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口秀演員Echo，和她的小小勝利

原創 看理想編輯部 看理想

Echo（冉榕）在《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的舞臺上

過去的兩個月是屬于脫口秀的。也是在今年，越來越多的女性脫口秀演員來到舞臺上，講述自己的故事。

Echo（冉榕）的聲音被聽到了。在《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中，Echo分享小時候一家六口騎一輛摩托車的往事，考上211大學后走出大山的嘗試，以及二姐離家出走后獨自生存的經歷。

這個重慶土家族的六口之家里，有大姐、二姐、弟弟和父母。Echo從很小就知道要如何在家庭中生存，作為女兒，只有學習好，才能免遭暴力。而二姐，是那個決定出走的女兒，14歲離開家后，再也沒有回來過。

節目進行到第二賽段的時候，二姐進了重癥監護室，從貴州轉院到重慶。Echo再次站在二姐命運的分叉路口，萌生了一個念頭，如果此刻不記錄，不會有任何人知道二姐的故事。

于是，第三賽段里，二姐來到我們面前。雖然Echo被淘汰，但一個二姐引發了無數“二姐”的共鳴，有相似感受的女性涌入Echo的信箱，在私信中一字一句寫下自己的苦痛、掙扎和努力。她們找到了彼此。

走出大山曾是Echo最大的命題，但現在，她更愿意去想如何創造生活中的小小勝利。可以確定的是，二姐已經恢復了健康，Echo仍會繼續表達。也許在成都的家中，一朵花正在長出來。

1.

單口喜劇讓我學會接受

看理想：節目播出后，線下演出的時候，有什么不一樣的體驗嗎？

Echo：我能感覺得到，因為二姐的段子，有更多的女觀眾關注到我了。她們跟我拍照的時候會紅著眼眶和我擁抱，還會送我禮物，她們希望我可以過得更好，這是我以前線下演出沒感受過的。原來傳播這些內容，真的會給到大家很多的力量，這對我的創作來說是很重要的反饋。

這兩個月走的城市比我前面三年走的還多，10月份去了深圳、上海、廈門和北京演出。

看理想：你曾說過自己是從2019年開始講脫口秀的，當時是因何開始的？

Echo：我從大學起就有看國外的專場，當時不知道國內也有，后來很偶然地得知北京有一位演員去成都開專場，我就買票去看了。

結束之后主持人說，如果誰感興趣可以聯系他，我去聯系了，然后開始寫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套段子、上開放麥，在2019年的年底正式踏上了單口喜劇這條路。

那時候我的狀態是，沒有工作、沒有錢、單身，有種一下子被扔到城市里面、光禿禿的感覺，很赤裸地面對一切。我也沒把它當做我的希望，無論成功與否，都沒什么不能承擔的后果。

后來講了兩三年，我突然發現，單口喜劇竟然改變了我這么多人生態度和觀念。我開始認真地、努力地對待它，哪怕以后單口喜劇不掙錢，這個行業不在了，但只要有一個舞臺，可以繼續聊最近的生活，我就愿意上。我希望可以干到80歲。

看理想：單口喜劇具體改變了你的哪些方面呢？

Echo：首先在創作喜劇的過程中，你會刻意地訓練自己觀察生活的本能，而這種能力也會讓你在生活中對自己寬容一點。

而最大的改變，就是讓我接受所有壞的事情發生。我意識到生活的打擊和嘲笑遠比我想象的大得多，所以去做一件事的時候，我會提前預想壞的結果。但這并不會讓我悲傷，而是當事情發生時，我可以接受，即便是那些實在過不去的事，某天還是會過去的。

看理想：為什么今年決定參加線上節目？

Echo：兩年前我參加過笑果的訓練營，在比較關鍵的一場比賽里抽到了開場，那場講的內容就是我在節目上的第一個段子“走出大山”，但我表現得不太好。一年后，在笑果TIGHT 5的選拔賽，我又抽到了開場，又輸掉了，直到今年才有機會來上節目。

現在回想起來，29歲的我是更加成熟的，經歷了那么多的失敗，有了更多生活閱歷，也更有耐心，再站在臺上講走出大山和二姐的題材，似乎剛剛好。我以前不相信那句“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但今年上節目是最好的安排。

