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暗訪丨“毒營養(yǎng)土”調查（上）：建筑垃圾搖身一變成營養(yǎng)土，檢出重金屬超標

10元一袋大概20斤的營養(yǎng)土看起來像煤渣，還散發(fā)著一股臭味。

澎湃新聞（www.ditubang.cn）影子調查隊記者隨機網購十余款熱銷低價營養(yǎng)土送檢，發(fā)現其中9款鎘、鉛、鋅等重金屬含量超標，另有一款銅、鎳、鉻等重金屬含量超標。有的產品鏈接顯示已銷售200+萬件。

影子調查隊復購其中幾款產品送檢，鎘、鋅、鉛含量仍超標。受訪專家指出，這些重金屬可能會通過食物鏈、或與皮膚直接接觸的時候，被人體吸收，產生危害，不能當作普通垃圾隨意丟棄，建議統一回收處理。

這樣的營養(yǎng)土到底來自哪里？澎湃新聞影子調查隊近期赴江蘇淮安、泰興、南京和安徽亳州，對低價營養(yǎng)土產業(yè)鏈展開暗訪調查。

淮安鴻揚農業(yè)科技有限公司的工廠和旁邊數十畝遺留建筑垃圾堆放地。本文圖片均由 澎湃新聞影子調查隊 攝

數十畝建筑渣土被當營養(yǎng)土原料使用多年

這些重金屬超標的營養(yǎng)土到底是什么土？影子調查隊逐一對網購產品標稱的生產地址進行了暗訪。

在江蘇省淮安市，當地多名行業(yè)人士稱，淮安有多家低價營養(yǎng)土工廠，銷量占網銷市場的“一半以上”。

淮安鴻揚農業(yè)科技有限公司的廠房內。

在該市淮陰區(qū)淮漣村，有一家規(guī)模較大的營養(yǎng)土生產廠，由養(yǎng)豬場改建而成，未掛公司牌匾。院內塵土飛揚，挨著大門和欄舍搭建的L型彩鋼瓦頂下，堆著成山的沙泥狀土，機器轟鳴。

一輛廂式重卡的一半車身，塞進了院子中間搭建的彩鋼大棚，一袋袋營養(yǎng)土順著傳送帶，滑入車內；入口處的一輛三輪車上，堆著數袋50斤裝、100斤裝的“營養(yǎng)土”，面單下方印有“朝露園藝店”“花田半畝園藝小店”等字樣。

發(fā)貨人姓名、電話和地址，均與記者此前網購營養(yǎng)土的快遞標簽上信息一致。

大棚內分開堆著的土山，顏色有黃、有黑；四處散落著不同規(guī)格、品牌的營養(yǎng)土、農家肥包裝袋。兩名主播在搭建好的場景下，一個滔滔不絕，一個現鏟現秤。

“生產體量，應該我這邊最大，春天最多一天將近 10 萬單?！痹摴S的老板董應蒙向影子調查隊稱，其工廠共有4條生產線，春秋旺季全運轉，一天可生產6至8車，數百噸貨；夏天是淡季，一般只開1條生產線，每天最多發(fā)1車。

董應蒙稱其從2008年開始接觸園藝用土，起初給“坤寧王”等品牌做代加工，后逐步發(fā)展為產銷一體，既有自營品牌和網店，也做代發(fā)。目前，他在全國共有18個工廠，“陜西、長春和淮安是3個自建倉，我們自己派人，其余都和當地工廠合作的。”他補充說，“就算合作廠出問題，這3個自建倉也能全國供貨?！?/p>

董應蒙直言自己沒有固廢處置資質，網銷的低價營養(yǎng)土，全用的是這里挖地基的渣土，但他無法出具檢測報告。

影子調查隊記者現場裝取了一袋營養(yǎng)土送檢，結果顯示，鉛、鎘、鋅含量均超標。

淮安鴻揚農業(yè)科技有限公司的過篩堆土區(qū)。

“只要成本足夠低，不管怎么賣都會‘起飛’。”原料和物流的優(yōu)勢，讓董應蒙迅速扎進低端市場，“我們價格能做多低？50斤，含快遞、袋子，全國代發(fā)價就14多塊，這是什么概念？”

