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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男孩穿上裙子,你怎么看?
11月20日,國際跨性別紀念日(Transgender Day of Remembrance)再次提醒我們關注跨性別者所面臨的挑戰和不公。隨著社會對性別認同和表達的討論愈發開放,跨性別群體的生活狀態和權益保護成為公眾關注的焦點。未來編輯部·新記者曾深度報道的一篇關于“女裝大佬”的文章,以其真實細膩的筆觸描繪了三位不同背景個體的生活故事,引發人們對性別多樣性和個體自由表達的深刻思考。今日我們重推此文,以期對大家有所啟發,對跨性別群體的多一些理解,少一些偏見。

文圖 | 未來編輯部·新記者·課程學員 沈文豪 譚舒元 夏爾陸 袁佳琪
責編 | 張元楠 吳雨航 黃璽澄
美編 | 尹姝雅
指導老師 | 林羽豐
運營 | 許欣南
坐在記者面前的叫戴凡。他穿著一件淺V領的修身女式針織衫,指甲蓋大小的透明心形寶石點綴在胸前。格子裙,黑絲襪,圓頭、綁帶的瑪麗珍小皮鞋。沒有刻意化妝,但一身女性的裝扮足以讓戴凡引人注目。據戴凡身邊人說,他“平時就愛這么穿”。
“不好意思,我剛才找錯位置了,”戴凡開口,嗓音是少年的,爽朗,毫無忸怩。“你不用向我解釋什么,之前也有人找我做過類似的采訪,我知道你們想問什么。”

一、異類
戴凡是二次元角色扮演愛好者(cosplayer),他喜歡扮演一些動漫里的女性角色。是的,戴凡是位“女裝大佬”。他會偽音,大學參加學校的動漫社后,在社里主要負責舞臺劇的配音。由于骨架小,女裝在他身上意外地合身,相比其他男生,他的女裝往往更加出彩。有一次,戴凡扮演“可莉”(手游《原神》中的一名女性角色)的照片還上了學校的表白墻,評論不乏贊美之辭,算是小小地“火”了一把。

《原神》中可莉的形象
(圖片來源于網絡)
戴凡第一次產生女裝的想法,可以追溯到初二。那時候,《花千骨》正在熱播,其中由男星馬可扮演的“殺阡陌”,因為角色鮮明的女性化特征,被觀眾叫做“殺姐姐”,吸引了很多人的關注。戴凡初中時的女朋友就經常把他當作“殺阡陌”,稱戴凡為“姐姐”。叫著叫著,這一稱呼就在全班傳開了,大家都開始叫戴凡“姐姐”。雖然戴凡沒看過這部電視劇,但還是很自然地接受了這個標簽,并開始逐漸代入和模仿“殺阡陌”。

