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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信局:閩南僑眷的春節寄托
丁子凌
春節前夕,我在小城漳州短暫逗留。日日穿梭于辦年貨的人潮中,四處尋覓小吃老字號打卡,鍋邊糊、豆花粉絲、鹵面、麻糍、三角餅、四果湯……頓頓不重樣。真想把這份清甜鮮美的閩南古早味寄給遠方的朋友,可惜沒有一樣能夠快遞。在當地人的指引下,跑去北橋市場買了粒大甘甜的荔枝干和龍眼干,手機下個單,一小時不到,順豐小哥就上門取走了。在快遞春節都不打烊的今天,我們早已遺忘了那個車馬郵件都慢的年代,苦苦等待一封家書的滋味。而在這座著名的僑鄉,多少僑眷曾經在年關將近時,翹首盼著從海外寄來的平安信和過年錢。那段閩南僑民下南洋的奮斗史,在漳州角美縣流傳村的三棟百年老建筑里世代流傳著。

我要尋訪的天一總局舊址距離漳州城區20余公里,乘坐開往角美的23路公交車,在角江路口下車后,剩下5公里路靠滴滴搞定。我盯著地圖琢磨,要是有船能沿著九龍江順流而下就好了,流傳村剛好位于九龍江入海處,這樣的地理位置大概也是天一信局得以誕生于此的原因之一。
據說“天一”二字取自董仲舒《春秋繁露·深察名號》中的“天人之際,合而為一”,寓意“天下一家”,鄉親們則更愿意將其解讀為“天下第一家”。創始于清光緒六年(1880年)的信局前身是“天一批郊”,比大清中華郵政局的出現還要早16年。“批”是閩南語,也稱“僑批”,專指海外華僑寄回國內的家書和匯款。最初從事這種水路“人肉快遞”的人稱為“水客”,后來逐漸發展出多家專門的民間機構。“天一”就是其中一個響亮的名號,于1902年正式更名為“郭有品天一匯兌銀信局”。
在路邊下車后,一眼就看到低矮的閩南民居中鶴立的南洋風格樓頂。沿著當地文物保護單位豎起的路牌,首先走進最早建成的宛南樓,墻上掛著天一創始人郭有品和三個兒子的肖像。穿過三進大厝的民居,種滿花草的天井無縫銜接起一面二層洋樓,顯得格外高大氣派。隨著業務量的不斷增長,建于1906年的宛南樓無法滿足當時商住合一的需求,郭家又歷時10年于1921年建成北樓和陶園。其中,北樓的南洋風格最為突出,而西式的天使雕像間,又穿插著中式傳統的梅蘭竹菊。陶園樓內還能看到當時發放信件的窗口,樹蔭下供客人讀信的六角亭,如今只空留底座上斑駁的進口瓷磚。

混搭,是這個建筑群最鮮明的特色。據說當年的設計圖紙都是從海外帶回來的,但本土工匠又不愿意全盤照搬,于是自行將中式天井藏進西式外墻,將洋氣的噴泉融入古樸的江南園林,甚至還充分考慮到居住的實用性,在陶園一層的墻根處設置了多個通風口,以保證糧倉干燥。正是這樣的民間智慧,成就了眼前這三棟中西合璧的“番仔樓”。
逛著逛著來了一群衣著統一、化著濃妝的小姑娘,幾個舞蹈老師帶她們來這里取景拍攝視頻,村里人也都聞聲圍過來,邊看邊舉著手機拍。一時間,原本空曠的樓前小廣場熱鬧起來。我找了一個角落坐下來發呆,心想百年前這里應該也是人來人往吧。繡著“天一”標志的大旗高高地升上去,四里八鄉的僑眷們紛紛停下手里的活計,跑過來打聽有沒有自家的銀信,幸運取到信的人便迫不及待地去陶園的六角亭拆開來讀,然后掛著淚和笑去北樓領銀元。如果沒來取就等著快遞員送上門,不同于今天的電動車、沖鋒衣、快遞箱,當年僑批派送員的三寶是:用來裝銀元的竹籃、長柄雨傘、既能捆信又能防身的水布。

