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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軍祁觀︱多域行動:塹壕戰的陰影與大國競爭
【按語】
從這一篇開始,本專欄將陸續對“多域戰”、“多域行動”進行梳理。對于多域戰與多域行動,已有非常多的政策評論與學術分析,美中不足的是一些隱藏在美式八股文背后的東西尚沒未厘清。此專題將從概念釋疑開始,對多域戰和多域行動出臺背后的故事、第三次抵消、軍種政治、思想變革等分別討論。
舊酒與新酒
“多域戰”概念從2016年出現,到2017年《多域戰2025-2040》,再到2018年底《多域行動中的美國陸軍2028》升級為“多域行動”概念1.5,始終都是關注的焦點。
對于“多域戰”上承哪些作戰思想,有不同的理解。一種理解認為多域戰、多域行動作為跨軍種戰略指導,是“空海一體戰”的替換體系,用于對付中俄這種體量對手的所謂“反介入/區域拒止”能力。另一種理解認為多域戰和多域行動是美陸軍新版“未來作戰概念”的演進與升級,強調聯合部隊在復雜戰場環境中的多重選擇,強調不同軍種和任務分隊在不同領域共同展開行動。

多域行動的官方涵義和要求是在美軍未來行動層面,在陸??仗祀娋W等域之間、在各軍種建設之間、不同任務分隊和裝備平臺之間做到共建、共享和共同行動。突出實現跨域實時的戰場態勢獲取與分享、跨域平臺的聯合任務規劃、行動在不同域之間的融合。其革命性變化在于從聯合走向融合。關于多域戰、多域行動的這種美式八股條理不可謂不清晰,但是在這之外仍有些疑問尚未解決。
美軍始終在強調聯合,不論是基于任務、軍種,還是技術,也早已著眼于從重視單一平臺到依賴體系與網絡。那么聯合與融合之間邊界在哪里?是技術邊界、組織邊界還是政治邊界,或兼而有之?空軍幾乎同時期在“穿透型制空”中提出的“能力簇”同樣是強調跨域,那么陸軍主張的多域戰和多域行動新在哪里又到底要改變什么?
多域行動的一條核心前提是在現代和未來戰爭中,特別是當美國與“對等大國”可能發生沖突時,雙方都擁有很強的遠程精確打擊與戰場態勢感知能力,這與美國自冷戰后所進行的武裝干涉、對小國弱國以及非國家行為體的軍事打擊以及軍事占領之后的治安戰完全不在同一個“位面”。

也有觀點認為,多域戰或多域行動無非是類似網絡中心戰概念向更高層面的演進,屬于新瓶裝舊酒。此外,這一概念由陸軍首倡,陸戰隊站臺,并在強勢推廣后受到海空軍的認可,得到了國防部和白宮的背書,于是也有觀點認為這是又一個典型的軍種政治產物。
我的觀點,瓶子和酒都是新的,但技術和功能層面的多域融合只是這酒初入口的味道而已,停留在這個層面的話,故事是講不清楚的。軍種政治當然也存在,但絕不僅僅是陸軍為提高地位而對全軍的“綁架”。
火力與機動
“多域戰”出現的一個重要背景是“對等大國”遠程精確打擊火力的發展。這在客觀上造成了美軍機動靈活與富于彈性的作戰能力的下降,美軍從外線進入與介入的成本提高,遠程力量和火力投送的潛在代價大增。在這種情況下,重新強調防護、放棄機動性便可能成為不得已而為之的選擇。這是“塹壕戰”的另類回歸。
一戰時,火力的提升也曾帶來機動性的下降與被迫防御,火力的優勢(而非一般認為的防御優勢)造就了不得已而為之的塹壕戰僵局。一戰時的僵局跨越范圍多不過百十公里,而美軍現在所考慮的機動力下降范圍卻是幾百至幾千公里的戰區、戰役級別,其影響則更是戰略性的。
這也是為什么美國會一直糾結于解放軍“反介入”和“區域拒止”的能力。和冷戰時期的蘇聯不同,中國??哲姷陌l展并非完全以反制美國為目標,在局部地區提高了美國介入和進入的成本只是中國軍力相對蘇聯而言更加平衡發展的影響之一,但美國認為這種“反介入”存在使其機動與干涉能力發生了戰略性的下降。