《花千骨》中殺阡陌的形象
(圖片來源于網絡)
這次經歷開啟了戴凡的女裝之路。中考過后,戴凡開始在網店上購買一些女裝,并試著扮演了兩個女性角色。“我覺得完全不需要一個接受的過程。反正都是衣服,我就是這么想的。”那個時候戴凡還不會化妝,出cos也不夠專業。“我早期出的角色很少,而且拍得很難看的。”回憶起那個時期,戴凡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愿意再多講。
一開始,戴凡只是在家里嘗試女裝。后來,由于一些立下的“flag”和“整活”,戴凡開始越來越頻繁地穿女裝出門、參加漫展。“我穿這個出去讓你們覺得尷尬,你們覺得尷尬我會覺得好玩。最開始可能是這種心態。”戴凡說。但在漫展以外的公共場合穿女裝,還是給他帶來了一些煩惱。比如去公共衛生間,戴凡如果穿女裝出門,去衛生間就必須等里面沒人了才敢偷偷進去。出來的時候,也得聽外面有沒有動靜,沒動靜了才敢出來。
他還從朋友的口中聽說,有人在衛生間被女裝的他嚇到過。“所以今年(2021年)年初那陣我還是挺在意自己的著裝的,盡量中性化一點,別嚇到他們就行。畢竟咱們這個是小眾愛好,也不想引起別人太多尷尬。總不能擾亂社會秩序嘛。”
Kitty對于這個問題則自如很多——他太像女生了。一米六的個頭、日系的少女短發、漂亮的連衣短裙、精致的美甲與妝容:Kitty就是這樣一個漂亮得讓人嫉妒的男生。走在路上,他還真遇到過被男生搭訕的情形。
“可能我從來沒把自己當成男生看吧,我覺得我就是女生。” Kitty從不避諱以女性形象出現在朋友和大眾面前,他從小就更喜歡和女生一起玩。幼兒園的時候,相比別的男生都在癡迷奧特曼、遙控車,他則更喜歡和小女孩們一起玩角色扮演、過家家,買的玩具也都是布偶和芭比娃娃。所以那個時候,有不少同學取笑他是“小姑娘”。
Kitty第一次穿女裝和小學同學的一次惡作劇有關。那是Kitty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學校舉辦藝術節,班里給男生和女生分別發放了小西裝和公主裙,并要求大家帶回家去試穿。為了戲弄Kitty,幾個男生把他書包里的小西裝換成了女生的公主裙。“回到家我發現包里是裙子一點也不生氣,反而很興奮很驚喜,” Kitty回憶起當時的感受,“穿上它我真的很開心很開心,我在鏡子面前不停地轉圈,搖晃裙擺,想象自己是公主,覺得超級夢幻和幸福。”但Kitty知道這是同學的惡作劇,第二天它真正的主人就會來換回它,用西裝。
那天的試穿一下子打開了Kitty心中的某扇門。從那以后,他就堅持要留長頭發,并開始在家里嘗試女裝。而對此,Kitty的父母并沒有反對。Kitty有過一個早夭的姐姐,姐姐去世多年后父母才有了Kitty。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父母對他分外寵愛。起初父母以為Kitty要留長頭發、穿裙子只是一時興起,后來才發現Kitty異常地堅持。他們帶Kitty去做了一些心理咨詢,最后了解到——Kitty極有可能是一名跨性別者。不同于許多人,Kitty的父母很快接受了這個事情,并沒有試圖去對孩子進行所謂的“糾正”。“孩子健康快樂就是我爸媽的準則,他們很尊重我的意愿。”

(制圖/譚舒元)
跨性別,指一個人在心理上無法認同自己與生俱來的性別,相信自己應該屬于另一種性別。在最初,英文的Transgender(跨性別者)這個詞由美國人維吉妮亞·普林斯在1970年代創造,用來與Transsexual(變性者)這個名詞作對照。當我們說到兩種基本的跨性別者時,通常使用的名稱為:Trans man(跨性別男性,女身男心,FtM)、Trans woman(跨性別女性,男身女心,MtF)。兩者比例接近1:1。此外,還包括不認同任何一種性別的性別酷兒者(queer)。

