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紀念陳旭麓先生︱茅海建:思想比生命更長久

今天舉辦的是“陳旭麓先生誕辰百年暨逝世三十周年紀念會”,來了許多人,也說了許多話。一個人走了三十年,還有這么多人來紀念他,本身就能說明許多。
十年前,也就是這個日子,也就在這個地方,舉辦了同樣主題的會議。今天許多參會者,十年前也來過。十年前的往事,一幕幕如昨天那樣清晰可見。記得李蓓蓓教授宣布,楊國強教授將加盟華東師大。十年過去了,楊國強也年屆七十而易位。陳旭麓先生正是在年方七十而不幸去世的。過去可以說“人生七十古來稀”;而我們只有到了這般年齡才能真正地體會到,七十歲恰是一個歷史學家的超白金年代,達到其一生思想與學術的巔峰;我們只有到了今天才能確切地衡量出,當年的這種不幸,又是多么重大的損失與災難。

前幾天,我要回上海參加這個會議,三聯書店的編輯孫曉林告訴我,陳先生的著作《近代中國社會的新陳代謝》今年已經銷售了四萬多冊,年底有望突破五萬,“很能說明陳老師在讀者中長久而強勁的影響力”。一個月前,我在日本長崎,長崎大學的祁建民教授對我說,他在南開大學的導師魏宏運認為,陳先生是他們那個年齡段歷史學家中最具才華者。由此回想到十多年前與金沖及教授的長談,說到了許多陳先生的往事;回想到二十多年前與朱維錚教授的初次長談,多次言及對陳先生的回憶;回想到近三十年前,我那時多次去李新教授家,談論的主題正是陳先生。可以說,這三十年來,我遇到過學界或他界的許多人,只要與陳先生有過各種交往者,都會主動跟我談起陳先生。我也因此聽到了許多版本的故事。
陳先生又是什么樣的人?會有著如此長久的魅力?我還需要加以說明。首先是其貌不揚。記得三十多年前他到北京,他的好友奚原同志將自己的配車與司機交給陳先生使用,還特別關照司機,來的是一位大學者。司機和我一起去北京站接他,事后失望地對我說:“這就是大學者?我看與老農民也差不多。”其次是他的話很難懂。他講的是湖南湘鄉話(據說是湖南話中最難懂的),與人交流會出現許多麻煩,我自己都當過多次的翻譯。然而,這些因素好像都不太起作用。陳先生以道德文章立身,他之所以被人們不斷想起或說起,顯現出來的,是那種思想的力量。
思想比生命更長久。生命將會過去,也必然過去;思想卻有可能長存。那種具有魅力而長存的思想,不是那種短暫的火花,而是能夠照亮人們心靈的長亮不絕的光。
三十年過去了,許多人還在讀陳先生的書;與他有過交往的人,還在繼續談論他。盡管斯人已逝,且已行遠,而思想的感召又讓人感到他似乎不曾離去。
今天在座的,有許多是陳先生的學生,受到過陳先生的教導。若稍稍細心地觀察一下他們,就會發現,陳先生的學生真是各式各樣,從學術思想到學術方法都大不相同。
為什么一個老師能夠培養出如此大不相同的學生來?

我過去多次說過,我在陳先生身邊的兩年,受教甚多而受其影響甚大,但我想不出那種可以讓我終生受用的警句格言——“大音希聲”,這是對我個人而言的。陳先生各位學生的碩士論文題目(他只能帶碩士生)是多種多樣的,也自然有著不同的思路、方法與學術取向——“大象無形”,這是對他的整個學生群體而言的。然若要達到這樣的境界,為師者又須得有多大的功力?“夫唯道,善貸且成。”現在許多學者有意建立自己的學術體系,讓自己的學生各占一塊或各把一方。這樣的學生只能是老師的從屬,從問題意識到內容敘述,都會與老師有著同一性。如此培養學生,頗具時效性,卻少了后發性。過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再來看,很可能會出現“物種的退化”。
我是從中山大學出來的,受考據學的影響較大,我當時還是“全盤西化論”者(現在當然已不是如此),與陳先生的志趣相距甚遠;但我在陳先生那里,沒有感受到任何壓抑或壓力。從我的論文選題,到我的研究志趣,都得到了輕快的認可,似乎是一只自由自在的羊;過了三十多年之后再回憶,我何曾不受到陳先生的影響,何曾不受到陳先生的規限。他才是真正的“良牧”。
思想的影響與傳播只能是浸潤式的,化于無形之中。那種規定性、訓導性的教誨,只有一時性的效用。風過了,天色變了,不會留下太多的印跡。一種思想若真要影響到他人,須得有著非常強大的邏輯力量,可以拆,可以分,卻又能重組而重生。對一個歷史學家思想的檢驗,最好的方法仍然是歷史——放他三十年,看看還有沒有思想的活力——也正是從這般長度的時間檢驗中,從陳先生個人生命的歷史,來考察他所敘述的歷史,再多次咀嚼他對歷史的判斷——陳先生的思想就是這樣而放射出它所具有的長亮不絕的光芒。
陳先生是有其思想體系的,而這個體系又是在他的生命經驗中產生的。何澤福教授對我說:“新陳代謝”、“社會變遷”的思想,是陳先生在“文革”的困境中形成的。按照我的理解,這個體系或這個學說最大的特點或最重要的意義,在于解釋倒退,說明反動。中國近代社會是不可能直線式發展的,倒退與反動是歷史的必然,是不可避免的;然從長久來看,進步又是必然的。說實在的,在學期間我對陳先生這么龐大的建構是不太理解的,我只是在聽,只是吸取,與陳先生的談話只能是單行道。我記得陳先生與沈渭濱教授交談時,有著愉快的思想互動。

我在陳先生身邊的時間不長,1980-1982年,也是他一生中比較不幸福的時段,但我很少聽到他說起個人的不幸。當時系里和學校發生的諸多事情,我是聽了何澤福教授的敘說,才稍有了解。我在陳先生那里獲得的,是他對整個中國近代歷史的分析,是對中國命運的思考。時過三十多年后,人們所能感覺、感動、感而接受的,恰是當年陳先生在個人逆境中的思想不斷開拓的力量。
我從華東師大畢業后,去了軍事科學院,后又去中國社會科學院。1999年,我到北京大學,開始了我的教書生涯。我做老師的時間比較短。我的碩、博士學生現在大多是副教授,個別是教授。前幾天,我的一個學生告訴我,他明年可能升教授。我知道他是想讓我放心,但仍忍不住地告訴他:我關心的不是你什么時候可以升教授,而是你的學問與學術貢獻。我也再次講起了陳先生的故事——我的老師那時只是一個副教授,但他的心中卻有著自己的國家。
本文是作者在2018年12月1日“陳旭麓先生誕辰百年暨逝世三十周年紀念會”上的發言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