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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石屏:與網紅二字無緣的小城,興文重教思想貫穿古今
云南紅河州石屏縣最讓我印象深刻的角落,是文廟旁的一座老戲臺。古色古香、飛檐翹角的戲臺被高高矮矮的綠植簇擁,當地人三五成群,在小小的戲臺上下棋。不管是下棋的還是觀棋的都相當專注——一種愜意中的專注。

文廟旁的老戲臺。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拍攝
戲臺所在的石屏老城,以文廟和玉屏書院為核心,二者步行不過百米,分列于十字形大街的縱線和橫線上。多條街巷在大街兩側延伸,隨便走入一條,都會應了那句“仿佛時光停在過去”。
在古城遍地的云南,大理和麗江聲名在外,與石屏同在紅河州的建水也早已成為網紅,可小小的石屏縣仍未被太多人侵擾,保留著完整的舊時風貌。2015年,石屏成為云南唯一入選首批“中國歷史文化街區”的城市。直至今日,它仍與“網紅”二字絕緣,卻因此更為動人。
停留在過去的顏值,也并不意味著石屏是封閉守舊。老城最核心的幾個元素——文廟、玉屏書院與袁嘉谷故居,都與教育有關。盡管地處西南邊陲,但石屏的興文重教并未停留在科舉時代。玉屏書院和云南史上唯一狀元袁嘉谷,都曾在大時代跌宕中迎來轉身,主動擁抱文明、擁抱世界。至于古樸的文廟,今日的閑適也正是最好的傳承。

文廟旁的弧線小街
石屏文廟,“建水文廟微縮版”
在紅河州乃至云南看文廟,首推始建于元代的建水文廟。若是看過建水文廟再來石屏文廟,就會覺得后者相當袖珍,但這濃縮之美并不遜色。與建水文廟一樣,石屏文廟也被列入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進入古城地界,沿著大路、跟隨路標,很快就會走到文廟。臨街有“禮門”和“義路”兩道券門,背面刻有“玉振”與“金聲”字樣。穿門入院,古樸的欞星門帶著歲月斑駁痕跡,靜立于院內。
這座木石結構牌坊呈品字形,牌坊為單檐歇山頂,側門為單檐懸山頂。牌坊正面匾額有“欞星門”三個大字,左右是“德配天地”與“道冠古今”牌匾,背面懸掛“洙泗淵源”橫匾,均為清乾隆年間石屏州學正張瑞亮所書。鑲嵌于牌坊左右墻壁上的“太和元氣”四字,為康熙年間石屏舉人涂晫所書,背面的“鳶飛魚躍”四字則是石屏州人劉宣所書。抬頭望去,牌坊的斗拱、額枋和雀替等構件均雕刻精美,層層疊疊,嚴絲合縫。門柱和前后石基、抱鼓石均有精美石雕,團龍與麒麟栩栩如生。

欞星門
繞過牌坊對面的照壁,便可見到小巧的泮池。泮池前的大成殿是典型五開間三進建筑,樸素的單檐歇山頂鋪設青瓦,除了殿頂的琉璃寶瓶和鴟吻之外,再無其他裝飾,陳舊廊柱支撐著這簡潔中的古樸。抬頭望去,抬梁與穿斗形式混合,又展示著精密的結構之美。兩側偏殿的形式與大成殿相似,一為名宦祠,一為鄉賢祠。
一般而言,大成殿是文廟的主體建筑,畢竟供奉孔子,但石屏文廟與眾不同,穿過大成殿,便是氣勢更大的先師殿。前有墀臺,兩側各有六道石階,石護欄雕刻精美,欄板有浮雕,欄柱有各種石獸。正中的龍雕因為保護的緣故被玻璃罩所保護。不過我更喜歡的院落兩側,有東廡與西廡各九間,內供孔子七十二弟子牌位。當日也大門緊閉,但長廊上有當地人的小桌小凳,幾個人在悠閑打牌,也讓我有了閑坐一旁的沖動。

先師殿
我并不喜歡那種太過莊嚴、粉飾一新的文廟,石屏文廟的小巧和自然很符合我的審美。它不收門票,與老城融為一體,當地人將之當成小公園,隨時進出。帶一副象棋或者撲克牌,便可在里面消磨一個下午。很多人會探討“文廟等傳統歷史建筑到底傳承什么”,我的答案是“如果它能成為普通人享受的公共生活空間,就是文明的見證”。
這樣的自由享受,今人司空見慣,但在歷史上卻是稀罕事。幾百年來,石屏文廟經歷多次戰亂、重建與修繕。元至正十四年(1354年),石屏興建文廟。明洪武十四年(1381年),朱元璋以傅友德、藍玉和沐英三大名將率軍三十萬殺入云南,反叛的石屏土知州馬黑奴將石屏文廟燒毀,洪武二十二年(1389年)重建。明天順二年(1458年)重修大成殿及東西兩廡。