打“價格戰(zhàn)”，是他的重要營銷手段?！拔覀儍杉乙恢痹诖??！彼Q，“花棲湖”率先推出五斤、一塊多的“引流”款，他緊跟其后，“他們（現在）賣一塊九，我們賣一塊七毛多，每單虧一塊多，但整體算起來，我們微利不虧，還掙錢，還把體量占住了?！?/p>

兩家的銷售量多大？董應蒙思考后稱，占全網“銷量一半以上，肯定有?！蹦壳?，他有一支30多人的運營團隊，還在網上繼續(xù)開店。究竟有多少店？他稱記不住，“實在太多了，主要在抖音和拼多多，抖音第一的店鋪就是我們的，其他平臺也帶著做?！?/p>

他多次勸記者不要考慮做低端營養(yǎng)土，“我建議不要進來，因為很殘酷。我們兩家只要站在前面打（價格戰(zhàn)），后面人全部起不來?！?/p>

經調查，澎湃新聞獲悉，董應蒙的公司名為“淮安鴻揚農業(yè)科技有限公司”，其擔任法定代表人，并關聯多家公司。

工商信息顯示，淮安鴻揚農業(yè)科技有限公司成立于2014年，注冊資金3萬元，經營范圍包括營養(yǎng)土、有機肥的研發(fā)；營養(yǎng)土、蚯蚓糞等生產及銷售。

村干部直言涉事工廠是典型“散亂污”

暗訪時，董應蒙曾含糊提到，廠旁的“固廢山嶺”是他所有。

帶著疑問，澎湃新聞以投資人身份來到與該工廠僅相距1.2公里的淮漣村總支委員會。

淮安鴻揚農業(yè)科技有限公司旁的遺留建筑垃圾。

“地沒問題，堆上土，就變成違法了?！痹诖逯k公室，一位村干部告訴澎湃新聞，廠房旁的這塊地皮，是村里集體用地，但早已被別人承包，“和董沒關系。”而這片土堆，在其上任之前就已存在，系當年房地產開發(fā)時挖的工程土，臨時傾倒在此，后變成歷史遺留問題，加上地處縣區(qū)交界，“很難往外送”，成為頑疾。

“本來是強制性必須讓他弄走，他沒這個實力，外面也沒人要。每次下雨，土沖下來，路就堵了。每一次我都說，你趕緊給它清掉。”

該村干部稱，現在重點打擊固廢處置，周邊已經有幾個人因非法運土被抓。而他對董應蒙挖掘使用土堆的情況，其實知情，“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人家也沒好意思跟他要這個錢。”董的工廠是“典型的散亂污小企業(yè)”，但因開廠久、地皮問題而難以取締，“已經不知道罰多少了。”

記者向其索要該土地承包人夏某軍的聯系方式，但該村干部以不方便為由拒絕。

澎湃新聞在某招標平臺搜索發(fā)現，2023年7月，淮漣村曾開展環(huán)境整治項目，對該村四處地點的垃圾進行清理，并動用挖機。網頁顯示該項目已成交，成交人同樣為夏某軍。

環(huán)境治理與廢棄物綜合利用專家曲睿晶告訴澎湃新聞，從記者提供的照片來看，可能是建筑渣土混合進了一些生活垃圾。

送檢出重金屬超標的營養(yǎng)土樣品，多呈黑渣狀。

曲睿晶表示，建筑垃圾雖然可工程回填、制造再生建材產品等資源化利用，但絕對不得作為營養(yǎng)土直接使用。即便是作為其原料，也需要經過無害化處置，去除對動植物有害的金屬元素和有機物。

澎湃新聞注意到，今年4月，生態(tài)環(huán)境部辦公廳發(fā)布的“國家生態(tài)環(huán)境標準《建筑垃圾污染控制技術規(guī)范(征求意見稿)》公開征求意見”中提到，工程渣土“經分類”后的耕植土可用于農業(yè)用地。

曲睿晶解釋稱，渣土分類后必須經過分析、檢測，各項指標符合相關要求后，可再次作為耕植土農業(yè)利用。但除此之外的建筑垃圾，依舊不能直接用作營養(yǎng)土，或者用于營養(yǎng)土的制備原料。

