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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42年:一個故事究竟有多少種講法?
楔子
你好,這里是《文明之旅》。歡迎你,穿越到公元1042年,大宋慶歷二年,大遼重熙十一年,西夏天授禮法延祚五年。
前年,1040年,我們講的是大宋和西夏的戰爭。上一年,1041年,我們宕開一筆,講的是畢昇發明的活字印刷術。這一年,我們再把目光放回到宋夏戰爭的戰場上。
戰爭打了三年了,大宋這邊的局勢一直沒有轉機。一方面是內部情況不容樂觀:戰場周邊的幾個地方,陜西、山西、河北和開封周邊地區老百姓的賦稅負擔,比戰前一下子多了將近50%。遍地流民的情況在大宋腹地已經開始出現。
另一方面,戰場形勢也一直在惡化。前兩年,已經有三川口、好水川連續兩場大敗,每場都是上萬人全軍覆沒。而1042年的11月8日,宋夏之間又爆發了第三次大戰,也就是定川寨之戰。宋軍再次慘敗,主帥葛懷敏,還有其他十多名將領陣亡,士兵損失又是將近1萬人。前方消息一傳來,關中地區,就是今天西安一帶的恐慌氣氛就起來了。對啊,李元昊兵鋒所指,下一步威脅的就是關中了。但是,大宋在關中的防守兵力不夠啊,從遠處調也來不及,怎么辦?朝廷就趕緊派人在路上攔人,攔那些本來應該調回中原的軍隊,讓他們趕緊回去,防守關中。那你想,這些士兵能干嗎?本來在塞外駐軍時間就長了,好不容易調回中原,現在朝廷打敗仗了,元昊的西夏軍隊如狼似虎地就在后面,讓我們回去?這不就是讓咱們去送死嗎?這些軍隊差點就要嘩變。你看,定川寨之敗,已經不只是邊疆戰場上的一次普通失敗了,大宋朝的整體局勢已經被牽動得有點不穩了。
但是,如果這個時候你在開封朝堂上,在大宋君臣們的身邊,你可能也會感受到另一種情緒。他們可能會說:老天爺!幸好是這個時候大敗。如果定川寨之敗早上一兩個月,那局面就更不堪設想了。從這句話里面,你甚至還能聽到一種很慶幸的味道。
為什么呢?
因為這一年,大宋最頭疼的事,不是和西夏在戰場上的對攻,而是和大遼在邊境上的對峙。后者更加兇險。1月份,大遼開始集結兵力,并且派來使者,獅子大張口地提條件,要大宋割讓土地。如果不答應,就要撕毀澶淵之盟,再次掀起宋遼大戰。以大宋現在的國力,能不能同時承受兩場戰爭?不知道。但大宋君臣們知道:西邊的西夏只是肘腋之患,而北邊的大遼是心腹之患啊。打西夏敗了,頂多是窩囊,打大遼敗了,那是真可能滅國啊。這是兩個級別完全不同的威脅。
好在,經過大半年的交涉,宋遼雙方在今年10月11日達成了新的和平協議。大遼關于割地的要求,就算了,但是大宋每年給大遼的歲幣要漲一漲:從過去的每年30萬增加到50萬。一場危機解除。因為這是慶歷年間發生的事兒嘛,所以歷史上把這件事稱為“慶歷增幣”。
這件事情過去不到一個月,就傳來了定川寨慘敗的消息。你現在應該明白,為什么我們說,大宋君臣這個時候的心情很復雜。如果這場慘敗再早一兩個月發生,讓遼朝知道大宋在軍事上如此不堪一擊,那個協議還能不能簽的下來,就很難說了啊。
這一年,看起來似乎也就是宋夏之間打了一場仗,宋遼之間使者來來回回地吵了幾架。但實際上,無數個念頭在大宋、大遼、西夏的當家人腦子里轉來轉去,歷史的平行空間里有無數個電光火石的瞬間,每一步都險象環生,每一步都落子千鈞。
好,這一期的《文明之旅》,我們就來看看1042年發生的這個遠比表象復雜的故事。

忍辱的故事
關于“慶歷增幣”這個事,我們先來看看大宋這邊的版本。
在宋朝君臣看來,這就是個無妄之災。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正忙著和西夏打仗呢,突然被大遼找上門來敲竹杠。哎,我們兩家1005年就簽了澶淵之盟好吧?你家大遼皇帝當時怎么說的?“如果違反盟約,天打五雷轟”,對吧?兩家和好了快40年了,你們怎么能突然提這種無理要求呢?