看理想：兩年前和兩年后，線下訓練營和線上節目，你的第一個段子都是“走出大山”，是特意選擇的嗎？

Echo：對，只要我上節目，第一段必須是“走出大山的女兒”。一家六口騎一輛摩托車，是我經歷過的真實生活，并且這也是競技性比較強的、最能代表我個性的一段。

三年前，走出大山是我最大的命題。三年之后，我的生活主題變成了：“在能養活自己的情況下，怎么過好生活？”

走出大山的命題我已經解決了80%，能在臺上稍微自信地跟大家聊自己的出身。但這不是“和解”，是我的心被磨得強壯了，現在它是有繭子的，這個繭子是被傷害再愈合后長出來的東西。

所以我想給大家傳遞的一點是，原生家庭這么沉重的問題，我目前為止也還沒解決。我跟所有人一樣，會被困在過去的情緒里，會不斷被打倒，但即便如此，我們依舊可以往前走、繼續生活。

2.

托舉“二姐”

看理想：關于二姐的段子，也引發了關于“好笑和話題沉重”之間該如何平衡的討論。現場它拿到的票數并不高，但在網絡上引發了熱議，這種反差你有預料到嗎？該如何平衡好笑和沉重？

Echo：當時我的表演狀態挺懵的，我沒演過這種東西，也沒有任何人可以提供經驗，大家都是摸著石頭過河。而且這篇稿子的核心是那句“要打的話，出生前就打”，不太符合主流的想法，這個話題觀眾也是第一次聽，可能是這些原因導致現場票數比較低。

但我在想，今年講了這個話題，第二年再有人去講，會不會多一點人能接受？這是一次嘗試，從票數上講是失敗的，從反饋上來講，它又是成功的。

鳥鳥、鴨絨還有很多編劇都在幫我，大家一起往前推進邊界。這讓我又感覺到，單口喜劇是有力量的。這種最不該開玩笑的事情還是可以開，接下來的題材或許會更廣。不過，在好笑和意義之間尋找平衡，是我需要磨練的技能。

看理想：現在二姐已經身體健康了吧？

Echo：是的，我現在演出開場第一句就是“我的二姐很好”，先跟大家報一下平安（笑）。

看理想：你剛剛提到鳥鳥和鴨絨會一起幫你改這個段子。

Echo：對。從上海到成都的時候，我在飛機上整理過一次素材，當場暴哭。肯定沒和解，對吧？整理之后，我先寫了結構和框架，她們會幫我調，說這個地方要放什么。

錄制決賽的前一天晚上，鳥鳥給我改了一個小時，我的開篇的第一個梗，“不完成計劃絕不停止生育”，是鳥鳥寫的。鴨絨也一直在幫助我，鴨絨說她的第二篇稿子受到了鳥鳥的鼓勵，她想把這個鼓勵傳遞給我。

我在這個節目收獲最多的就是女性的力量，女人好聰明，女人好厲害，女人可以一起抱團去做一些更厲害的事情。我有一種賺大了的感覺。

看理想：聽上去這個段子像是被大家托舉起來的，女性一個接一個地把二姐托起來，希望她平安，把她的故事講述給更多的人聽。

Echo：你這么說我才覺得好像是所有人都在托舉二姐，盡自己最大的力量把二姐放在舞臺上。

很多人會問，二姐要不要出鏡？要不要接受采訪？我覺得在這里二姐不是一個具體的人。如果真正的二姐出現，大家會再一次消解對這件事的理解。而這個看不見的“二姐”才是重要的，你身邊的二姐在哪里，你是二姐嗎？有沒有安慰過自己？

看理想：讓大家看到結構性的問題，而不是去責怪每一個具體的人。

Echo：對，有評論說 Echo帶著她的段子上臺跟大家同歸于盡，也有人說這是我寫給二姐14歲的“出走的決心”，我很喜歡這些表達。是有一點同歸于盡的感覺，比賽當然重要，被淘汰也很難受，但我已經走到這里了，這是唯一一個可以讓大家去了解這個作品的機會。