文廟里的東廡與西廡
文廟的興建,見證了這座滇南小城興文重教的歷史。從元至明清,石屏已有書院十座,私塾和義學上百處。也正是石屏,走出了云南唯一狀元袁嘉谷,還有15位翰林、77位進士、640多名舉人。石屏也因此被稱為“文獻名邦”,有“山川東迤無雙境,文學南滇第一州”的美譽。
玉屏書院,“龍門”之美冠絕滇南
石屏文廟與玉屏書院的正門分別位于十字大街的縱橫線上,但延伸的后院建筑彼此緊鄰。地理位置的接近,也印證了二者在功能層面的接近。文廟是興文重教的象征,書院則是其載體。
在文廟旁,還有元代起用的石屏老州衙,直至民國和1949年后,它也曾是石屏縣政府所在地,是云南目前保存最為完整的元明清時期古州衙建筑群。

州衙
元至元九年(1272年),石屏州衙始建,隸屬云南行省臨安路。民國二十八年(1939年),石屏富商張正堂捐資,拆除石屏州衙舊址破舊房屋,新建了大堂、二堂、東西廂房、大門及監獄等。
石屏的歷史可追溯更久遠。春秋戰國時,石屏屬于楚地,漢代屬勝休縣,隋朝時期屬昆州,唐代屬黎州。唐天寶十一年(752年),本地土著掘地得石坪,聚為居邑,始號“石坪邑”,此后屬于南詔和大理等西南政權。元代正式設置石坪州,明洪武十五年(1382年),原石坪州改為石平州,而后又改為石屏州。
位于北正街的玉屏書院,相比文廟可算是小字輩。它始建于咸豐元年(1851年),由石屏鄉紳、原陜西布政使朱雘捐銀7000兩所建。

玉屏書院門口
書院一開始便是高規格,整體為三進四合院建筑,設有大門、龍門、講堂、上房、中堂和碑亭等,兩側為教習居室,中堂為山長辦公起居之所。
步入大門,左側為碑亭,記錄建院宗旨與石屏人文。最搶眼的當屬書院二門,也就是龍門牌坊。在堪稱明清建筑博物館的石屏,龍門牌坊之美堪稱第一。龍門的四個石柱礎分列明間四個角,凹刻“暗八仙”為裝飾。四個柱礎上承托著四條昂首鼓目的石雕龍柱。次間以磚石作護墻。三間均為一斗三拱。藻井花板給共二十四塊,上寫一百多個篆體壽字。可惜的是,牌坊正中原先懸掛的“龍門”直匾已毀不存,如今的是復制品。

龍門
遠望龍門,有飛檐翹角的對稱之美,走到跟前,又被層層疊疊的斗拱和精美雕畫所吸引,從側面細看,又能看出結構的精巧。鼓勵讀書人“躍龍門”,本質上還是“書中自有黃金屋”和“學得文武藝,報效帝王家”的那套思維,但僅從建筑本身來看,它的大氣之美確實會讓舊日學子有心潮澎湃之感。

龍門細節
龍門前的天井,兩旁均為學舍,正中與龍門相對的是講堂。穿過講堂,更是豁然開朗,清幽院落里種滿梅花修竹、丹桂紫薇,相當清雅。正中有曾供奉韓愈的興文祠,兩邊廂房曾是考棚。
興文重教原本是地方乃至國家的應有之義,但如果興文重教的目的只是“天下英才,盡入吾彀”,就不可能締造新的思想,社會也不可能前行。明清以來,玉屏書院培養了大量人才,入仕者眾多。在我眼中,書院的新生從1905年開始,它告別舊書院模式,更名為“官立高等小學堂”,后又更名為“石屏縣立高小國民學校”,此后又曾作為石屏中心小學和石屏縣異龍中學等校舍使用,直至2006年秋,異龍中學撤并,玉屏書院的教育史劃上句號。2018年,玉屏書院被改造為石屏縣博物館,開啟又一次文化傳承。

