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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國小廠|三家小廠的中國式突圍:壓力大到睡不著覺,但堅信自己能成功
2017年,有三家中國“小廠”正經歷著不同卻同樣焦灼的突圍時刻。
深圳龍邦的車間里,一噸進口芳綸纖維要價18萬,做成芳綸紙賣出僅20萬,扣除水電、人工后每生產一批都在“倒貼錢”,國外供應商還動輒斷供。
山東濱州的公路上,雙峰的工程師剛結束又一趟800公里的行程——國內只有合肥通用機械研究院有一臺能測核級密封件的設備,為做檢測,他們不得不長途跋涉。
上海上閥的實驗室里,工程師們正圍著“華龍一號”穩壓器安全閥加班加點,年底就要拿出樣機,而多年前他們還在幫外國企業改造不合格的核電閥門,如今要靠自己啃下被歐美“卡脖子”的硬技術。
這不是三家孤立的“小廠”困境,而是中國制造業突圍的縮影:沒有驚天動地的口號,只有“啃硬骨”的執著;沒有一帆風順的坦途,只有“不服輸”的死磕。
正是這種執著和死磕的精神,鑄就了中國制造的韌性。正如一位受訪企業負責人所說,“韌性其實是一種底氣——不怕風浪,還能在風浪里劈波斬浪。”
材料革命:從“倒貼錢”到打破外國公司半個世紀的壟斷
2017年的深圳,深圳昊天龍邦復合材料有限公司的車間里,焦慮像機器的轟鳴聲一樣揮之不去。進口芳綸纖維一噸售價18萬元,加工成芳綸紙后只能賣20萬元,可扣除水電、人工、設備折舊,每走一趟生產線都是“賠本賺吆喝”。
芳綸紙這東西,看著薄如蟬翼,卻是工業的“筋骨”——12毫米粗的芳綸繩能拉20噸重卡,500℃高溫燒不燃,大飛機、高壓特高壓輸變電等設備的絕緣部件都得用到。因為質地輕盈,做成蜂窩芯材后,還成為衛星結構件、無人機機身、火箭發動機殼體等的首選材料。
芳綸紙的原材料芳綸纖維并不容易得到。“國外供應商說斷供就斷供,交期沒個準信,價格還壓得人喘不過氣”,一位研發工程師后來回憶時,仍能想起當時盯著原材料庫存的焦灼。

他們不是沒試過國產原材料。可剛起步的國內芳綸業,優質原料都被廠家自留,能買到的多是小廠貨,品質像坐過山車:今天檢測合格,明天就冒出雜質,粘度指標更是忽高忽低。
“原材料的坎,必須自己邁過去!”2017年4月,李永鋒傳達了公司決心,并將自己的辦公室搬進生產車間。就是這樣一家看似普通、甚至在虧損邊緣掙扎的“小廠”,一群造芳綸紙的人,決心轉向造更核心的芳綸纖維。
這并非一時沖動。在此之前,公司聯合華南理工大學等高校和科研機構,開展產學合作,解決了理論和專利問題。不僅提升了芳綸纖維的質量,還降低了生產成本。
造纖維也絕非易事。芳綸纖維的合成工藝復雜,他們遇到的第一個困難甚至不是生產,因為無任何經驗可以借鑒,廠里大部分人甚至對精密的工藝和設備都不知道。初始團隊的一位工程師回憶時感慨“那些設備的說明書,簡直天書”,“我們只懂生產芳綸紙,不懂芳綸纖維,更不懂芳綸纖維的生產設備,連設備該往哪放都沒人知道。”
“設備管線怎么走都需要自己摸索”,遇到沒人會的工序,李永鋒對著說明書一點點啃,失敗了就蹲在地上畫圖分析,成功了就趕緊記下來,連夜整理成規程,再手把手教給員工。這樣的筆記,李永鋒記了十幾本。
過了設備的關,輪到生產的苦。2017年夏天,李永鋒的團隊終于迎來最核心也是最難的聚合環節。聚合的質量決定芳綸纖維的性能(高強度、高模量、耐高溫、阻燃等),也決定了最終產品的品級。
反應條件苛刻,必須在-10℃到10℃之間進行,對原料質量、設備、控溫、攪拌和反應物投料精度要求極高。有一種原料對水分含量的控制極其嚴格,要求其含水量小于150ppm,這意味著1克原料中水分的含量要小于0.00015克。
從早上到下午,六個多小時里,李永鋒緊張地在車間里來回走,一會兒看溫度記錄儀,一會兒查投料精度,手心全是汗。最終,負責聚合物溶液檢測的同事拿著報告沖出來,手都在抖,“合格!所有指標全合格!”
