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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尋訪林海音的故居
夏天過去,秋天過去,冬天又來了,駱駝隊又來了,但是童年卻一去不還。冬陽底下學駱駝咀嚼的傻事,我也不會再做了。可是,我是多么想念童年住在北京城南的那些景色和人物啊!我對自己說,把它們寫下來吧,讓實際的童年過去,心靈的童年用存下來。就這樣,我寫了一本《城南舊事》。我默默地想,慢慢地寫。看見冬日下的駱駝隊走過來,聽見緩慢悅耳的鈴聲,童年重臨于我的心頭。——林海音

伴隨著這首清新童真的《送別》,電影《城南舊事》中一幕幕充滿詩意的紅塵畫卷緩緩進入我們的眼簾:破敗的北京城門,衣衫襤褸的人們,滯緩行走的駱駝,街頭叫賣的小販……而現在呢,一個冬日的午后,或許是因為天寒地凍吧,一向熱鬧繁華的琉璃廠也顯得非常零落,街上的行人寥寥可數,華麗的、古香古色的店鋪前門可羅雀。北方燦爛陽光帶來的溫暖根本抵不過零下的低溫,不一會兒我的周身似乎已經被凍透,仿佛悠閑地、不經意間吹過的朔風更讓我感覺幾絲凄楚和蕭索,——就站在“城南舊事”發生的這個地方,“舊事”卻早已化灰化煙,什么都尋覓不到。

其實林海音的故居并不難找,正如林海音在自傳《家住書坊邊》一節中所說的那樣,她在北京的住處大都在琉璃廠范圍內。以琉璃廠為中心,步行一個小時之內,就能走遍她昔日幾乎所有的家。沿著琉璃廠西街一直往西走,曾有一條叫椿樹上二條的胡同,胡同里曾有一個福建永春會館,是林海音早年一個重要的居住地。《城南舊事》中《惠安館》一節就是以椿樹上二條此段生活為素材寫作的。在小說中,過了椿樹胡同的井窩子,井窩子斜對面的那條胡同就是小英子的家,小英子與胡同口惠安館的瘋子秀貞成了好朋友,并在井窩子結識了貧窮女孩妞兒,三人間譜寫了一段純真而又傷感的人間真情。不過這一片以“椿樹”命名的胡同和胡同中的井窩子早已不見了蹤跡,被一片高樓林立的居民小區替代。雖然時過境遷,所幸,“椿樹”這兩個字仍舊保留下來,向人們提示著歲月的痕跡。
出了琉璃廠西街,沿著南新華街一路南下,就來到虎坊橋。昔日的虎坊橋一帶是交通便利、繁榮發達的地區,可以從這里到天橋,到前門,到八大胡同,大街兩側的店鋪里有各種新鮮玩意兒,大街上走過形形色色、奇奇怪怪的人們……虎坊橋大街上曾經林立著許多地方會館,林海音一家曾在這里的廣東蕉嶺會館居住過。小說《城南舊事》中《蘭姨娘》一節就是以虎坊橋大街的生活為素材寫作的。虎坊橋大街上車水馬龍,小英子和妹妹坐在門口看土匪和鬧革命的學生被槍斃;附近聽戲還很方便,小英子和妹妹經常跑去聽戲,饒有興趣地看著虎坊橋大街上走過學戲的爛眼邊的小孩子……不過現在的虎坊橋大街早已不見了蹤影,只剩交通標示牌上的“虎坊路”,沿著虎坊路一直往前走,卻被一棟高大的建筑阻住了,——原來是個死胡同。
沿著虎坊路、南新華街原路往北走,到了琉璃廠的北側,有梁家園、西交民巷、新簾子等胡同,這些胡同里曾經都有林海音居住過的家。不過隨著時光的磨洗,林海音一家昔日的蹤跡早已經隨風逝去,讓人即使想憑吊也沒了對象。更讓我困惑的是,后來因為拆遷和重建的原因,《城南舊事》之《我們看海去》一節中寫到的“像一把湯匙”“繞著湯匙底兒走一圈,就還得從原路出去”的死胡同“新簾子胡同”已經一分為二,成為“東新簾子胡同”和“西新簾子胡同”兩段,且“西新簾子胡同”已經拆除,只剩“東新簾子胡同”,那么“靠近湯匙的底兒上,正是舀湯喝時碰到嘴唇的地方”的小英子的新家還在嗎?我徘徊許久,不得而知。
林海音除了在這些地方居住過,婚后還曾在琉璃廠附近的永光寺街(現為前青廠胡同)和故宮附近的南長街等地居住。從5歲到北京,到31歲離開北京,林海音26年的北京歲月讓她終生難忘,她也一直稱北京是她的“第二故鄉”。但并不像冰心、凌叔華、林徽因那些一帆風順、養尊處優的富貴之家大小姐的生活,林海音的童年生活充滿動蕩和流離,充滿了底層平民的色彩。嚴格來說,現存的唯一標著“林海音故居”的昔日晉江會館所在地甚至稱不上林海音的“故居”,更確切應該是“林海音曾經居住過的地方”。在那一個個都已湮滅不見的曾經的居住地,也能看出林海音轉蓬般在北京這所城市的流離和奔波,不過這粒從遙遠的海峽對岸飄來的蒲公英的種子在北京深深地扎下根,并用她的筆,為這座城市增添了一番別致的文學風采。
《城南舊事》中的小英子是個說話帶著閩南口音、被秀貞的媽媽取笑為“小南蠻子”的外鄉人,誠如林海音真實的經歷。林海音祖上是從廣東蕉嶺遷到臺灣的客家人,曾祖及祖父幾代在臺灣當地很有名望。到了她的父親林煥文這一代,仍舊是書香之家。林煥文不僅日語好,還有著豐厚的國學功底,是個風度翩翩的教書先生。他先是到日本做生意,后來又回到臺灣。林海音的祖父是個很有骨氣的懷念故國的老派儒生,他不愿意后代在日本的統治下受教育、長大,便鼓勵兒子林煥文投奔大陸,也正是如此,林海音一家和叔叔一家都先后來到北京謀生。與凌叔華、林徽因、冰心那樣的京城富貴朱門比起來,父親具有穩定收入的林家頂多算是一個小康水平的家庭。這樣的家庭一旦遭到重大變故,就會造成毀滅性的后果。正如《城南舊事》中所寫,爸爸生病去世了,小英子的童年也結束了,夾竹桃枯了,小石榴謝了,童年的詩意與美好都煙消云散,等待小英子的是冰冷實際的生活和不可避免的突然長大。

