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禮中談父親貝聿銘：他的氣質形成，上海至關重要

“貝聿銘：人生如建筑”目前正在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PSA）展出，6月19日，貝聿銘之子、貝氏建筑事務所現任董事長貝禮中來到上海展廳。

“上海是父親‘夢想的起點’，也是他多元文化的興趣源泉。他這種氣質的形成，上海起到了極大的作用。上海對我父親來說至關重要——也同樣對我們整個家族意義非凡。”貝禮中在接受《澎湃新聞·藝術評論》專訪時說。

貝聿銘夫婦育有三兒一女，貝禮中（Sandi Pei）是其三子，他的英文名Sandi，中文音“三弟”。雖然，貝禮中中文生疏，但當他出現在眼前，言語表情中，依舊帶著濃厚的中國傳統文化的氣質，不緊不慢、溫儒可親。

貝禮中在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貝聿銘：人生如建筑”展覽現場（展覽延期至8月10日）

貝禮中擁有哈佛大學文學學士學位和哈佛大學設計研究生院建筑學碩士學位。近四十年來，他參與了全球五十多個項目，包括教育設施、實驗室和博物館，以及商業辦公樓、酒店和住宅項目。在貝禮中與和父親創作的項目中，麻省劍橋麻省理工學院藝術與媒體技術設施（Media Lab)、加州比佛利山創意藝術家機構總部和香港中國銀行大廈等項目是他發揮了主導作用。

他此番來到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出席由M+和PSA共同主辦的公共講座“不止于形式的對話——徐冰與貝禮中談貝聿銘、藝術與建筑”，在講座中他和藝術家徐冰展開對話，分享建筑實踐，探討藝術與建筑的關系。

公共講座“不止于形式的對話——徐冰與貝禮中談貝聿銘、藝術與建筑”現場，左起：貝禮中、王蕾（“貝聿銘：人生如建筑”展覽與M+設計及建筑策展人）、徐冰。

在接受《澎湃新聞｜藝術評論》專訪時，貝禮中提到了他的母親，以及與父母共度的家庭時光。但在談及建筑與藝術、自然與社會的問題，貝禮中以一位有全球視野的建筑師，審慎而堅定地給出自己的回應。

貝禮中走入展廳

談父母：希望有關于我母親的書寫

在貝禮中少年時代的記憶中，父親經常出差，他自己在寄宿學校上學，所以相處時間并不太多。“他是一個很棒的父親，溫和而有智慧。他不是那種嚴格要求或經常管教孩子的父親，而是以身作則、言傳身教，通過他為人處事的方式、通過他對工作的態度、以及他所受到的敬仰，讓我想要向他看齊，想成為那樣的人。”

貝聿銘（右）與貝禮中（中）、貝建中

除了父親，貝禮中也談及了母親盧淑華。在貝聿銘身后的她，常常在敘事中被遺忘，但貝聿銘的成功，盧淑華功不可沒。

盧淑華曾就讀于衛斯理學院，并獲高級獎學金。貝聿銘也是在她的影響下選擇進入哈佛攻讀建筑碩士，他們共同學習、分享對藝術的熱衷，最終結婚、共度一生。“我父親非常欣賞她的判斷力。更重要的是，在需要支持時，她始終在那里。母親一手照料我們幾個孩子，讓我父親全身心投入在建筑工作之中。”貝禮中說，“無論人們寫多少關于我父親的文字，只要有人愿意寫到她，我都會感到高興——因為她在我父親的成功中無比重要。”

貝聿銘、盧淑華夫婦在香港，1988年攝

盧淑華維系著家的節奏。“她總會張羅我們周末一起吃飯、團聚。”母親的廚藝更是讓貝禮中嘖嘖稱奇，“她是法式料理的高手。他們去歐洲旅行，拜訪最好的餐廳，她品嘗后，回到紐約，廚藝就比原來更好，烹飪對她而言是一種享受和樂趣。”