二、突圍
相比之下,嚴元在“女裝大佬”的行列里更顯“另類”。嚴元不是cosplayer,也不是跨性別者,他是貨真價實的“女裝愛好者”。
嚴元很高,將近有一米八五。通過時尚博主的視頻,他了解到原來男性穿著女裝并不一定都是“難看且古怪的”。嚴元本能地欣賞和向往起顏色豐富、版型設計自由的女性服裝,同時開始重新梳理自己的觀念——服裝追根究底只是裁剪過的布料,“男性服裝”“女性服裝”不過是被人為賦予的概念。所以他開始思考,這種概念是不是某種程度上反而束縛了服裝本身?
當學校里學生自己運營的街拍工作室找到嚴元想請他拍一組主題為“非日常穿搭”的照片時,嚴元選擇了一條藏青色的包臀連衣裙打底,外搭一件黑色短皮夾克。配上深色的口紅和豹紋邊框眼鏡,嚴元顯得又颯又美。
很有意思的是,對于那次的拍攝經歷,街拍的工作人員和嚴元給出了截然不同的表述。嚴元一直覺得自己“沒有放開,從頭到尾都處在緊張的狀態之下”,并用了很長時間才找到拍攝的感覺。而在負責給嚴元化妝的妝造師眼里,嚴元“完全沒有先前擔心的拍攝放不開的問題,反而很有自己的想法,pose也很到位,一下子就進入了狀態。”
深秋十月的南京,嚴元仍舊穿著橘紅色的毛線背心和只到膝蓋上方的黑色百褶裙。站在秋風里,他昂首挺胸。“覺得自己現在就像《冰雪奇緣》里站在雪山之巔的艾莎女皇,好像一切世俗的教條和禁錮都可以被拋諸身后。”
穿上裙子,嚴元要面對的第一道難關是路人異樣的目光。“不要管他們!”在被問到這個問題時,嚴元的聲調拔高了不少。基于自己的經驗,嚴元把他遇到的反對者分成了兩類:一類是在背后悄悄議論,一類則是直接當面指責的。對于前者,嚴元不以為意,“流言蜚語只會讓我更加有存在感”。至于后者,他之前還會很客氣地請他們控制自己,不要這么說話;“但后來發現這樣沒用,所以我會更直接地反擊回去”。
直面凝視和議論對于生性內斂的嚴元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挑戰,但他正在逐漸習慣這一切。小學的時候,嚴元受過嚴重的校園霸凌,不得不兩度轉學。但是隨著年齡增長和心智成熟,嚴元越來越堅信,錯的不是自己。“我很美麗,我很自信。”在他看來,雖然現在做的這件事不屬于傳統意義上的正確,但是他會堅持去做。
校園霸凌不是嚴元一個人的困境。五年級的時候,Kitty不滿足于僅在家中女裝,嘗試在學校也穿女裝,但果然遭遇到同學們的嘲笑和排擠。學校的老師也聯系了Kitty的父母,認為Kitty心理有問題,要求父母帶他去看病。年幼的Kitty因此陷入了強烈的自我懷疑和自我否定。“我不愿意去學校,恐懼面對同學,不敢出門,把自己封閉在家里。”

(圖片來源于網絡)
那個時候,Kitty的母親一直在安慰和鼓勵他。“他們給我辦理了一學期的休學。我媽媽也辭職了,帶我出去旅游了半年。我們去了很多地方,路上她和我說:‘寶貝你知道么?就像我們見到的那樣,世界是多樣的,生命也是多樣的,只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懂得尊重和欣賞這樣的多樣性,這是世界的殘缺,不是你的殘缺。’”這樣的觀念根植進Kitty的心中,并支撐他度過了晦暗的六年級。
小學畢業后,為了尋找到更開放包容優質的教育環境,母親帶著Kitty從他們所在的地市遷移到了省會,Kitty的父母溝通了解了許多學校,最后選擇了一所私立高級中學。在這所私立中學,Kitty的中學生活過得很順利。“大多數同學只是在初次見我時有些許詫異,相處下來大家完全沒有把我當作異類,到了高中的時候我的女裝技藝越發高超,不熟悉我的人見到我甚至都不怎么看得出我是男生。”

