公共議題總是謹慎再謹慎,這是普遍存在的問題,這和媒體自身的定位有關系。
除了“正能量”,記者的存在就是為了對社會問題的深度觀察。如果只是宣傳,那還要調查記者干嗎呢?人工智能以后能幫你把活都干了,而且寫得比你更精彩。對記者來說,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接近真相。哪怕是“正能量”,你也要接近他真實的一面,用真實的故事去傳遞他的意義和精神。這就是媒體的意義,不然媒體就沒有價值。
我面對過很多復雜情況,比如打擊報復、威脅阻撓等等。后來都形成了一種習慣,我到了一個地方,很快就有人知道我來了。經常性我剛開始介入調查一件事的時候,它已經開始推動解決了。這非常好,我覺得我的作用不是非要把報道刊發出來才行,如果對方能主動解決,這反而更好。我不報道,我只是少了稿費,但問題解決了,我不報道也沒有問題。他們說:“陳老師,您還有什么需求么?”我說,我會盯著這事的。
在環境報道中,你一旦介入會發現它背后權力結構非常復雜,這些對我來說才是最震撼的東西,暗流涌動。所以有時候我覺得自己還是蠻幸運的,經歷了這么多事,也在博弈過程中沒有退縮,沒有放棄從事這項工作。

2016年5月,懸崖村,放學路上的俄地有三(前)。

2020年5月,昭覺縣城,遷入新家的俄地有三。
澎湃新聞:現在的懸崖村,你形容處于“兩種時間的對接”中,具體體會是怎樣的?
陳杰:我在懸崖村拍了18個孩子,有一個11歲的孤兒,她和奶奶一起生活,奶奶去世后,就剩她一個,12歲就嫁人了。我對此非常遺憾,那段我也沒拍下來。后來我采訪家長的時候,有個村民有四個女兒,“懸崖村”報道出來以后,他說,等孩子將來考上大學,一個女兒嫁出去要收100萬。我說你這是賣孩子啊,不能這樣,要改變觀念。他們會認為學歷越高,女兒嫁人就可以得到更多錢,覺得男孩比較重要,養女兒也是為了兒子結婚。
到了新地方,他們有些新抱怨,說有人管著,不讓在社區里點火。他們喜歡聚在一起點火,做餅、烤雞、宰牛、殺羊。這個社區建設得非常好,配套設施齊全,有配套的優秀學校。但他們不適應從過去的循環時間到線性時間,每天早上9點上班,晚上5點回家,有的時候周末還要加班,領導覺得自己工作做得不夠好,還被批評。他們種玉米,放放羊,在家里就是老大,沒人管他們。祖祖輩輩延續著生活。這個轉型是很艱難的,需要政府不斷地去協調。
在報道過程中,我認識了許多村民,一些人會向你敞開心扉,他們會把自己善惡兩面都展現出來,這很好。有一次,一個在外打工的村民和你說:“沒想到外面天這么冷,你給我寄點錢,給我買件衣服吧。”這種事情我一般會拒絕。還有一次,有個村民想要直播賣假蜂蜜,我勸他,你要賣真蜂蜜,只有貨真價實大家才會信任你。和他們的交流我覺得很有意思,你既是一個觀察者,也是參與者,不斷拓展職業的邊界,真正看到人的復雜性和社會的復雜性。這是我們想要的。我們不能只看到表面一片和美,看不到任何問題,那是沒有意義的。

2016年5月,懸崖村,沒有網絡信號的懸崖村。

2017年5月,4G通到懸崖村,村里的年輕人開起了直播。

《留在深山里的牧羊人》,2016年11月,四川省涼山州昭覺縣阿土列爾村。涼山彝族自治州政府經普查發現,共有19個村莊與懸崖村生存狀況相似。2020年5月,這些村莊整體搬遷至山下的易地扶貧安置點或縣城。然而,仍有少數村民因無法適應城市生活,選擇重返深山,在放牧中延續那份簡樸而孤獨的生存方式。究竟何為理想生活?這或許永遠沒有標準答案。人們不過是在時代洪流中,各自追尋內心的那一份安寧。
澎湃新聞:這一路上誰給過你幫助?
陳杰:我夫人,她是一個非常嚴謹的人。一般情況下,別人會和我說:“你照片拍得很好”,一片贊美和支持。但真正能夠批評你、指出你存在的問題的人,非常難得。我夫人會說我的問題,并且是建設性的,在我身邊有這樣一個人,始終讓你保持清醒,這非常重要。
還有我自己,我覺得我做事情會按照我現有的標準,不斷向前推進,一點一點地去突破。這不是做實驗,而是因為在你的認知領域里,確實會存在很多限制和局限性。你需要不斷地去解決這些問題。我覺得,無論是攝影師還是記者,都有很多可能性。為什么世界上有很多記者,最后能夠實現他們的愿望,甚至達到更高的成就?像海明威這樣,記者只是他的身份之一,你首先是一個人,記者是你成為一個人的路徑之一,你還會有很多其他身份——記者、丈夫、父親、一個公民。你是一個對社會有深度和廣泛興趣的人,也是想在藝術領域有所作為的人。這些都是可能存在的。關鍵在于,你如何通過個人努力,打開多種可能性,把你感興趣或擅長的事情實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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