雖然是我一個人站在臺上講，但我知道我的背后有很多女演員，二姐給了我支持和鼓勵，還有我的大姐，大姐跟我說的最多的話就是，你在我心中非常優秀，你是一個非常有才華的人。她一直在鼓勵我去講一些比較真實的事情。

這些來自親生姐妹和姐妹之外女性的互助，我很需要，而且她們的祝福非常真實，非常真摯，她們希望你好。所以我一定要鼓足勇氣，哪怕是裝偽的淡定，也要把演出進行下去，這是我必須要做到的一件事。

看理想：二姐看了你在節目上的段子后，會跟你主動聊起自己的感受嗎？

Echo：她沒看，她不在乎（笑）。她在上班，很辛苦，一個月只休息兩天，她沒有時間看。昨天收到二姐的微信，她給我轉了600塊錢。因為她住在我那兒，先給我轉了500，說你可以拿去交水電費，然后又給我轉了100，說你可以買點咖啡喝。但她自己的工資是4000元。

我說你不要給我這些錢，家里缺什么東西你買一點就好了，給我買一點好的紙巾，你買的紙巾太劣質了（笑）。

姐姐作為親歷者，可能出于自我保護，會回避掉一些東西，但這些部分我看得到。有一次我在深圳演出，結束后，一個粉絲來跟我拍照，拍完后說，明年有李宇春出道20周年演唱會，你要不要帶二姐來看？

現在李宇春已經不是二姐的偶像了，她沒有心情去追星，所有的精力都用來生存了。那天我在她面前模仿李宇春，問她還記得嗎？她說不記得了。

我不知道，那個童年對她有那么大影響的、很有叛逆精神、給了14歲的她很大決心和力量的李宇春，在她31歲的時候，還會給她帶來同樣的感受嗎？如果明年有機會，我想帶二姐去看李宇春的演唱會。

3.

當女性站在臺上

看理想：某種程度上，大家好像會對女性脫口秀演員有更高的期待，期待她們能夠打破一些舊有的秩序，講出新的、不一樣的東西。對你來說，這樣的期許會是一種負擔嗎？

Echo：我覺得還是因為女演員太少了，所以大家太希望女演員們可以在臺上當“嘴替”，幫大家說明一些當下的困境。我能夠理解大家的心情，想要一起把女演員托舉起來，但這也是一種非常美好的幻想，把它分到具體的人，情況可能不太一樣。

女性演員講述很多女性困境后，又會遭受另一種批評，怎么她們總是在講女性話題。并且，如果一個女演員在臺上沒有聊性別話題，會讓一些觀眾失望嗎？現在要把女性視角擴大，當一個女人在臺上講的時候，她就是女性視角，就是在為大家說話。

作為演員自己來說，我們承擔了很多來自觀眾的期待，這就是我們應該承擔的，但大家可以對女演員多一點包容度，多一點耐心，向前沖、拼事業沒問題，回歸到現實生活中談戀愛沒問題，不當大女主也沒關系。她可以愛、可以被傷害、可以迷茫、可以不正確，但她依舊是一個女性。

回歸到具體的人，享受生活中很多小小的勝利就可以。

看理想：節目播出之后，很多有相似經歷的女孩開始給你發私信，讀私信給你帶來了怎樣的感受？你如何看待這種女性找到女性的經歷？

Echo：最近太忙，我都沒有怎么回復私信，前面沒有那么忙的時候，大家給我發的私信，我會很認真地回復。

私信分為兩種，一種是單純的分享故事，一種是姐姐應該怎么辦。后者我確實給不到很好的建議，但給我發的故事，我會摘取里面的關鍵詞進行回復，因為我覺得如果只是簡單地說一句加油，好像太輕飄飄了。

也有可能是廢話，但當她們得到我的回復的時候，是非常開心的。她們會把我當成一個樹洞，作為這樣一個角色，我也很開心。你可以在私信里毫無忌憚地聊那些不想提的過去。

收到這些內容，我才發現，原來類似的故事有很多，但是在相似里有很多不同，導致大家現在到達了不一樣的境遇，在不同的國家經歷不同的生活。

我一直想做女性故事的收集，把它們寫出來，或者讀出來，參加這個節目后，我收獲了太多。等自己閑下來一點，我會做一些讀私信視頻，直播的氛圍不太適合我，我想把它做成一個正經的、稍微長一點的內容，每個人都可以在這里找到一些比較嚴肅的討論。