那大遼方面的要求具體是什么呢?宋朝這邊的情報工作做得很不錯,遼朝使團還沒到開封,大宋朝就已經花錢買到了一份遼朝國書的副本,已經知道他們的意圖了。
遼朝在這封國書里面先是扯了一堆過去的事,然后說了三層意思:第一,你們大宋不知道西夏和我們大遼的關系嗎?他向我們稱臣啊,娶了我們家好幾個公主啊,又是我家女婿又是我家外甥的,你們大宋怎么無緣無故打他呢?第二,你們大宋好像在邊界上修防御工事來著?這是什么意思?這是要挑釁嗎?第三,這么著吧,把咱們之間有爭議的關南之地,還有當年北漢的地方——就是山西太原附近的那塊地方——都歸還我們,這次的事情就算了。
這里面提到的關南之地,就是莫州和瀛州,今天白洋淀附近的那一塊地方。大遼和中原王朝為它爭來爭去,已經快100年了。但是,作為歷史遺留問題,澶淵之盟已經解決了啊。至于當年北漢的太原附近地方,那就更是屬于漫天要價,只是大遼那邊的談判籌碼。真正開始談判的時候,馬上就不提這茬事了。

你想想看,大宋君臣突然接到這么一封信,會怎么想?一定是覺得被無賴、流氓乘火打劫了啊。但這是國家大事,光有道德義憤有什么用?還是得打起精神應對。宰相呂夷簡就推薦了一個人來負責處理這個事。這個人的名字你可以記一下,他叫富弼。因為他活得很長,出生在1004年,就是澶淵之戰爆發的那一年,一直活到了1083年,將近80歲才去世。未來幾十年,他對大宋朝的政局都有重要影響。這次處理對遼外交交涉,就算是他初出茅廬的一戰。
富弼接到這個任務之后的表現,是非常悲壯的。他被仁宗接見的時候,那話說的,皇上為什么事擔憂了,這是我們做臣子的恥辱,我擔下這副擔子,連死都不怕。仁宗皇帝很感動。
你可能會說,有這么可怕嗎?不就是去搞個外交交涉嗎,哪至于就生啊死啊的?你想兩點。第一,在那個時代,宋朝人看契丹人的感受,那是華夏看蠻夷。出使蠻夷,萬一對方情緒不穩定,兇性大發,什么都有可能發生。你看漢朝派到蠻夷的使者,不就經常有被殺、被扣留的嗎?當然更重要的還是第二點,這種外交交涉非常困難。要么搞不定,不能替皇帝分憂,要么搞定了,又會被局外人指責為喪權辱國。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所以,富弼在處理這件事的過程中,表現得非常決絕。第一次出使遼國的時候,家里的一個女兒死了,第二次出使的時候,家里生了一個兒子,他都不聞不問,堅決啟行上路。路上收到家書,連信封都不拆,直接燒了。他說,何必看呢?看了,不管家里是好事還是壞事,都是徒亂人意啊。富弼在出使大遼過程中的表現,堪稱完美。無論對方說什么,都是你有來言、我有去語,既堅決,又機智。
但是,如果不管過程,只看結果的話,宋朝仍然是吃了大虧的,里子面子都吃了大虧。
先說里子。富弼去遼國的時候,身上帶著三封誓書,也就是三份具體的條約。第一份誓書呢,是宋朝嫁一個公主給遼朝。富弼反復強調,選這一條呢,嫁妝是一次性的,而且最多給10萬,所以不推薦。第二份誓書呢,是宋朝每年增加10萬的歲幣,沒有附帶條件。第三份誓書呢,是宋朝每年增加20萬的歲幣,請注意,又多了10萬,但有一個附帶條件,那就是遼朝必須幫助宋朝制服西夏,讓西夏重新臣服于宋朝。來來來,請選擇。
結果,遼興宗選了第三份誓書,也就是宋朝每年增加20萬歲幣。不過,遼朝不同意把幫助宋朝制服西夏這一條白紙黑字地寫進誓書,也就是正式條約。作為彌補措施,遼朝同意在國書,也就是兩國皇帝的日常通信中提那么一嘴:哥們你放心,這事包我身上。請注意,國書的約束力,比誓書要差很多,全憑個人信用了。
這是里子上,也就是實際利益上的損失,還有面子上的損失:除了加錢以外,遼朝還要求以后交割歲幣,要用“獻”字或者“納”字。這筆錢是你奉獻給我的,或者是我笑納的,你聽出來了,甭管用哪個字,這都是逼著宋朝承認比遼朝低一等、矮一頭。富弼一聽這個要求就急了,這么行?他甚至指著遠處的高山說,你們就看看那座山,高不高?那山你們都可以越過去,但是你們要想得到那個“獻”字或者“納”字,別說登山,那是比登天還難啊。你們就是在這兒把我砍了腦袋,我也不會同意的。