關于郭有品流傳著一個無從考證的故事。年輕時,他曾在大哥的資助下去海外學習經商,因辦事穩妥口碑不錯,慢慢當起“水客”。當時這個行當有兩種盈利模式:要么單純做快遞,收取1%至3%的腳費;要么用顧客的錢作本錢,采購海外貨品回鄉賣,賺取差價。郭有品選擇了前者,并且因禍得福地打響了自己的品牌。一次,他從馬尼拉返回福建時遭遇風暴,所運送的800多銀元全部落水,這筆錢根據當時的物價和收入估算,大約折合今天的一百萬人民幣。所幸郭有品撿回一條命,用布書寫的錢財清單因為縫在衣服里而得以保存下來,回鄉后他毅然變賣家產,沒有少鄉親們一分一毫。
可惜郭有品在48歲時去世,并沒有親眼看到他的兒子在流傳村所建的三棟大房子,也沒有見證天一信局覆蓋8個東南亞國家,多達30余處分局的郵政網絡。在宛南樓一進門的大廳里,左右兩邊各有一面大鏡子,是當年送給總局的賀禮,上面用金色的字跡列著海內外各分局的名稱,其中不少都是今天著名的東南亞旅游城市。天一信局的輝煌背后是不斷壯大的閩南僑民,據《廈門海關十年報告》記載,1889年至1901年間,廈門海關共收郵件108570件,匯票93442美元,其中近一半是寄往天一總局投遞的。鼎盛時期,天一信局的年僑匯額達千萬元大銀,占閩南僑匯總量的近三分之二。
帶著對天一商業奇跡的好奇,我在網上找到一張僑批的照片。批封上蓋有兩方紅色的天一總局戳記,其一為:“郭有品天一匯兌銀信總局,兼理郵政,分局要信,逐日發付,設法異常,專分大銀,無取酒資,無甲小銀,住龍溪廿八都流傳社。”這說明當時的收遞業務已經有了嚴格的規章制度,注重時效,并且禁止索取小費。另一方則為:“本局無寫批之例,貴客須知。誰敢假冒本局之伙,向批家回信,勒取工資,天厭之,尚有此情,請注明批皮示知,以便究辦,此布。”
“回批”,就是僑眷收到批款寫的回執。當時有人遇到僑眷不識字,口頭上把金額說少點,代寫回批時再寫上原來的金額,就可以從中賺取差額。天一信局特意蓋上這樣一條告示戳,以杜絕這種不正之風。
然而這個誠信的家族企業在1928年的臘月廿六走到終點,結束了近半個世紀的繁榮。天一信局的突然停業,迫使數百戶華僑家庭度過了一個沒錢過年的寒冬。關于其倒閉的原因眾說紛紜,有說市場競爭太激烈,也有說迫于軍閥勒索,而廈門舊貨市場的一張民國十七年發行的《思明報》上,名為《天一債案已告一段落》的報道則白紙黑字地披露了倒閉背后投機倒把的欺詐行為,令人唏噓不已。
天一信局沒落之后,流傳村的三棟建筑一直由郭氏后人作民居使用,建筑內部的空間形態也根據居住需求做了不少改變。雖然大紅的公告上寫著鄉親集資進行了修繕,但天一建筑群的保護現狀依然堪憂,許多雕像和墻皮都已脫落,各種廢棄物品堆放得雜亂無章。作為主樓的北樓前后兩個大門都換上了突兀的不銹鋼防盜門,不對外開放,曾經兌換銀元的窗口也被藏在了里面。

回到城區,看著周圍自得其樂的漳州人,想起在拉美旅行時,開中餐館和雜貨鋪的華人幾乎全部來自福建,都能講流利的西班牙語。我有些不解,早年祖輩們下南洋闖出一片天,換來后輩的富足生活,而今卻仍然有許多人放棄小富即安的生活,選擇遠走他鄉,一直走到地球上最遙遠的角落。
又一年春節,東南亞各國的唐人街一定還是鑼鼓喧天,年味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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