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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Echo冉榕脫口秀到原生家庭的親密關系困境,我們還忽視了什么?

采訪|黃 瑩 董自謙 余果
文字|黃 瑩 黃友龍
責編|劉圓圓 高磊 黃璽澄
指導老師|王辰瑤
傳播策劃|黃 瑩
本文首發于微信公眾號“家書”。圖片源于網絡。

3月26日,《人物》公眾號刊登了專訪脫口秀演員Echo冉榕的文章,其講述的“二姐逃離農村家庭”的故事曾引發全網熱議。當#原生家庭#話題在眾多社交媒體收割百億瀏覽量、年輕一代高呼“逃離原生家庭”時,這場關于親子關系的集體控訴也有滑向另一種極端的風險:我們看到,互聯網上子女一代對代際創傷憤怒聲討的同時,是父母在輿論場中的集體失語和缺席。我們是否在撕裂的討論中,忽視了矛盾背后的結構性困境?我們試圖從冉榕脫口秀的黑色幽默切入,追問家庭矛盾的文化病灶——被犧牲的女兒、沉默的父母、以愛為名的壓制,以及在這場“沒有贏家的戰爭”中,有沒有治愈的可能。
01 冉榕的脫口秀為何引發共鳴?沿著這類敘事還能挖掘出什么?
去年在脫口秀舞臺上,冉榕(Echo)以自身家庭經歷為素材,講述了二姐因家庭暴力與輕視而14歲離家出走的故事。她的敘事不僅還原了農村多孩家庭中女性的困境——成績成為“免于暴力的護身符”,弟弟的性別特權與姐姐的犧牲形成鮮明對比——更揭示了“女兒”這一身份在東亞家庭中的結構性失權。

節目中“二姐”成為符號。許多女性觀眾留言稱自己就是“二姐”,被迫承擔家務、忍受暴力、或被父母規劃人生。冉榕的講述讓這些被壓抑的集體記憶浮出水面。 她以黑色幽默解構沉重議題,如調侃“一家六口共用一輛摩托車”,或自嘲“成績好才能像兒子一樣不被毆打”,在笑聲中刺痛觀眾。
冉榕的脫口秀引發熱議,我們沿著“原生家庭”話題標簽看到了大量真實而裸露的敘事。一位網友“發瘋日記_x”ID在微博上說:“我們的家庭關系是一場power game,所以爭辯是永遠無效的……本質上是因為我們跟父母使用的歸根結底是兩套話語體系。父母表面上是在談論‘愛’,而實際上是在說‘恩’……”

“家庭”這一場域,如何從“永遠的港灣”變成了“權力游戲”?在當下近乎一邊倒的對“原生家庭”的吐槽中,我們能不能既清醒又被療愈?
為了尋求更多的答案,家書工作室的四位成員在b站、小紅書、知乎、微信公眾號等多個平臺的“原生家庭”類話題評論區聯系評論者,先后詢問了25位用戶,最后有4位愿意接受采訪,其余的用戶沒有回復。

02 故事的A面:“原生家庭”是一件“濕棉襖”
原生家庭是一個社會學概念,指個體出生和成長的家庭,通常由父母及未婚子女組成,與之相對的是新生家庭(即子女婚后新組建的家庭)。
在社交網絡上,“原生家庭”已經成為一個不斷掀起輿論的熱詞。

小紅書上的原生家庭話題瀏覽量
《承歡記》《煙火人家》等影視劇的熱播、《我膽小如鼠》《突圍家庭》等書籍的熱賣、豆瓣小組“父母皆禍害”的持續火熱,都顯示了當代年輕人在長大后反思“原生家庭”的熱望。就連《紅樓夢》、《水滸傳》等古代名著里的章節,也時常被人拿出來用來解讀家庭難題。

年輕一代通過標簽尋找共鳴,在網絡上發言,講述自己曾遭受的家庭壓力,如 父母以“為你好”之名施加控制,獨立人格被壓抑;重男輕女、情感漠視、學業高壓等,并在對比敘事中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缺失了什么。

我們通過網絡聯系采訪,節選了幾段關于“原生家庭”的敘述,這是從家庭中“孩子”的視角講述的故事的A面。
評論區里的L同學(00后 女 學生 所在地江蘇)

L同學今年讀大三,這距離她“暫時離開”自己的家庭已經有幾年了,但是當我們討論這個話題的時候,她還是能夠清晰地描述出那些矛盾爆發的場景。游戲只是L同學和母親矛盾的表象。 “根本上的原因是,我媽工作太忙顧不上我。我媽只是學著別人家長,不讓孩子打游戲。只覺得游戲害人,也不想想我為什么玩?!?/p>
評論區里的nana(95年 獨生女 跨境電商行業 所在地米蘭)

“你有時候也沒太必要這么歇斯底里,我沒有接到你電話,你一下子聯系不到我,就開始各種發瘋……” nana在米蘭被凌晨5點的電話吵醒,電話這端是帶著憤怒與責備語氣的母親。中國與米蘭隔了7小時的時差,但這樣反復無常的電話轟炸已經成為折磨nana的常態,“我媽要求我任何時候必須回復。”nana認為母親會把自己所有的焦慮、抑郁情緒都歸于“她沒有回國結婚?!?/p>
評論區里的小岳(04后 女 學生 所在地成都)