遼朝皇帝一看,喲,態度這么強硬呢?好吧,我不跟你說了。我派人直接跟你們皇帝說去。富弼說,你說去、你說去。然后趕緊給大后方寫信,說有這么個事兒,我這兒是以死相爭,我看他們的氣焰已經被我打下去了,你們可別答應啊。結果你猜怎么著?大宋朝廷居然還是答應了,“納”就納吧,據說這是宰相,也是大詞人晏殊給皇帝出的主意。順便說一句,晏殊和富弼還有一層特殊的關系,晏殊是富弼的岳父。一家人在這件事上也是兩個判斷。咱們也別忙著指責宋仁宗和晏殊。在當時的通訊條件下,后方的朝廷和前方的談判使團溝通起來沒有那么方便,而大宋又實在是不能冒險和大遼開戰,這個決定太難做了,最后選了這么個委曲求全的方案,也是各有各的考量。
到了這一年10月11日,宋遼雙方正式達成新的協議。雙方事后的反應是這樣的:大遼那邊,給辦理這次外交的官員劉六符升官,升到漢人能升到的最頂級的官,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還刻了個碑,記下這個功勞。你看,這事在大遼看來,是一場輝煌的勝利。那在大宋這邊呢?皇帝也覺得富弼把事辦成不容易,要升他的官兒。但是富弼說,辦成這么個結果,要說功勞,我肯定是沒有的。要說賞賜,我肯定也是不敢受的。惟愿陛下您哪,好好建設國防,勿忘國恥啊。到了下一年,慶歷三年的時候,朝廷又要給富弼升官,富弼還是不肯。直到皇帝專門派宰相跟他說,這回升你的官兒,就是朝廷想啟用你,跟你出使遼國的事兒丁點關系都沒有。富弼這才接受。你看看,大宋朝雖然拿到了和平,但至少當事人一點也不覺得光榮。
好了,剛才我說的,是這個故事的第一個版本:一個被惡人趁火打劫,大宋朝花錢買平安的故事。往好了說,這就是所謂的“幸福者退讓原則”,假如你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而你遇到了一個街頭爛仔的挑釁,那你最好忍一忍。不是因為你膽小,而是因為你值得珍惜的東西更多。簡單說就是“你命貴,你先退”。而往壞了說呢?這就符合我們對于大宋朝的一般印象:有人上門敲竹杠,軟弱的大宋恥辱地退讓了。
但歷史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同樣一組事實,在不同人的眼里,可以講成不同版本的故事。同樣是宋朝人的角度,慶歷增幣的故事,其實還有另一個說法。
一般我們都會認為,被大遼這么一威脅,大宋朝怕挨打,直接就慫了,所以才落得個吃虧收場。其實并沒有,宋朝是盡可能地擺出了一副我要和你決戰到底的架勢的。我們可以簡單來看幾個事實:
第一,是讓宰相與樞密院長官互相兼任。要知道,宋朝從開國之初就定下了這么個治理結構:在中央,中書,也就是宰相掌民政;樞密使掌軍政;三司掌財政。分權制衡,皇帝居中決斷,這可是祖宗之法。但是現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和大遼大戰在即,提高決策效率才是當務之急。所以,讓宰相兼任樞密使,基本等于是建立了一個戰時決策體制,是真的準備要打仗。
第二,光做組織上的準備不行,還得動點真格兒的。大宋朝決定要營建“北京”。請注意,這個北京不是今天的北京,而是當時位于今天河北邯鄲的大名府。準備打仗,總得加強城防吧?那是應該加固東京開封,保障根本呢?還是加固西京洛陽,開封萬一守不住,做個備份呢?這個時候宰相呂夷簡力排眾議:哎,怎么能那么示弱呢?咱們偏偏要在黃河北岸營建新都城。一旦遼軍敢于南下,宋仁宗就可以御駕親征,到北京去,到前線去,這不光是給大宋臣民看,展示老趙家抗爭到底的勇氣和信念,還可以給遼朝人看,讓他們覺得大宋皇帝沒那么好惹。