或許正因為林海音心性的寬容和精神的富足,小說《城南舊事》的底色是充滿溫暖、人情和詩意的,這里有著戀愛失敗、孩子又被抱走的瘋子秀貞的悲哀;有著整日被養父養母毒打的孤兒妞兒的眼淚;有著為了供優秀的弟弟讀書而不惜偷竊的小偷的心酸;有著丈夫不爭氣、兒子溺水而亡的宋媽的無奈……不過更有著純真的友誼、溫暖的親情、無邪的歡笑和向上向善的力量。穿街走巷的小販的叫賣聲是那樣動聽,燈紅酒綠的大街是那樣熱鬧,即使狹窄小巷里飛舞的塵土和騾馬市大街上騷臭的牲口的糞便,在陽光下也充滿溫情的煙火氣息,具有一種世俗的美感。正如臺灣著名歷史學家高陽對林海音小說的評價:“細致而不傷于纖巧,幽微而不傷于晦澀,委婉而不傷于庸弱。”


《城南舊事》中以爸爸的花謝了,小英子也不再是小孩子戛然而止,將一段最樸實、最真誠的童年記憶永遠保存下來。但童年過后,小英子終究要長大,乃至結婚、生子。已經有研究者指出,林海音《城南舊事》等的童年書寫只是北京這座城市賦予她的,同時也是她為這座城市的文學圖景貢獻的其中一部分,對北京的婚姻狀況和女性生活狀態的描摹,是林海音文學創作的另一塊重要拼圖。正如林海音自己所說,女性與“兩地”(北京和臺灣)的生活,是她寫作的兩個重點。

除了小說,林海音還寫作過《閑庭寂寂景蕭條——母親節寫我的三位婆婆》《婆婆的晨妝》《難忘的姨娘》等散文作品,可與《婚姻的故事》對照閱讀。而林海音另一部重要的女性作品《燭芯》,從抗日戰爭寫到抗戰勝利后,空間上橫跨北京和臺灣兩地,講述的也是一位曾在北京生活的女性在戰爭中和戰爭結束后的婚姻故事及人生經歷,角度非常新穎,對女性心理的描繪和刻畫入木三分,非常精彩。

1948年,林海音才舉家遷往中國臺灣。飛機起飛后,林海音依依不舍地看著北京城熟悉的一草一木:
我是抱著怎樣茫然的心情離開我的第二故鄉北平啊!二十幾年的時間,我在這里成長、讀書、結婚,做了三個孩子的母親!
飛機從西苑起飛,穿過古城的上空,我最后瞥見了協和醫院的綠琉璃瓦頂,朝陽射在上面,閃著釉光,那是我結婚的地方,我記得我手持一束白色的馬蹄蓮走在協和禮堂的紅氈子上,臺上幾位音樂家在奏著結婚進行曲……
我們已經飛到云層上面來了,綠琉璃瓦的北京城早在視線中消失了,她深深地埋在云層下面,我知道她將帶給我無限的回憶。
“我很懷念第二故鄉北平,我不敢想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那熟悉的城墻,玻璃瓦,泥濘的小胡同,刺人的西北風,綿綿的白雪……既然不敢想,就停下筆不要想了吧。”1990年,在離別三十余年后,林海音再次回到了北京這片土地,她在《訪母校·憶兒時》《我的京味兒之旅》《老北京的生活》等文章中詳盡地描述了這次短暫而充實的活動。她不僅訪問了自己的母校,去看了自己曾經住過的地方,還見到了很多故知和新朋。操著一口純正的北京話的林海音終究是被北京這座城市滋養過的女兒,她自己也說,回到故土,跟大家京味兒相處,不管外面多冷,心里都是暖的。
但在外面徘徊的我終究被北京冬日的寒風打敗,瑟縮著決定打道回府。腦海中又不由自主地響起《送別》悠揚婉轉的旋律:“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心中突然生起一絲傷感,歌聲仍將會傳唱,故事仍將會流傳,但是城市在變遷中是否還會留下一絲過往煙云、一個印記供我們緬懷和尋訪昔日的“城南舊事”呢?如若不是,那今宵的夢怕也果真會是寒的了。
本文摘選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北京文學地圖》王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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