一瞬間,歡呼聲差點掀翻屋頂。有人蹲在地上捂著臉哭,更多的人互相抱著跳起來,車間里一片歡呼。
突圍還沒結束。為實現量產,2017年9月贛州龍邦材料科技有限公司成立,2018年位于江西省贛州的新廠試產,最初月產量只有3噸,離目標產能差太遠。試產、產能爬坡……每一環都步履維艱。
有個液體回收系統花了上千萬引進,試產時卻頻頻出問題,李永鋒和設備廠的人熬了兩個多月,才找到癥結。“相較于此前量大了,代價也大,所有的困難又要來一遍,這次甚至更難。”
龍邦的學費沒白繳,這些走過的彎路、試出來的數據,最終變成了厚厚的安全生產標準、技術指導手冊、崗位操作流程和工作流程圖,像一塊塊基石,搭建起了龍邦的生產體系。
疫情來襲,龍邦又遭重創:銷售渠道斷了,研發資金告急,有股東把家里的積蓄拿出來。有工作人員說:“在龍邦工作的十幾年里,就遇到過一次工資晚發了幾天。”
“這是一個講情懷的地方。”一直跟隨公司從深圳來到贛州的工程師說。回頭看,那些日子真像在荊棘叢里開路,也曾在某個加班的深夜,看著窗外的月光發呆,問自己“這么拼,值得嗎”。可當看到產品從實驗室走向市場,看到中國芳綸市場終于有了龍邦的一席之地;看到當初一起扛過難的人,現在還能笑著拍肩膀說“居然真的成了”,突然懂了:那些披星戴月的奔波,那些咬著牙挺過的難關,早成了刻在骨子里的勇氣。
生產線越來越順,月產量從3噸、10噸、20噸,一路沖到30噸,至2019年6月正式投產。外國客戶來到車間,看著源源不斷產出的芳綸紙,當場簽下年采購三四十噸的訂單時,李永鋒知道,龍邦在量產這條路上,終于站穩了腳跟。
如今,龍邦的第二條生產線即將投產。在芳綸行業摸爬滾打20年的李永鋒卻說:“芳綸其實是一個讓人不太喜歡的產業,投入長,投資大,流程長,需要的東西非常多。”。
2020年9月,龍邦生產的一款“高電氣強度絕緣芳綸紙”技術指標全面超越國外廠家生產的同類產品,填補了國內空白,實現了自主可控。
龍邦成為國內首家能實現1313、1414兩大類芳綸紙工業化量產的企業,成功突破半個世紀以來西方的壟斷。這個產品用在了飛機、新能源汽車等工業中。

“一定要做到技術的持續研發、迭代更新…立不敗之地。”“把國產替代做到六七成,甚至全覆蓋。”這是李永鋒也是雙峰的目標。
如今,李永鋒還是保持每天早飯后準時巡車間的習慣,從源頭走到成品區,要走8500多步。他常跟團隊說:“量大了,更要穩。”每次接到客戶反饋,李永鋒都非常重視,哪怕是客戶提到十分細微的問題,也要追根溯源,“你要知道自己錯在哪里…才能找出正確的辦法。”
技術突圍:一條路走了40年
1972年,山東濱州,“北鎮機床廠”的牌子掛起,彼時的它還在機床制造的賽道上摸索。誰也沒想到,12年后的1984年,這家工廠會做出一個改寫命運的決定——花費800萬元“巨資”,從日本東洋碳素引進中國第一條柔性石墨板材生產線。
這也開啟了一家中國“小廠”40余年的工業馬拉松。

引進生產線只是起點。八十年代的中國,石墨密封材料領域幾乎一片空白,“北鎮機床廠”用近十年時間沉下心學習、消化技術,更名為“山東濱州柔性石墨密封件廠”,從此專注石墨密封材料的研發與生產,成為中國最早涉足該領域規模化生產的企業。
但國產化的路從不是坦途。1995年,雙峰開啟核電站密封件國產化征程時,除了技術難題,還面臨著“檢測困局”。“當時國內能做密封檢測的設備只有一臺,在合肥。”陪伴企業走過30年的董事長李壽海回憶:每年都要跑去800公里外的合肥,大家不厭其煩。

這樣的奔波,在雙峰工程師職業生涯里成了常態。2000年左右,汽車氣缸墊片還在使用石墨材質,雙峰接到一筆外企汽車發動機廠的訂單,對方要求產品的過程能力指數(CPK)必須穩定大于1.33——這意味著生產過程要極致精準,不合格品概率需極低。
“我們的產品不是不達標,而是不穩定。”不服輸的勁兒上來了,雙峰的工程師們扛起石墨板,開啟了長達一年的“濱州-上海-南昌”奔波路。
去客戶工廠驗證、回廠調試工藝、再去驗證……為了攻克穩定性難題,廠里幾乎動員了所有人,從原材料檢測到設備關鍵零部件更新,逐個環節摳細節。最終,雙峰不僅滿足了需求,更贏得了龍頭企業的認可,讓“雙峰”的品牌在汽車密封領域站穩了腳。