而且,快速修建一個大型城池,本身也是大宋的長項,確實可以展示國力。這一年,遼朝派使臣南下,當然要路過澶州的北城,就是當年澶淵之盟的時候,真宗渡過黃河親臨前線的那座城。已經過去快40年了嘛,城池早就荒廢了,現在正好拿來做文章。遼朝使者來的時候,大宋這邊假裝在這里動工修河堤,等過了10多天,遼朝使者回去的時候,突然看到一座新城矗立在黃河北岸,史書記載他們的直接反應是“甚駭”,就是驚著了。這是不是夸張咱不清楚,但遼朝使者對大宋國力產生了感性認識,那是肯定的。

除此之外,大宋還做了第三項準備,就是隨時準備開決五條大河。遼朝軍隊騎兵多,在古代能限制騎兵機動能力的手段有限,在平原地區,也就大江大河和塘泊泥沼了。你不是準備來打仗嗎?好啊,我大宋現在派人到河北去,準備隨時把黃河以北的五條大河的口子掘開,把河北平原淹成一片汪洋。這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大宋朝拉開了魚死網破的決戰架勢。

除此之外,你就看這一年大宋的動作,什么選拔官吏、將領,預備糧草、甲胄,從陜西前線往河北調兵等等,這些準備工作都在做。
更重要的還不是這些,而是有人覺得,危機危機,有危就有機,為啥不利用大遼這次向我們伸手的機會,讓他們幫我們把西夏搞定呢?如果辦成了,那不就是所謂的借刀殺人、驅虎吞狼、一石二鳥、花小錢辦大事嗎?
沒錯,當時大宋這邊確實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一步步實施的,那你說最后成功了嗎?

得意的故事
其實,要動用遼朝的力量來制約西夏,這個想法在大宋這邊早就有了。那還是前年的事,當時在陜西主持對西夏作戰的范雍就給朝廷打過報告,說,我們這些年跟北邊的遼朝關系不錯啊,每年30萬歲幣結下的交情也該用用了。如果我們派個使臣勸他們幫著我們打西夏,那多好?我們要是能得了西夏的地盤,哪怕每年再多給大遼10萬歲幣呢?那也值啊。就是他們沒能打贏西夏,至少也破壞了他們兩國的關系。試試有什么不好?
你聽聽啊,借大遼的刀殺西夏的人,這個想法早就有了,而且連價碼都是那個時候想好的,每年加10萬歲幣嘛。
到了上一年,又發生了一件事。有一個民間人士,一個沒有考取功名的讀書人,給朝廷上書,說應該借大遼的力量打西夏。宰相呂夷簡看見了,表示非常贊賞。你看,這個借兵大遼的共識在悄悄地達成。
所以,當今年大遼突然發難的時候,大宋君臣雖然覺得突然,但是多少也有點“來得正好”的感覺。你提出割地,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歲幣可以加。加也得有條件,那就是幫我制服西夏。這就是富弼帶給遼朝三份協議的緣起:你既然提這事,我就每年加10萬歲幣,不能讓你白張一回嘴,但是如果你愿意幫我搞定西夏,咱們每年加20萬歲幣!你看,這是早有預謀的。
要特別說明一點:在這個階段,大宋上上下下的輿論對“歲幣”這個事沒有那么反感。它既不同于上對下的歲賜,也不同于下對上的歲貢,就是算筆賬而已。所以,這和我們今天的人不太一樣。我們多少還是會覺得,用錢買來的和平有點丟人。而當時距離澶淵之盟不遠,大宋老百姓剛剛享受了將近40年的和平,富弼就說過,歲幣這點錢,還不到用兵費用的百分之一二,所以澶淵之盟是正確的。范仲淹還算過一筆賬,說我以前在越州當知州的時候,越州每年的收入就是30萬。用大宋一個州的收入,免掉外部的重大威脅,真是劃算啊。
所以你看,這個時候的大宋君臣并不覺得再加20萬歲幣,把西夏搞定,在政治上有什么不妥。這就是一個純粹的策略問題。你就這么想嘛,每年出20萬軍費,雇大遼這么個雇傭兵替我鎮著西夏,你說便宜不便宜?