三、隱痛
相比Kitty,戴凡和嚴元的父母對于兒子女裝的態度并沒有那么開明。
戴凡的家庭對于戴凡女裝這件事并沒有干預太多,但這主要是由于戴凡的父親對家庭本就“不管不問”——家暴、酗酒、賭博、無業。“我不想說太多。他畢竟是我爹,但他也只是我爹而已。我爹對我的態度也還算溫柔。”
學校同樣讓戴凡感到壓抑。“我不認同那里的一切。”提起高中,這是戴凡說的第一句話。在一個連女生都不準穿裙子的地方,戴凡根本不敢在學校里表現出自己的女裝愛好。“我們學校連帶襪子都要數條數,老師會翻你的柜子和衣服。”在這樣的環境下,戴凡也只能藏起自己的女裝愛好。因為學習負擔沉重,他也沒有工夫去找學校里的同好。壓抑的環境還打擊了戴凡的自信心,“我討厭那種環境,但又改變不了,只好把一切歸因于自己爛。我這樣的人,愛怎么穿就怎么穿了。”這種略帶“擺爛”的心態又讓他的女裝意愿進一步加強。
而在嚴元的故事里,父親的角色同樣是缺位的。“我媽媽知道我會穿裙子,但是我爸爸完全不知道。”嚴元的父親似乎對了解自己的兒子沒有太大興趣。他知道自己的兒子在穿著打扮上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并不清楚嚴元“深入到了哪一步”。嚴元和父親總是保持著一個恰到好處的距離:在家不穿女裝,把女裝都藏在衣柜里,很少讓父母進房間。“在家里我會裝一下,裝成他們覺得‘正常’的樣子。”就算買女裝,嚴元也都是網購回家,偷偷在房間里試一試。他并不需要來自父親的關注,他也知道父親不太接受這方面。“可能他也嘗試過‘糾正’我的愛好,但發現沒有用之后他就選擇裝聾作啞隨便我了。只要我不做得太出格,比方說穿著裙子在家里走來走去之類的,他都不會特別關注我。”
如果父親突然來關心他,他反而會覺得必定是出了什么問題,或者是自己做錯了什么。有一次,嚴元的父親拐彎抹角地問他“比較喜歡當男生還是當女生”,這個問題嚇了他一大跳。“我和我父親從不討論這些。他平常一般都不太認可我留長發、穿裙子,突然找我談這些,我還以為我又要被指責了。”

(圖片來源于網絡)
嚴元的母親同樣很少給予他正面的反饋。事實上,嚴元想不起來上一次母親提及“這種事情”是什么時候了。就連當初嚴元向母親出柜(指性少數群體向周圍的人告知性取向),他的母親都沒有直接地回應,而是斥責他:“怎么能在你弟弟面前說這種事情!”嚴元的弟弟只比他小三歲,那時在沙發上趴著玩游戲,聽到嚴元的出柜猛地抬頭。“那時的很多事情都記不太清楚了,但是我弟弟那個錯愕的表情我一直記到現在,”嚴元樂呵呵地模仿了一下,“太好玩了。”
盡管如此,在家庭中,嚴元還是會更多地向母親傾訴。他認為,母親雖然不太能理解自己的愛好,但她的愛是保護性的。面對外界壓力,母親總能第一時間站在他的身前。嚴元印象很深:小學某一天放學回家途中,迎面幾個同班同學看到他后大聲地取笑他為“娘炮”,嚴元習慣性地打算忽視他們,但跟在嚴元身后的母親卻沖著他的同學一字一頓地鄭重說道:“我的兒子不是娘炮,他只是有些內向而已!”
提起舊事,嚴元顯得有些羞赧,十指糾結在一起不住地攪動。時至今日他回想起當初母親的舉動,心里除了對她的感激,更多的是一些困惑。“她會不知道我被同學霸凌的原因嗎?可能也不是,但她就是會用‘內向’這個描述性格特點的詞。”

四、獨行
對于未來,三人的眉宇間透露著一分同樣的迷茫和憂愁。哪怕是原生家庭給予了極大的支持的Kitty也不例外。
“在私立中學度過的六年真的很美好啊!”Kitty的臉上浮現出了笑容。笑容平復后他又補充到:“不過其實很多時候會覺得那里像是一個溫室、一個烏托邦,可是學校和社會還是不一樣,就比如我現在可以穿著女裝去上課,但是以后我可以穿著女裝去應聘去工作么?”
Kitty覺得自己很幸運,他說自己的家庭環境和成長環境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但當他上一秒感到很幸福的時候,下一秒一種復雜的情緒就會涌上心頭:“一想到部分跨性別者的狀況,我就覺得我的幸福像是一種背叛。這樣的背叛感會讓我的幸福變得沉重。怎么說呢,你看過《綠皮書》嗎?雪利博士說:I live in the castle, alone.”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戴凡、Kitty和嚴元為化名)
本文首發于微信公眾號"南新記",原標題為《新深度 | 穿女裝的他》。
本文為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WeChina 微觀中國"項目、未來編輯部一流課程的學生實踐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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