鎘鉛鋅等重金屬超標，有產品顯示已銷200+萬件

在此次暗訪調查行動之前，影子調查隊委托的第三方權威檢測機構以國家強制標準《土壤環(huán)境質量 農用地土壤污染風險管控標準》（GB 15618-2018）和國家推薦標準《食用農產品產地環(huán)境質量評價標準》（HJ/T 332-2006）作為參考依據和技術標準，主要檢測對人體健康和環(huán)境有較大危害的常見重金屬，包括鉛（Pb）、鎘（Cd）、鉻（Cr）、砷（As）、汞（Hg）等，以及揮發(fā)性有機物質的數值。

影子調查隊以“營養(yǎng)土”“家用園藝土”為關鍵詞，先后從淘寶、抖音、拼多多等多家電商平臺隨機購買了十余款不同價位的熱銷營養(yǎng)土，從20斤至60斤不等。檢測人員使用儀器初篩時，發(fā)現有9款低價營養(yǎng)土的相關數值異常，每斤約0.4元。

經進一步檢測，其中7款產品（pH>7.5）對應的多個重金屬檢出值，超過上述標準中所規(guī)定的“土壤污染風險篩選值”。

涉事產品購自抖音的“小福星園藝”、 “植覺園藝館”、 “i花財的小店”、 “朝露園藝”； 拼多多的“十六月花坊”、 “大誠的營養(yǎng)土”；淘寶的“園藝用品工廠店”。

“朝露園藝”營養(yǎng)土正是前述董應蒙的“淮安鴻揚農業(yè)科技有限公司”所產。

檢測結果顯示，這7款鎘含量從0.9 mg/kg至1.56 mg/kg不等，均超過國標GB 15618-2018所規(guī)定的0.6 mg/kg。其中，拼多多“大誠的營養(yǎng)土”、抖音金牌店鋪“植覺園藝館”所售的20斤規(guī)格“花香泥”牌營養(yǎng)土，含鎘量達到1.56 mg/kg?！按笳\的營養(yǎng)土”店鋪詳情頁顯示，涉事產品“總售200萬+件”。

有5款“營養(yǎng)土”鋅含量超過國標GB 15618-2018所規(guī)定的300mg/kg，其中，抖音金牌店鋪“植覺園藝館”所購的涉事產品超標最嚴重，為717.6 mg/kg；有6款的鉛元素檢出量，超過推薦標準HJ/T 332-2006所規(guī)定的50 mg/kg，最大值為140.5 mg/kg，同樣來自 “植覺園藝館”。

此外，“植覺園藝館”的涉事產品還被檢出銅、鎳、鉻含量超標。包裝顯示，該產品總經銷為“浙江種果家農業(yè)科技有限公司”、品牌方為“淮安花棲湖農業(yè)科技有限公司”。

7月下旬，影子調查隊再次從上述多家涉事店鋪的同一頁面，復購相同或相近規(guī)格產品送檢，結果鎘、鋅、鉛含量仍超標。如在抖音鉆石店鋪“朝露園藝店”所購的兩袋營養(yǎng)土，鉛檢出量為120 mg/kg、124 mg/kg；鋅為445 mg/kg、464 mg/kg；鎘為1.51 mg/kg 、1.55 mg/kg。

復旦大學公共衛(wèi)生學院教授張玉彬告訴澎湃新聞，這樣的問題土壤不建議用來種植蔬菜，土壤中的重金屬會被蔬菜水果吸收。若被人食用，腸道會吸收這些重金屬，對人體產生健康危害。若人體皮膚直接接觸這些受污染的土壤，也可能吸收重金屬，造成健康危害。

如，鎘是一種致癌性化學物質，也是人體不需要的金屬元素之一，能夠損傷多個人體器官，包括損傷骨骼、腎臟和肺等；鉛，同樣是人體不需要的金屬元素之一，能夠損傷多個人體器官，包括損傷神經系統、造血系統、免疫系統、腎臟等，其中兒童對鉛的神經毒性尤其敏感，被認為是不可逆性的損傷。

張玉彬特別提醒，城市居民不能將重金屬超標的營養(yǎng)土作為普通垃圾隨意丟棄。他建議，小區(qū)、物業(yè)和街道管理部門，可協調回收此類產品，轉移至相關處置單位統一進行無害化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