好,那這個策略成功了嗎?成功了。不僅成功了,而且是讓人大喜過望,比想象的還要成功。
大宋這邊本來指望的,只是大遼對西夏的元昊施壓:別鬧了!當什么皇帝?聽大哥一句話,你接著對大宋稱臣,回到1038年之前的原狀。能達到這個目的,大宋已經非常滿意了。大遼的遼興宗也是這么承諾的,那口氣,真的是大包大攬,說你放心,不就是讓元昊對你們稱臣嗎?我以為多大事兒呢!我一句話就能辦到。
但是沒想到,大遼不僅對西夏施壓,而且兩年之后,大遼竟然對西夏出兵,打起來了。小弟不聽大哥的招呼,大哥直接憤而動手。這事就超出大宋的計劃了:我只是托你去平事兒,你怎么還打人呢?
出了這個事,大宋這邊的心思可就多了去了。比如范仲淹,他剛開始是擔心其中有詐:啥?大遼和西夏打起來了?不會吧?他們都把軍隊集中到邊境,但是他們交界的邊境,離我們大宋的山西也很近啊。別是他倆商量好了,要一起出兵來打我大宋吧?我們在山西的防守可是非??仗摰陌?。很是緊張了一陣兒。
后來發現,大遼和西夏,不是假打,是真打。遼興宗給大宋寫信,說你們大宋可別忙著和西夏和談,等我揍它一頓,打服了你們再談。他甚至還對大宋的使者說,你們的人可別經過交戰區域啊,別誤傷了你們。無關人等閃開,別濺你一身血。
到這個時候,范仲淹又嘀咕了,說麻煩了。他分析了五種情況。
第一,我們本來只是求遼興宗出個面,把事兒平了就行了?,F在他出兵打仗,那他打贏了之后,跑來跟我們邀功,再伸手找我們要錢,比如讓我們把軍費出了,這可咋辦?
第二,別忘了,我們大宋現在正在跟西夏的元昊談判,讓他別當皇帝,繼續向我們稱臣,本來談得差不多了?,F在遼朝上去乒呤乓啷一通打,那我們和西夏還談不談?如果不談了,那豈不成了我們看遼朝的臉色行事?那我們可就是既失信又丟人。
第三,如果我們現在就停止和西夏談判,但是萬一元昊向契丹服軟,他們倆倒是重歸于好,西夏最恨的是誰???最恨我們大宋啊。那我們豈不是里外不是人?
第四,萬一他們哥倆和好了,大遼反過頭來又逼我們宋朝與元昊講和,是不是還得聽他的?那豈不是我們被大遼指揮得團團轉?
第五,咱們接著想,那個時候,如果再和元昊談判,本來就失信于元昊了,而且他也沒有大遼這個后顧之憂了,那談判可就難嘍,元昊還不漫天要價啊?
你聽聽,范仲淹是不是心思還是挺細的?方方面面的情況都想到了?當然,這個時候的范仲淹也沒別的辦法,只是提醒朝廷,當務之急是加強國防,有備無患。
但是范仲淹千算萬算,還是算漏了一種情況。他萬萬沒有想到,大遼打西夏,居然打輸了。
事情的經過很有戲劇性。1044年,遼興宗御駕親征,討伐西夏。元昊知道雙方實力相差太遠,趕緊認慫,我服了還不行嗎?元昊態度還是很誠懇的,親自帶人到大遼的軍前請罪。遼興宗看他認錯態度良好,就派人賜酒給他,好吧好吧,喝過這杯酒,以后好好做人,可不許這么不聽話了。準備就這么放過元昊了。
但事后,大遼的大臣們一商量,說別介啊,大軍都召集齊了,動員一回不容易,干脆一鼓作氣把西夏滅了得了。于是又開打。具體過程不細說了,總之,在最后的決戰中,突然起大風,飛沙走石的,眼都睜不開,遼軍大敗。

你可能會說,大遼打西夏,那還不手到擒來?這肯定是大意了。還真不是。四年后,元昊去世,遼興宗一看,機會來了,第二年又打了一回西夏,結果是互有勝負,大遼又是無功而返。
這一幕,可就把大宋這邊看傻了。什么?遼朝也打不過西夏?但是轉念一想:這不正好嗎?范仲淹的所有擔心煙消云散了。一方面,大遼敗了,還有什么臉面在我大宋面前裝大哥?老老實實拿著我給你增加的歲幣回去養傷吧。北方的威脅,解除!另一方面,西夏雖然贏了,但是心里也知道不可能和我大宋長期抗衡,還是得向我低頭。西邊的麻煩,解除!你看,多好?一切又回到了幾年前的局面,真是蒼天有眼啊,萬沒想到居然是這樣的結果。哈哈哈哈,真是睡著了還要笑醒了。