面對中俄這種體量和能力的對手,美國雖然依然領先,但已不再像冷戰后20年那樣擁有“你家大門常打開”的優勢。在美國軍事史的多數時候,美軍只在陸地上面臨過挑戰和競爭,而在空中、海上、太空、網絡域內則享受著很大的自由度。但五角大樓認為這種好時光不會再延續了,當務之急是利用陸、海、空、天、電、網等域之間的融合應用,力求形成“優勢窗口”,并在這一窗口期迅速有效地在不同的域進行靈活部署、機動作戰。
以上這些是多域行動有關跨域、跨軍種的部分。不過陸軍在推出多域戰、多域行動時是做了兩手準備的:一方面倡導通過聯通各“域”來實現聯合部隊的融合,通過參與多域行動使美軍整體回歸機動、靈活的配置與使用;另一方面則在自身能力建設方面強化作為橋頭堡在更大作戰區域的獨立作戰能力、協助其他域作戰能力(如將對海和對空打擊能力列入規劃)。
距離的戰爭與時間的戰爭
這兩手準備分別傳遞了多域行動的兩條信息,第一條就像上文說過的,改變以線式思維和遠程火力的射程來衡量美國與對手之間的介入與反介入對抗,強調恢復兵力運動和使用的戰區、戰略機動性。
一戰末期、戰中及二戰時期,以德國為首恢復機動作戰所依賴的是軍隊與作戰組織方式的變革,裝甲、火力、通信、機動等領域新技術的綜合應用。而多域戰與多域行動對戰役和戰區機動能力的恢復則是依靠陸、海、空、天、電、網這些“域”的能力集成,將聯合部隊進化為融合部隊。這是多域行動在“融合”、“多域”這些似是而非的表述背后所要傳達的第一條信息。在軍種的各自建設中,體現為陸軍試圖恢復的遠程打擊和防空能力、海軍強調的分布式殺傷,以及空軍所追求的穿透型制空。而多域行動要求打通這些關節,弱平臺而重網絡。
第二條信息藏得更深一些,當空海軍由遠海向近海推進,或由海空向陸地發展遭遇阻礙時,部署在所謂“反介入”和“區域拒止”圈內的陸上火力與傳感器在對手側翼和后方進行威懾、配合作戰。陸軍一方面強調跨域、跨軍種融合,另一方面則不斷加強自身的兩個“遠”——遠程防空、遠程打擊,是所謂“六大項”新裝備發展計劃的核心追求,著力加強在更大范圍戰場上的獨立作戰能力。這是陸軍在思考和推動多域行動時隱藏的第二條信息。作為“反介入”圈以內的前出橋頭堡,陸軍的作用有了新的體現。
如果“空海軍掃清前路、陸軍跟上”的慣常作戰模式無法再使用,那么陸軍可以利用其前沿存在,在加強自身生存能力的同時,配備遠程打擊火力,將困難升級的“外線(介入)作戰”改為“內線(前沿)作戰”,并在對手前出兵力側翼施加壓力。也就是說,在介入能力即戰區戰役機動性的恢復得不到保障的情況下,美軍要有能力在前進部署區域提高生存性,要能夠確保美軍在“塹壕戰”態勢下的自我保存和對敵殺傷。

總之,因為對手遠程精確打擊能力和態勢感知能力的提升,美軍在某些區域行動的成本大大提高,大國對峙可能成為以千里計、相對靜態的“距離的戰爭”。而不論是融合不同域和軍種還是陸軍單方面加強其遠程打擊和防御自持能力,都是美軍在努力將“大國對抗”重塑為“時間的戰爭”,重新具備靈活、機動、彈性、韌性。
在這種轉變中,陸軍需要具備在傳統陸地和空中之外的能力,能夠更加靈活地從陸上向其他域進行力量和火力投送,并在海洋、太空、網絡空間和電磁頻譜這些作戰域成為聯合部隊的有機組成部分,達成所謂在“物理與認知”兩個方面取得優勢的目標。
變與不變
在“空地一體戰”的年代,美軍曾提出“拓展的戰場”這一概念,強調不同軍兵種和任務分隊指揮人員在地理層面對戰場的不同理解。在多域行動的年代,不同指揮人員對戰場的理解同樣也會有差異,但不再僅僅是地理范疇,而是時間和域的層面。認知的改變是任何作戰方式和思想改變的根本,但這還不是最大的挑戰。
自二戰以來,美軍便始終掌握著非線式和非對稱的作戰優勢,而冷戰后的20余年也一直牢牢掌握著對于戰場態勢的感知優勢。美軍基于“大國競爭”的定位指導,希望通過多域行動來縮小“脆弱窗口”、擴大“機會窗口”。美國能否擺脫塹壕戰的陰影,將“距離的戰爭”轉變為“時間的戰爭”,能否擺脫線式對抗重新取得靈活、彈性、機動的軍事干涉能力,取決于許多因素。本系列后面將會對多域行動的認知、組織、軍種政治、第三次抵消戰略等方面分別進行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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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祁昊天,系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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