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談｜“為什么讓非洲人來？”日本在“人口斷崖”邊的焦慮與兩難

今年8月下旬，由日本國際協力機構（JICA）推動的“非洲?故鄉”國際交流項目驟然“出圈”，引發軒然大波。這一本意促進“國際交流”的項目在網絡上被迅速解讀成“移民大門打開”的驚悚話題，一時間日本網絡上民粹言論甚囂塵上，引發所謂“住民恐慌”。

這場風波不僅揭示了信息傳播的脆弱性，也深刻反映出日本社會對移民政策的復雜情感和深層焦慮。折射出右翼民粹主義的崛起，以及中央政府在應對現實困境時與地方社會存在著巨大鴻溝。

“非洲?故鄉”項目緣何演變為移民恐慌？

“非洲?故鄉”（Africa Hometown）項目是JICA在2025年東京非洲發展會議（TICAD 9）正式推出的地方對口交流計劃，其歷史淵源能追溯到日本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長期對非洲國家展開的官方開發援助。該項目選定千葉縣木更津市對應尼日利亞、山形縣長井市對應坦桑尼亞、新潟縣三條市對應加納以及愛媛縣今治市對應莫桑比克。該項目目的是通過教育文化產業和志愿者交流等形式深化日本地方與非洲國家之間的合作與理解。

事與愿違，由于“hometown”概念在跨語種傳播中被誤譯為“移民基地”。導致在日本之外的媒體報道中出現誤讀。BBC News Pidgin（BBC面向尼日利亞及西非地區的皮欽英語服務）在報道該項目時稱日本政府將為尼日利亞人開設一種“特別簽證”（special visa），并且會通過和木更津市開展“對口合作”的方式，為尼日利亞人前往日本居住以及工作提供便利條件。鑒于該媒體在非洲西部具備較高影響力，這條消息很快就在尼日利亞以及其他非洲國家被廣泛轉載，部分媒體甚至還進一步將其渲染成“日本劃定的移民基地”。

JICA與日本外務省雖然察覺這一誤導性報道，并在官網緊急發布澄清公告，強調此項目純粹是國際交流與地方合作，不涉及移民接納或特殊簽證安排，BBC也在其后承認報道中的用詞錯誤并刪除了“special visa”相關表述。然而，“非洲?故鄉”國際交流項目已驟然“出圈”，再加上社交媒體情緒化放大，木更津市、長井市、三條市、今治市的一些居民誤以為大規模非洲移民即將涌入，遂引發輿論恐慌，地方政府因此收到成百上千通電話和郵件抗議，行政人員疲于應對，導致正常的行政工作一度陷入癱瘓。

移民議題的民粹化與日本政治右傾化

“我們是日本人，為什么要讓非洲人來這里？”“外國工人的迅速增加損害了日本人薪資”“政府應優先考慮本國公民的利益”這些在日本社交媒體上廣泛傳播的言論，反映了日本社會對移民政策的深刻焦慮。在當今的輿論環境中，信息本身已不再是唯一的決定因素，真正危險的是那些企圖利用信息扭曲來達成政治目的的幕后推手。

今年的參議院選舉中，新興的極右翼民粹政黨參政黨異軍突起，其參議院席位從原先一席躍升至15席，它主打口號“日本人優先（Japanese First）”暗含對外來人口的警惕與排斥，和特朗普式民族主義理念不謀而合，黨首神谷宗幣自詡為“日本版特朗普”主張限制移民、優先日本人福利、傳統價值回歸，同時強調“保護本土文化與就業機會”等。

2025年8月26日，神谷宗幣通過其 X賬戶明確表示：若“Africa Hometown”計劃演變為“移民接納”的內容，參政黨將堅決反對。參政黨在黨綱中也指出，外國人政策必須更加透明，并應公開審視“接納外國人對日本社會造成的成本”影響。

正如《衛報》指出，參政黨正借助經濟停滯、物價上漲以及外籍人口激增引發的社會焦慮，吸引被主流政黨忽視的年輕選民和低收入群體，這些群體在失落感中把“日本文化受到威脅”當作一種認同，進而讓參政黨的民粹主義言論成了有效的動員工具，對日本的移民接納政策造成了明顯的政治阻力。

8月28日，約有150人聚集在東京千代田區的 JICA 總部外，舉行反對“非洲?Hometown”項目的游行。隨后全國多地爆發反移民游行，尤其是在大阪。示威者揮舞著如“結束大規模移民”“保衛日本人”等醒目標語，在相對較平穩的日本來說極為罕見，反映出社會中對移民議題的強烈不安。