“父親有一套成熟的味覺審美，他喜歡法餐、意大利菜，難忘上海紅燒肉；喜歡晚餐前喝一杯馬提尼或者威士忌，也愛葡萄酒。”這似乎映射出貝聿銘對生活與藝術的一致追求。“但父親有時也可以吃得很簡單，一盤番茄醬意面，也會讓他很滿足。”貝禮中回憶說。

貝聿銘全家在歐洲度假

相比看電影，貝家人更常去美術館、旅行。“我們家以前經常有藝術家朋友來做客，我母親也對藝術非常了解，她認識許多藝術家，和其中不少人關系密切。”這種與藝術共生的家庭氛圍，深刻影響著貝禮中。他坦言，自己對藝術的熱愛來自家庭，并且至今與藝術界保持著緊密的聯系。他和自己的藝術家朋友也有著一種“共通的語言”——一種相互理解的關系，這也是從貝聿銘處習得的。

談建筑：建筑必須回應當下、必須對未來負責

就建筑師的職業，父親貝聿銘對貝禮中影響深遠，但這種影響是潛移默化的。貝禮中坦言，自己在西方接受教育、工作與實踐的背景，那些看似“遙遠”的中國記憶，也慢慢塑造著自己的建筑觀。

貝聿銘在蘇州獅子林湖心亭的一座橋上，約1930年代。由貝考弗及合伙人事務所提供。

“父親在中國的生活，特別是少年時期在蘇州、上海的經驗，讓他形成了一種對于‘園林’、對于建筑與自然、藝術之間關系的敏感與理解。”貝禮中回憶道。比如蘇州獅子林——一座圍墻包裹、內部自成天地的江南園林。“在這樣的園林中，父親接觸到了奇石——那些由早期家族成員（可能可以追溯到十五、十六代以前，甚至明代）親手安置、擺放的太湖石。這些石頭沿水邊靜靜沉積、沖刷，慢慢被侵蝕、塑形。這種長年累月的變化意味著，每一代人看到的石頭都略有不同，但彼此之間又保持著連續性。”

貝聿銘在蘇州

正如貝聿銘常說的一句諺語：“前人栽樹，后人乘涼。”他從中悟出一種哲學性的思考：作為建筑師，他的任務不是建造永恒，而是把握他所處的“當下”，以一種與過去相連、能被未來承續的方式建造。“即使我身處西方，從事的多是西方的建筑項目，我也一直秉持著這樣的責任意識：建筑必須回應當下，也必須對未來負責——做建筑必須帶著文化意識、歷史意識、敬意，以及解決當下問題的恰當性。”

蘇州博物館（2000–2006）大廳框起了花園中的石景等主要景觀，蘇州，2021年。攝影：田方方。M+委約拍攝

在貝禮中看來，中國自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的發展堪稱“跨越式”。在基礎設施建設、城市功能整合乃至建筑技術的應用層面，中國不只是迎頭趕上，甚至在許多方面“直接超越了西方”。

“但有時，城市設計需要‘慢下來’，更有節制、更有遠見地思考‘為什么’而建。”貝禮中說，“我既對中國目前取得的成績感到自豪，也關注未來的發展方向。

接受采訪的貝禮中。  澎湃新聞記者 黃松 圖

對話｜貝禮中：上海對父親至關重要，對整個家族意義非凡

澎湃新聞：您傾向于將藝術視為建筑過程中的協作元素。在您看來建筑和藝術的關系為何?

貝禮中：是的，我確實一直認為，藝術應該是與建筑密切合作的一部分，而不是被當作建筑完成后才“掛上去”的裝飾，不是建筑的“附加項”。盡管我和父親在合作方式上有所不同——我與不同尺度的藝術家合作，他也與藝術家合作——但我們都堅信“協作”是關鍵。

我想，協作的本質在于，藝術作品應該與建筑環境形成共鳴，甚至可以喚起類似“文藝復興”時期藝術與空間共同創造的氛圍。

展覽中，貝聿銘建筑與藝術家作品梳理。

我父親尤其偏愛抽象藝術，因為他認為具象藝術在尺度上與建筑難以兼容。我記得他有一次去佛羅倫薩，看到了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像》，他當時意識到，一件高度寫實的雕塑如果被放大到30英尺高，其實是突兀的、失衡的，比例不對。而抽象藝術則可以更自由地與不同尺度的建筑對話。這也是為什么，他后來的藝術合作多偏向抽象主義藝術家。