真正的突破,發生在核級密封的“高端戰場”。以C型密封環為例,這是核電站壓力容器的核心密封元件,生產工藝復雜、密封等級高,長期被國外壟斷,單套價格高達300多萬元。
2025年5月,雙峰申請的“一種反應堆壓力容器C型密封環的生產工藝”專利(公開號CN120170425A)正式公開,這意味著中國在核級高端密封領域,徹底打破了國外技術壟斷。更直觀的改變是,C型密封環的價格直接降至30萬元,為國內核電站建設降低了巨額成本。
“技術突破了,怎么驗證成果?”這是中國制造企業常面臨的困境,雙峰也不例外。2010年之前,沒有自主檢測設備的雙峰,只能依賴裝機試驗,效率低、成本高。“要想掌握主動權,必須有自己的檢測設備。”帶著這個念頭,雙峰找到了位于上海的華東理工大學,組建產學研聯合攻關小組——學校出理論,企業出生產線,一場跨越千里的協作就此展開。
濱州到上海沒有直達火車,工程師們每月都要先坐公共汽車到濟南,再轉乘火車去上海。“最難忘的是買到‘泰山號’火車首次發車的票,晚上8點多發車,早晨7點到上海,夕發朝至,能省不少時間。”有位技術骨干至今保留著那趟車的首日封,“那兩年,這條路線我閉著眼都能數出站點。”
在協作中,工程師成了“橋梁”:把工廠實驗中發現的問題反饋給學校,和教授們一起討論解決方案,再把改進方法帶回濱州調試。就這樣月月往返、反復打磨,兩年后,雙峰終于擁有了自主研發的檢測設備。這套設備的技術原理后來惠及了國內七八家同行,成了行業共同的財富。
如今,雙峰的檢測設備仍在迭代,那段“濱州-濟南-上海”的奔波歲月,早已沉淀為企業的精神底色——不依賴、不等待,用“笨辦法”解決真問題,用協作打破資源壁壘。
今年4月,李壽海陪同日本客戶參觀。當客戶走進實驗室,了解到雙峰在超薄材料均勻性控制與規模化生產穩定性上的突破時,不禁感慨:“這正是我們供應鏈升級所需的核心能力。”當年的“生產線引進者”,如今成了“技術被考察者”,這樣的身份轉變背后,是40年持之以恒的努力。
“就像一個水桶,短板對國家整體發展不利。”李壽海的一句話,道破了萬千“小廠”存在的意義。
逆勢而上:百年上閥破解“卡脖子”
1921年,上海北京東路,一家名為“增茂五金廠”的小作坊成立,起初僅能生產低壓鑄鐵閥門。誰也想不到,百年后它會以“上海閥門廠股份有限公司”之名,成為中國高端閥門領域的“破局者”。
副總經理王錦明,從小在廠區長大,對這份事業有著特殊的感情:“閥門行業就是中國工業的縮影。我們是產值3000億元的制造大國,卻每年要花600億元進口高端閥門。”
上閥的目標是在這600億元中占有一席之地。
王錦明打了個比方:“閥門就像工業‘心臟瓣膜’,控制著核能、石化、電力裝備里的‘血液’(介質),一旦失效就是系統‘心梗’。”

上閥與核電的緣分,早從中國核電“走出去”的起點就已開啟。1986年,中國與巴基斯坦簽訂《中巴核能合作協定》。1993年,恰希瑪一期項目開工,上閥首次深度參與核電關鍵設備供應,卻也第一次直面“國產技術差距”。
“當時國內企業還造不出頂端的穩壓器安全閥,恰希瑪一期的這一設備交給了外國企業。”上閥總工王秋林回憶,可這家外國企業雖能設計制造,卻沒有合格的試驗能力,造出來的閥門,連自己都無法驗證是否符合安全標準。
危急時刻,項目方找到了上閥,希望借助其行業一流的試驗臺,對這個外國企業制造的閥門進行密封性、強度等核心性能測試。
彼時的上閥,早已創下諸多“國內第一”: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為國防關鍵裝備做檢測,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支撐東方紅系列衛星的航空航天設備驗證,再到九十年代服務秦山核電站,這座試驗臺本身就是中國工業的“技術見證者”。
外國企業制造的閥門,試驗結果卻不理想——性能測試反復不達標,這家外國企業的工程師多次來華技術攻關,修改設計、調整工藝,問題仍無法解決。