觀察這次“住民恐慌”輿論議題生成機制會發現，首先，出現了翻譯與傳播路徑方面的失真情況。最初政策文檔里“強化交流”等概念，在跨語言和跨文化傳播過程中被簡化成具有強烈指向性的“接受移民”，這種概念的失真讓項目真正意圖在語言轉換當中喪失，為后續誤解情況的出現埋下伏筆。

其次，社交媒體平臺為最大化提升用戶在平臺的參與度，其算法邏輯變相助推了情緒化和高沖突內容，像“城市被交給非洲國家”“移民大潮”這類具有煽動性標題充斥著平臺，迅速激發起日本原住民的恐懼和憤怒情緒。這種情緒化敘事讓謠言傳播速度遠遠超過官方澄清速度，進而加速了恐慌情緒在人群中的擴散。

再次，令人擔憂的是，日本政治上日益崛起的民粹主義勢力，瞄準時機在這一信息泛濫的時代，利用民眾對移民的深層焦慮，將“移民”、“基地”、“簽證”等敏感詞匯政治化。他們不僅迅速為不實信息提供了“背書”，還將這些敏感詞匯用作擴大支持者的輿論工具，進一步加劇了日本社會的撕裂與恐慌。可見，這次“住民恐慌”與其說是無意中“催生”出來的，不如說是被有企圖之人精心“制造”和“放大”的。

民粹主義引發民眾對移民涌入的恐慌無疑加劇了石破茂政權政策執行的不確定性，經濟層面移民有助于緩解勞動力短缺狀況，但也可能加大就業競爭與社會福利負擔，讓政策執行面臨社會認同和利益沖突的雙重挑戰。

人口危機下的兩難：數量治理還是社會溝通？

日本正站在一個人口結構的“斷崖”邊緣。作為典型的少子老齡化國家，現在正面臨著深重的人口和社會結構挑戰。2023年日本總人口已經減少至約1.243億，和上一年相比減少超過50萬人。截至2024年底，外籍居民將近380萬人，而且出生率一直處于持續低迷的狀態，2023年總和生育率為1.20遠遠低于維持人口的2.1標準，這意味著日本不僅人口總量在萎縮，勞動力供給也在急劇萎縮。

在當前這種“人口，勞動力雙擠壓”的態勢下，要是繼續削減外來勞動力的供給就相當于自毀產業基礎。護理、建筑、制造、農業等行業迫切需要年輕勞動力來進行填補，就算參政黨之類的新興右翼勢力持反對意見，但現實壓力迫使政府不得不探索“有控制地引入”外國勞動力。

對于石破茂政權而言，當下最棘手的挑戰是如何在必要勞動力補充和避免社會恐慌間取得平衡。這次圍繞“非洲?故鄉”風波產生的誤讀與恐慌，已表明石破茂政權在政策溝通和社會心態存在巨大落差。如果不能在政策設計、輿論管理和社會治理中找到有效的銜接點，任何看似溫和的國際交流項目都可能在謠言蔓延中被無限放大，演變為沖擊政權的輿情危機。

為了回應民眾的擔憂，內閣官房長官林芳正火速召開了記者會，強調該項目并非大規模移民接納，而是地方與非洲的文化與產業交流。同時，政權提出建立“外國人政策社會對話平臺”，讓專家、地方政府與市民社會共同參與，推動透明討論，減少信息不對稱所導致的誤解。這一舉措無疑是在嘗試以制度化對話回應社會焦慮，顯示出政權意識到“社會溝通”已成為外國人政策成敗的關鍵變量。與此同時，政府也承諾未來將收緊對某些類型簽證的審查，強調“質量而非數量”，優先引進高技能人才與特定行業急需的勞動力，并在配套層面強化日語教育與社會服務，以減少社會摩擦。

全球范圍內，移民政策一直是社會爭議的焦點。日本面臨的難題在于，人口危機是硬約束，外國人政策是軟變量。石破茂政權試圖以“數量治理”保證社會可控，以“社會溝通”緩解心理焦慮，方向是務實的。但值得關注的是，日本的文化保守性、政治環境以及民粹主義勢力的干擾，使移民融入和社會多樣化進程難度加大。日本能否順利接納外國移民，實現真正的文化多樣化，將直接檢驗其社會韌性與政治智慧。

（王鵬飛，天津師范大學歐洲文明研究院講師；天津師范大學國家發展與安全研究中心研究員；察哈爾學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