澎湃新聞：香港中銀大廈是您與父親建筑合作，您認為這個項目最能體現父親建筑理念的哪一面？對您個人建筑職業的意義又是什么？

貝禮中：這棟建筑最核心的創意，是我父親提出的。他構想了一個斜撐結構，以此減少鋼材用量，同時增強對臺風等風力的抵御能力。這個結構既高效又經濟，堪稱一項重大的技術創新。

我在其中的貢獻主要是對工程部分感興趣，尤其在與結構工程師的配合上深入推進了這一理念。此外，我也參與了建筑基座與景觀花園的設計，并在高層空間做了一些優化，但這棟建筑最重要的還是它在結構上的創新。

中銀大廈（1982–1989）外墻，香港 2021 年 : 由 M+委約拍攝 ? 何兆南

這是我職業生涯中極其重要的項目之一。這個項目始于1982年，已經過去四十多年了。當時，這是一項非常大膽且高效的方案。而它并不是“一個想法的終點”，我們之后在其他建筑中繼續探索類似的結構系統。比如我在印尼完成的一個項目，還有我們現在正在上海建造的滴水湖國際貿易中心（暫定），就在嘗試用更大的窗戶、更好的層高、改進采光等方式來回應香港中銀大廈在細節上的一些不足。

我想說的是：香港中銀大廈提出了一個“經濟建造高層建筑”的理念，而我們現在的工作，是讓這個理念不斷進化。

滴水湖國際貿易中心（暫定）·鳥瞰圖 ? Pei Architects

澎湃新聞：正如您提到的在上海滴水湖正在建設的滴水湖國際貿易中心（暫定），它被看作是香港中銀大廈的延續，其中如何體現出貝氏傳統與當代建筑語言的結合？

貝禮中：這正是我們在這個項目中想要實現的目標。正如我剛提到的。我們把窗戶做得更大了——無論是寬度還是高度都大大提升。香港中銀的窗戶只有大約1.3米見方，現在我們使用了更現代、更節能的玻璃系統，空間的開闊感和舒適性都大為提升。層高也更高了，整體能效也更好。

時代不同了，我們現在可以用新技術去延續一種經典設計語言。這棟樓幾乎已經成為我們事務所的“簽名式”作品之一。

正在建設中的滴水湖國際貿易中心（暫定），拍攝于2025年6月12日

澎湃新聞：貝聿銘在上海度過了少年時光，您對上海有著怎樣的情愫？

貝禮中：我父親在上海度過了極其關鍵的成長階段，這對他后來成為一名建筑師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他出生于廣州，但大約十歲前搬到了上海，在這里生活了近十年，直至17歲赴美求學。這段時間對他的世界觀、人生觀乃至美學觀的影響都極為深遠。

上海國際飯店

他在上海就讀的青年會中學，接觸到了很多西方思想。當時的上海是極具國際化的城市，他愛上了電影——尤其是好萊塢的電影。他從電影里看到了美國校園生活、爵士樂、美麗的女孩……他被這一切深深吸引，進而下決心去美國。

貝聿銘曾就讀的上海青年會中學（現 同濟黃浦設計創意中學），校門現已基本恢復原貌

所以我覺得，上海對他是一個“夢想的起點”，也是他對多元文化興趣的源泉。而這種興趣（對不同地區的文化、習俗與傳統的尊重和學習）也促成了他后期在法國、德國、卡塔爾、日本以及中國的建筑項目。

他是一位真正的知識分子，一個博學者。而我堅信，他這種氣質的形成，上海起到了極大的作用。因此，上海對我父親來說至關重要——也同樣對我們整個家族意義非凡。

貝氏家族于上海福開森路（現武康路）貝祖詒住宅（屬中國銀行所有）的花園中合照，后排：貝聿銘（左三）、貝祖詒（左六），坐者：貝聿銘祖父貝理泰（左五），1935年。?版權所有，由貝洽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