就在僵局中,這家外國企業團隊注意到了上閥的“硬實力”:中國第一臺安全閥就出自這里,恰希瑪一期除穩壓器安全閥外,其他所有安全閥均由上閥供貨。
“他們最終同意授權我們改造閥門內部零部件。”王秋林說,上閥團隊憑借對原理的深刻理解,重新設計關鍵部件,調整裝配精度,改造后的閥門終于通過試驗。
這次“幫外國企業改閥門”的經歷,讓上閥團隊既看到了差距,更燃起了斗志:“老外能做的,我們為什么不能?”以此為契機,上閥啟動核級穩壓器安全閥的自主研發,2012年成功研制出30萬千瓦機組穩壓器安全閥樣機,成為國內首家、至今仍為數不多擁有核一級安全閥設計與制造許可證的企業。
從“幫人補短板”到“造自己的產品”,上閥在核電閥門領域,完成了從“跟跑”到“并跑”的關鍵一躍。
2013年,中國與巴基斯坦簽訂卡拉奇2號、3號核電機組項目,這是中國自主三代核電技術“華龍一號”首次走出國門,機組功率提升至100萬千瓦,技術要求遠超此前的恰希瑪項目。2015年8月,2號機組開工建設,但是穩壓器閥門無處采購。
這不是普通的配件短缺,而是直擊核電站安全的“命脈”。王秋林解釋:“穩壓器安全閥是壓水堆核電站唯一的核一級安全閥,是反應堆冷卻劑系統超壓保護的最后手段,失效概率需低于10??/年,相當于單臺閥門每年故障率要低于百萬分之一。”
沒有穩壓器閥門,卡拉奇項目將全面停滯。幸運的是,早在“缺貨”發生前,上閥就已聯合中國核動力研究設計院,啟動100萬千瓦彈簧式穩壓器安全閥的攻關。
上閥毫不猶豫地扛起了供貨重任,“壓力大到經常睡不著覺,半夜腦袋里全是閥門的結構、參數,越想越清醒,只能起來打球放空自己。”
比壓力更難的,是研發的“漫長煎熬”。核級閥門的研發不是“一蹴而就”,從設計、樣機制造到性能測試,每一步都要面對極端工況的考驗:要在高溫下保持密封,在超高壓下穩定起跳,還要抵抗輻射對材料的侵蝕。“有個同事比我更拼,壓力大到失眠,就半夜爬起來查資料、畫圖紙,周末也泡在車間里,對著樣機找問題。”
歷經5年的反復試驗、調試,2017年12月,“華龍一號”穩壓器安全閥終于研制成功,通過全部樣機鑒定,被相關部門認定為“填補國內空白,達到國際先進水平”。
但故事并未就此結束——從研發成功到最終交付,又經歷了兩年的性能驗證與產能準備,2019年,上閥準時將合格的閥門送到卡拉奇核電站。“整個過程跨度7年多,考驗的不僅是科研能力,更是企業的定力。”王秋林說,“中國人想做的事情,一定會成功,差別只是時間早晚。”
2022年4月18日,卡拉奇核電站全面建成投產,當“華龍一號”機組穩定運行的那一刻,上閥的閥門默默守護著反應堆的安全,也標志著中國高端核電閥門徹底打破國外壟斷,實現了從“受制于人”到“自主可控”的突圍。
如今的上閥憑借其技術積累,以生產定制化非標產品為主,產能已跟不上需求,訂單排到了一年后。為應對產能瓶頸,上閥在浙江湖州規劃了180畝新基地,王錦明指著工地藍圖介紹:“一期100畝專門服務核工業產品擴產,技術研發人員必須靠前,跟生產、客戶需求無縫對接。”新基地將引入智能化、數字化設備,目標是讓產能翻一番,年產值達到20億至30億元區間。
更長遠的布局,早已在研發端展開。“現在我們正在研制先導式穩壓器安全閥,為四代核電技術做準備。”王秋林說,從三代到四代,核電技術對閥門的要求更高,上閥不想再等“卡脖子”時才攻關,而是主動提前布局,“工業領域的競爭,拼的是長遠眼光,我們要始終走在前面。”
與此同時,上閥與浙江大學湖州研究院合作的閥門智能化研究也已啟動。“未來,每臺售出的安全閥上都會搭載傳感器,實時監測運行狀態,取代人工判斷,實現預測性維護。”王錦明眼中的百年老廠,不是守著“功勞簿”吃老本,而是要在智能化時代繼續做“開拓者”。
回望百年歷程,從北京東路的小作坊,到破解“卡脖子”的行業標桿,上閥的韌性從未改變。“韌性其實是一種底氣——不怕風浪,還能在風浪里劈波斬浪。”王錦明的這句話,道破了這家百年企業的生存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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