看理想：感覺這是一件很需要能量的事，不是說每一個人必須肩負沉重的責任，而是每個人盡自己所能去做一些事情。

Echo：因為我很珍惜這個機會，現在可以在臺上說話，通過說話來掙錢，我覺得自己好幸運，所以我會自動挑一部分責任在身上。這是我從小適應的生存模式，在我家里長大，你必須背負責任，必須要有價值，才可以得到別人的喜歡，得到父母的愛。

這一部分是我應該做的，就像大家對女演員的期待，這是我們女演員應該承擔的，只不過，大家給我們一些進步的時間。明年會不會更好？后年會不會更好？有這樣的期待，大家可以做得更好。

4.

種一朵自己的花

看理想：你會將自己這一路走來的過程描述為“逃走”還是“出走”？

Echo：我沒有出走，也沒有出逃。因為在如此糟糕的生存環境里，我無形當中給自己建造了一個保護套，它讓我在學生時代可以一直跟成績好的同學在一起，他們都很努力，上進到極端。

那個地方給我傳遞了一種非常單一的價值觀，學習成績好才有人尊重你，愿意跟你玩，學習成績不好，你說的話就沒有人聽。但是，另一方面，它保護了我，讓我可以通過學歷去找到正常的工作。

我沒有進行物理意義上的出走，畢業后，我一直待在成都，走一個小鎮女孩應該有的成長軌跡。真正的出走可能發生在接觸女性主義之后，我開始積極尋找身邊的女性榜樣。女性要打破一些東西，但是如果前面沒有人走過這條路，你心里還是挺害怕的。

尋找的過程中，你發現國內和國外的大家提供了太多范本，這給了我很多信心。好像繼續往前走，往前打破，也沒有那么可怕。

看理想：出走沒有明確的路徑，當你選擇了自己的生活，可能已經是在走出一條路。

Echo：不僅出走要覺醒，待在那個地方也需要覺醒。去愛一個人，離開一個人，或者守在一個人身邊，都需要覺醒。

可能有的女性沒有出走，是因為沒有條件，而在更多的情況，哪怕活在一個無法改變的環境里，也可以創造一些好的條件。比如說像我生活的地方，環境就是很差，但有的人竟然還在種花，她們會把撿到的種子，種在自己的花盆里。

每當看到那些花在破敗的房子面前盛開，我都會覺得很有希望。這個應該就是大山帶給我的最好的東西，哪怕再差、再難、再不堪，你可以種一朵自己的花。雖然我想逃離大山，但是大山帶給過我最好的生命力。

看理想：或許你在成長的過程當中，有想過自己前面沒有路了嗎？又是怎么一點點走到現在的？

Echo：做單口喜劇之前確實有一點。我害怕自己變得平庸，雖然大家都說真正的成長是接受自己的平庸和普通，話是說得很好，可是當我真正意識到自己很平庸的時候，還是會焦慮。我好像是有才華的，但是這個才華應該去哪里？我不知道。

在工作不穩定，生活的條件和質量上不去的情況下，我感覺自己的人生是一眼看得到頭的。后面做了單口喜劇，出了一個專場，可以出第二個，在北京演完，還可以去上海演，這些很具體的行動，緩解了我很多的焦慮，我可以一步一步往前走。

去創造一些生活中的小小勝利吧，可能是今天跟客服吵一架，把自己的錢要回來，或者是今天多走了幾步，運動了一下，去了公園。這些小小的勝利很重要，那些宏大的東西太遠了，就像關注身邊的二姐，我的二姐我會照顧好，你們照顧好自己了嗎？你們開心嗎？你們快樂嗎？你們有看到自己內心的創傷嗎？

我希望你們可以把自己照顧好，大家好好的、健康的，如果有線下見面的機會，那就太幸福了。這已經是我能想象的最幸福的生活，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比這個更好了。

采寫：汁兒、婧文

策劃：看理想新媒體部

配圖：《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截圖、微博@白玫瑰Echo

原標題：《脫口秀演員Echo，和她的小小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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