玉屏書院被辟為石屏博物館
新式教育意味著與世界文明的接軌,玉屏書院的改變并非唯一。民國初年在個舊興辦錫礦起家的石屏人李恒升,就一生熱心于教育,多次捐款興學。民國十二年(1923年),他捐資興建石屏縣立中學,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捐資創辦龍朋小學。此外,他還在石屏捐資修路鋪橋,抗戰時捐資百萬購買戰機一架供抗日之用。這才是玉屏書院乃至石屏教育的真正傳承。
袁嘉谷,云南歷史上唯一的狀元
石屏教育最拿得出手的當屬袁嘉谷,他是云南歷史上唯一的狀元。但相比“狀元”二字,我更欣賞他的后半段人生。就像玉屏書院逐漸與現代文明接軌一樣,袁嘉谷也是在告別狀元身份和清朝之后,與現代文明建立聯系。由清朝狀元到大學教授,袁嘉谷是那個時代的唯一。這個身份轉變,在我眼中比“狀元”二字可貴得多。
袁嘉谷故居距離文廟和玉屏書院非常近,沿著大街走幾步便可看到。小小的門臉,雕梁畫棟,掛有“經濟特元”的匾額,匾額很新,顯然是近年的復制品。故居為清代木結構建筑,是典型的四合院民居。

袁嘉谷故居
袁嘉谷生于1872年,1903年,清廷開“經濟(經世濟民)特科”,這也是廢除科舉后唯一的經濟特科考試。袁嘉谷復試列一等一名,成為云南首位狀元。有清一代,清廷僅開三次特科,其中博學鴻詞二次、經濟特科一次,因此袁嘉谷被稱為“國朝第三人”。
1904年,袁嘉谷赴日本考察,著《東游日記》四卷,回國后國史館協修、學部副提調和學部圖書編譯局局長,負責教科書編寫,主持編輯出版了一批新式教材,開創中國新式教科書之先河。值得一提的是,圖書編譯局下設一個新機構“編訂名詞館”,專門負責統一規范教科書中的名詞術語,袁嘉谷參與確定了許多今天仍在使用的譯名,其中人們最常用的當屬“星期”。
1909年,袁嘉谷升任浙江提學使。辛亥革命時,他離開浙江回到云南,1912年應蔡鍔之聘,任云南省參議,也曾擔任云南鹽運使,但他志趣并非做官,而是學術和教育,將精力投放于云南的史志編纂和文化教育方面,成為民國時期云南學術研究的泰斗。
1923年,云南大學的前身私立東陸大學成立,校長董澤敦聘袁嘉谷擔任國學教授。袁嘉谷得知學校辦學經費緊張,便堅持不受聘金,義務講學,還捐款千元作為辦學資金,直到八年后,東陸大學改為省立,不再經費短缺,袁嘉谷才開始領薪。
1937年“七七事變”后,袁嘉谷憂憤成疾,病中起草《責倭寇》一文,尚未脫稿,便于12月23日辭世,終年66歲。
從清廷狀元成為大學教授,這個大時代中的轉身并不容易。在那個開眼看世界的時代,成長于西南邊陲的袁嘉谷從未固步自封,而是始終努力接近現代文明。即使是專注于地方史的學術研究,所用的也是現代治學的范式。
袁嘉谷所生活過的那個石屏,如今仍留下無數痕跡。如今圍繞老城的石屏磚石古城墻是明代產物,復修的城樓高聳于城墻之上,摩托車、自行車和快遞用的三輪車在城門洞的青石板路上頻頻駛過,一次次打破老城的寧靜。

城樓
石屏當地顯然曾經嘗試在文廟和玉屏書院所在的縱橫主街上發展商業,但因為整座古城藏于閨中,這樣的嘗試并不算成功。不過,無論是大街還是一條條小巷,都能呈現真正的老城風貌。
文廟旁的一條弧形小街,條狀石板鋪地,兩側都是斜頂灰瓦的民宅,有些被辟為茶館或店鋪,家家戶戶門前都種有植物,長木凳和三輪車等貼墻擺放,一棵石榴樹生得茂密,上面掛滿果實。街上偶有老人經過,會對游客笑著打招呼。

老城一角
袁嘉谷故居附近的小街巷里,則藏著不少在別處已經很難見到的老行當。爬山虎布滿全身的老蘇式建筑里,有小店賣著鍋碗瓢盆,鋁合金和陶瓷制一樣不缺,另一家小店堆滿了各種瓷碗,頗具樸拙氣息,爬山虎垂在門前仿似劉海。老派的副食品店立于路口,對面小巷里的飛檐翹角層層疊疊。城門樓下開著精致的手工制品商店,清一色擺在店主淘來的老家具上。毛線店里的女店主在低頭織毛衣,改褲腳和拉鏈店的店主一邊工作一邊跟顧客聊著天……
這古樸安靜的石屏,才是真正停在過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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