但是,局面演化到這一步的時候,慶歷增幣這件事在大宋這邊的感受里,就變成了兩個故事。一個故事,當然是大遼不講信用,趁人之危敲竹杠,大宋這邊委曲求全,很屈辱地增加了歲幣的故事。但是與此同時,這個故事還可以這么講:大遼是夷狄嘛,所以打破道德底線來訛詐,但是我大宋非常機智勇敢啊,我們營建大名府做北京,調兵遣將,甚至做出開挖五條大河,玉石俱焚地準備和來犯之敵決一死戰,而且我們派出富弼這樣的使臣,用三寸不爛之舌,既滅了對方的威風,也用增加20萬歲幣的代價,就成功地挑撥了大遼和西夏的關系,讓他們打起來了,最后大流氓意外失敗,回家養傷,小流氓還算識趣,也不再鬧事兒。最后看起來,還是我大宋以夷制夷,妙計安天下。
這個心態,集中體現在后人對富弼的評價上。比如,到南宋的時候,就有人說富弼這次出使遼朝,是“一言息南北百萬之兵”,太偉大了。到了元朝修《宋史》的時候,對富弼的評價也是,牛啊,他為中國南北雙方的老百姓贏得了幾十年的和平啊。
其實,富弼活著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話說富弼晚年的時候,退休在洛陽,家里經常來客人??腿藖砹?,自然要奉承幾句主人,幾乎都是那幾句話,您老當年出使大遼,功勞大大的啊。富弼那么大歲數,只要一聽這話,就氣得面紅耳赤的,客人都發懵:這是咋了,老頭兒為啥生這么大氣?有一次,有晚輩實在憋不住就去問他,到底怎么回事?富弼說,當年我出使大遼,就是因為國家武力不行,打不過人家。增加歲幣,那是一件很丟人的事,哪是我的本意啊?我哪有什么功勞?只有往事不堪回首啊。
你看,慶歷增幣這件事,即使在當時,也是一個故事,兩種表述:一個是面紅耳赤的恥辱敘事,一個是得意洋洋的成功敘事。
隔了這一千年,我們到底要相信哪個故事呢?

隱藏的故事
剛才我們說了,慶歷增幣的故事,有兩個講法,一個是大宋忍辱負重的故事,一個是大宋計謀得逞的故事。到底哪個才更符合事實?
其實,如果你真的身處歷史現場,你會覺得,何止是這兩個故事?在平行空間里,還有更多的故事可能發生。如果它們發生了,那可就更加不堪、更加驚心動魄了。
復盤整個過程,有一點,你不覺得奇怪嗎?遼興宗為什么要打西夏?我不妨請你代入他這個角色:現在你就是遼興宗了,我們來看看,隨著事情的演化,你本來應該做什么樣的正確決策?
我看見宋朝和西夏打起來了,而且宋朝那么大的體量,居然打不過西夏。我決定上去敲大宋一筆竹杠。這個可能不符合道德,但是符合理性。沒啥可能說的,我做得對。
緊接著,宋朝派使者來了,說我有三個選擇:嫁個公主過來,附帶一次性的嫁妝,這個不考慮,利益太小了。加10萬歲幣,沒有附加條件;加20萬歲幣,附加條件是幫大宋搞定西夏。我福至心靈,我突然意識到,一個歷史性機遇出現了。于是我毫不猶豫地選了20萬歲幣,而且不做正式承諾,只在口頭上說,包在我身上。
遼興宗如果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這時候肯定是高興壞了啊。這不用我們現在去猜,當時宋朝就有個大臣,叫余靖,把遼興宗這個時候的心理活動分析出來了。
首先,這等于是給了大遼一個機會顯示力量?。耗愦笏螕p兵折將都打不過西夏吧?而我大遼身不動膀不搖,寫去二指寬的條子,元昊就聽我的話。怎么樣?大遼和大宋,一南一北誰強誰弱,是不是一目了然了?