小岳從幼兒園到高中一直就讀于私立學校,父母在她的教育上花費了大量的心血,小岳本人在學習上非??炭?,但高考失利。“我媽媽有時候很沒有邊界感?!靶≡乐v到,“前段時間我分手,我媽媽一直事無巨細地問,如果自己不愿意溝通,我媽還會說一些很激烈的言語來指責我,甚至給我的戀愛定義上:失敗?!毙≡赖膶W校和家在同一個城市,她本有很多時間陪伴父母,但是因為和母親的矛盾,回家的次數也變少了。
03 故事的B面:被忽視的父母是輿論場中的失語者
如今,我們談論東亞家庭的親密關系困境,這背后涉及到千絲萬縷的中國傳統文化。在這一體系下,父母不僅是家庭權威的象征,更是文化傳承的“守門人”與道德規訓的“執行者”。然而,當“原生家庭”“東亞小孩”成為社交媒體上的控訴標簽時,父母的角色被簡化為施害者,其困境與掙扎卻鮮少被納入公共討論的視野。

圖源:電視劇《煙火人家》
盡管我們未能采訪到上述發帖者的父母,但我們盡可能在訪談中詳細挖掘了些許細節,呈現故事的B面,展示家庭關系中壓力與愛的矛盾雙重性:
1. “望子成龍”(壓力)VS“省吃儉用”(愛)
“養不教,父之過”的文化慣性使父母天然背負教育成敗的壓力,將“望子成龍”的焦慮常轉化為對子女的高壓控制。父母往往擅長用行動表達愛,如節衣縮食供學費,卻不會用語言回應情感需求。
在訪談中我們了解到,“禁止L同學打游戲”的母親其實一個人要打兩份工,因為L同學的父親常年臥病在床。母親的工作薪水并不是很高,卻愿意省出幾萬塊錢給女兒報補習班和游學團。母親盼望這個學習不錯但總有點“叛逆”的女兒成才。但為生存掙扎的母親,難以兼顧子女心理需求。
2. “孝道綁架”(壓力)VS“無微不至”(愛)
中國傳統文化注重“行為規訓”而非“情感溝通”。儒家教育強調“克己復禮”,卻未提供處理親子沖突的方法論。許多父母自身在高壓環境中長大,缺乏情感教育經驗;而子女在現代化進程中渴望情感交流和個人自由,導致雙方難以對話。
午夜,在訪談中聽到電話里nana自由又灑脫的聲音,她說正在米蘭的街頭吃晚餐。作為公務員家庭的獨生女,她打算背離父母的規劃“回家過平淡的日子”,決定要獨自定居國外。為此,父母與她爆發了激烈的爭吵。但當被問到中式父母相比歐洲父母的特點時,nana卻說,中國父母對子女的愛其實更深刻更細膩,“中式父母與子女的關系很矛盾,一方面他們好像不顧及子女內心意愿,另一方面他們又對子女無微不至地關心。”
3. “溝通困境”(壓力)VS“情感投射”(愛)
在家庭關系中,父母與子女的互動往往呈現出一種矛盾的雙重性:父母試圖通過頻繁的溝通表達關切,而子女卻因感到被侵擾而選擇回避。這種模式并非單純的"控制欲"問題,而是源于更深層的情感錯位——父母可能將自身未實現的情感需求投射到子女身上,而子女則因無法承受這種沉重的"愛"而筑起心理防線。
在小岳看來,很多女生都會和媽媽更親近,但她卻感覺和媽媽很難做到心靈交互。有時候母親很想和她交流,但她會排斥。“我的媽媽在產生矛盾后可能會給我微信發一大堆東西,但是我就全部不看,全部刪除,或者我就選擇在學校多呆一段時間,可能我傾向于去逃避問題?!?strong>父母習慣用"解決問題"的方式表達愛(如追問分手原因、給出建議),而子女需要的是"情感接納"(如傾聽、共情)。當母親發送大段微信時,她認為自己在"努力溝通";但對小岳而言,這些文字卻是壓迫她的情緒負擔。
本文并非對親子關系進行非黑即白的審判,而是試圖在年輕一代的控訴浪潮中,捕捉那些被忽略的敘事罅隙。社交媒體傾向于將代際矛盾簡化為“受害者-加害者”敘事,父母的聲音被淹沒在標簽化批判中。盡管未能直接采訪到故事中的父母,但我們從子女的抱怨文本中,仍能梳理出另一面的線索——那些未被言說的焦慮、未完成的期待,以及裹挾在時代洪流中的手足無措。
社會學家閻云翔曾在《私人生活的變革》中指出,中國父母正經歷“權威瓦解”與“情感覺醒”的雙重撕裂,他們既想維持傳統家長角色,又渴望獲得子女的情感認同。我們也需要看到,父母同樣是文化轉型的“滯后者”——他們被要求理解互聯網時代的親子關系,卻從未接受過情感教育的啟蒙。治愈代際創傷,需要的不是對父母的單向審判,而是重建一個容納復雜性的對話場域——在那里,子女的痛楚與父母的無奈都能被看見。
冉榕在脫口秀舞臺上的那句“我要一直說下去”引發掌聲時,我們或許能看見另一種可能:表達不是為了清算,而是為了在代際斷裂處架起理解的橋梁。
畢竟,家庭不是戰場,而是兩代人共同學習如何相愛的課堂。
聲明:
本文為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WeChina微觀中國”項目、未來編輯部一流課程的學生實踐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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