好了,有了這么個對比放在這里,遼興宗下面的選擇就多了:等搞定西夏之后,20萬歲幣?開玩笑,那叫預付款!現在事兒辦成了,你不謝謝我?再加!加多少我說了算。如果不答應,我那個時候再出兵打你啊,而且我和西夏一起打你啊。你現在就這么怕打仗,等將來我搞定西夏,我們之間的強弱之勢就更明顯了,你們大宋內部肯定就更無斗志了。你看,你要求我幫你辦這件事,你一張嘴,就等于把戰略主動權拱手送給我了。
這一點,不僅是余靖,大宋這邊,還有歐陽修也看出來了,說求遼朝搞定西夏,太不劃算了,即使搞定了,我們得的便宜并不多;但是他如果真去搞了,還搞成了,那反而是我們的大麻煩。
好了,局勢分析清楚了,作為遼興宗,這個時候最符合大遼利益的行動策略是什么?當然就是把這個送上門的戰略優勢盡可能放大,利用大宋有求于我的心態,一邊支持小弟西夏給大宋搗亂放血,一邊假裝和事佬,嘴里喊“別打了別打了”,同時找機會繼續向大宋敲詐利益。哎呀呀,我是在替你辦事,經費不夠啊,再加點,我就能替你辦成。
這就意味著:從1005年澶淵之盟以來存在了將近40年的宋遼平等機制,終于被打破了。到時候你再看:整個東亞政治舞臺上,哪有什么三足鼎立?只有我大遼一家獨大。這可是大宋主動送上門來的戰略機遇啊。
你看到沒有,只要遼興宗這么做了,那 1042 年的大宋,可能就沒有這么容易度過難關了。歷史可能就走進了另一條岔道。
但是在現實中,遼興宗沒有這么做,而是真的去幫大宋搞定西夏,搞不定,甚至還出兵去打。這聽起來,就是一個傻乎乎的黑老大,搞不清自己的真實利益,只因為看見小弟不聽招呼,就惱羞成怒、大打出手的故事。
其實也未必。遼興宗的算盤有可能是這樣的:東亞舞臺上,現在有三股力量,除了我們大遼,就是宋朝和西夏。宋朝是一貫的對手,西夏以前雖然是小弟,但早就不怎么聽話了,三天兩頭的在我大遼西邊搞事,搶我部落,威脅我跟西域、吐蕃的貿易往來。在這兩個對手之間,宋朝明顯更強大一些。那好,如果我要顛覆現在共存鼎立的局面,我應該向誰先下手?當然是西夏啊,它比較弱嘛。那我為什么現在下手?因為宋朝求我搞定它,我表面上是應宋朝的要求動的手,一方面有歲幣可以收,這是現實利益,拿了再說;另一方面,我現在打西夏,至少宋朝不會和西夏聯手,讓我腹背受敵、兩面作戰。多好?
等我拿下西夏之后,哈哈,再以泰山壓頂新勝之勢面對宋朝,下面要發生什么,是繼續敲詐更多的錢財,還是干脆一鼓作氣滅了宋,那就看我心情,到時候再說了。
當然,后來發生的事實證明,遼興宗還是太自大了,最終居然被西夏打敗了。但是,在歷史現場,幾乎沒有人猜中這個結尾,連西夏的元昊也沒有猜中。要不他怎么冒那么大的風險,居然親自去大遼的軍前去請罪呢?
那你說遼興宗是不是蠢呢?
我們這些后人看歷史,最好不要做這樣的假設。歷史當事人都置身于自己的處境中,他們做決策的因素,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復雜。就拿遼興宗來說,他也有一大堆的難言之隱。比如,他繼位之后,皇位一直就被自己的親生母親法天太后蕭耨斤,還有,他的弟弟耶律重元,威脅著。如果只看遼朝內部,他是急需要證明一次自己的能力,才能鞏固權力的。
這里有兩個間接證據啊:第一,在慶歷增幣的協議達成兩個月以后,遼興宗就為自己上了一個12字的尊號。很明顯,這個動作,就是要在功勞簿上給自己當眾記上一筆啊。第二,就在給自己上尊號的同一天,他還把自己的長子梁王晉升為燕國王。這也是一個重大的政治信號:原來他的法定繼承人,是他的弟弟皇太弟耶律重元,現在提拔自己的親兒子,隱隱然又是在企圖調整皇位繼承人的順序。
所以你看,遼興宗貿然發動對西夏的戰爭,確實著急了,自大了,莽撞了,但是背后的原因,恐怕不是對外欲壑難填,而是非常理性地借機對內急于樹立權威。
我們繼續要問:如果歷史沒有出現這個戲劇性的失敗呢?如果大遼真的就滅了西夏呢?那對大宋來說,可就真是不堪設想了。你還別覺得不可能。
事實上,70多年之后,幾乎一模一樣的形勢,居然就再次重演了:前半段的故事和這次幾乎一模一樣:大宋朝和新崛起的大金結盟,希望借大金之手搞定大遼。大金答應了,也出手了。但是,故事的后半段不一樣了,戲劇化的轉折這次沒有發生,彼時的金太宗沒有犯這次遼興宗的錯誤,金朝贏了,遼朝滅亡了,然后,北宋也滅亡了。
那是一個更加悲傷的故事。它在70多年后,在歷史的重重煙幕后面盯著1042年,慶歷二年的大宋君臣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看著他們的挫敗感或成就感,自覺屈辱或自覺得計,嘿嘿地冷笑啊。
今天,我們透過1042年“慶歷增幣”的故事,隱隱約約地看到了歷史發展的多重可能。是的,后人看歷史,經常有所謂的“后見之明”:哦,原來是這個原因導致了這個結果,一切都那么條分縷析、判然分明。我們非常容易輕率地得出結論:你看,大宋文弱吧?所以只好忍辱負重;或者,大宋聰明吧?所以只用20萬歲幣就借力打力,以夷制夷,又贏得了幾十年的和平。
我們回望歷史,如果總是滿足于這些廉價的、簡單的結論,就會和歷史現場的那些豐富的可能性,平行時空里的那些更不可思議的故事擦肩而過。
最后說一個不相干的故事,請你感受一下其中的玄機:
話說,加菲貓的故事里面有這么一段:有一次,加菲貓走丟了,被賣給了寵物店。加菲貓很痛苦啊,擔心會和主人喬恩從此永別。過了一些天,加菲貓突然看見主人喬恩走進了這家寵物店,然后就看見了加菲貓。哇!意外之喜。然后喬恩就把加菲貓又買回去了。
表面看,這就是一個很俗氣的一家團圓的故事。
但是,故事中還交待:當喬恩抱著加菲貓往家走的時候,兩個人各有一段內心獨白。加菲貓心想:我永遠不會去問喬恩,你今天為什么會走進寵物店?是不是不打算找我了,打算買一只新的貓了?而喬恩心里想的是:我永遠也不會告訴加菲貓,我今天是帶著最后一絲希望,走進這個城市的最后一家寵物店的。如果今天再找不到你,我就不再找了。
我看到這段故事的時候,怦然心動:原來,在表面的事實后面,還有無數的隱而不顯的事實;在淺層的因果下面,還有無數未能呈現的因果。
意識到它們的存在,我們才能對歷史現場、歷史當事人的每一個重大抉擇,心存敬畏。
好,1042年,就這么過去了。1043年,我們將把目光轉向大宋朝的內部,慶歷新政就要開始了。一場轟轟烈烈開始、唏噓一聲結束的改革,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們下一年再見。

致敬
本期節目的最后,我想致敬美國著名編劇和劇作理論家羅伯特·麥基。他有一本特別著名的書,名字就叫《故事》,是全球編劇界的“圣經”。他不僅給編劇們講解創作原理,還探到了人性幽微復雜的深處。給你讀一段吧——
在生活故事的漫流中,作家必須做出選擇。虛構的世界并不是白日夢,而是一個血汗工廠,我們在里面辛勤地勞作,挑揀浩如煙海的素材,將其裁剪成一部影片。不過,當有人問“你選了什么”時,沒有兩個作家會做出同樣的回答。有人在尋找人物,其他人則在尋找動作或紛爭,也或許是對白、意象、心情。但是,沒有一個要素能獨自構建故事。一部電影并不僅僅是若干個瞬間的沖突或行動、人物個性或情感狀態、機智對話或符號象征。作家搜尋的是事件,因為一個事件包含了以上的一切,甚至更多。
1042年這期文明之旅節目,我為你講述了關于慶歷增幣的三重故事,一個大宋朝忍辱含羞的故事,一個大宋朝洋洋得意的故事,一個大遼驚濤駭浪的故事,你看,即便是真實的歷史,結構不同,一樣激發出不同的情感反應。致敬最會講故事的羅伯特·麥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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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脫脫等撰:《遼史》,中華書局,197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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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司馬光編著,(元)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
(宋)徐夢莘著:《三朝北盟會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
(清)李有棠撰:《遼史紀事本末》,中華書局,198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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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晉生:《宋遼關系史研究》,中華書局,2008年。
楊浣:《遼夏關系史》,人民出版社,2010年。
陶莎:《澶淵之盟后遼朝戰略布局的演變》,《社會科學戰線》202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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