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見過龍”：追龍與延安路龍柱之謎

《我在上海開出租》是一部非虛構(gòu)集子，內(nèi)容多是出租車乘客的各種故事，穿插著司機日常與行業(yè)狀況，也有一定篇幅描寫上海的地理特點、歷史片段。乘客的各種巧妙有趣或令人唏噓的故事是正餐，出租車司機視角的上海城市風(fēng)貌是點心，至于那些浪漫傳說、都市奇聞，則是“深夜食堂”的酒水飲料。以下是其中一則故事。

另一個老頭也是在晚上出現(xiàn)的，時間要稍微早一點，九點多，從提籃橋附近上的車。

這老頭戴著眼鏡，頭發(fā)花白，一上車就說：“前面大轉(zhuǎn)。”

我說：“沒問題，大轉(zhuǎn)。”

有的乘客不跟你說目的地，喜歡指揮你左轉(zhuǎn)、右轉(zhuǎn)或者直行，一般都是對路線比較熟的人，需要轉(zhuǎn)彎時會提前告訴你。

我以為這個老頭也是這樣，但其實并不是。

他又說：“小弟弟，聽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啊？”

“確實不是。”

“那我說大轉(zhuǎn)、小轉(zhuǎn)，你能聽懂吧？”

“肯定能啊！怎么說也開半年了。不過這種說法好像就上海有吧？”

“應(yīng)該是，上海人的左轉(zhuǎn)就是大轉(zhuǎn)，右轉(zhuǎn)就是小轉(zhuǎn)，直行都說筆直開，但上海哪有那么多筆直的路啊？都是彎彎曲曲、七歪八扭的。”

“上海的路況確實復(fù)雜，我也是過了好久才適應(yīng)。”

“你開半年了，對路線也差不多熟了。你跟我講，去莘莊怎么走？”

“在前面進外灘隧道，然后上延安高架轉(zhuǎn)南北高架，魯班路立交再轉(zhuǎn)內(nèi)環(huán)，接下來轉(zhuǎn)滬閔高架，這是最近的路。”

他笑了：“哈哈，小弟弟還可以。就這么走，我去莘莊找朋友打麻將。怎么樣，喜歡上海嗎？”

“當(dāng)然啦！不喜歡就不會來了，就是在上海開車有點難開。”

“有什么難的？你還不夠熟悉，熟了就簡單了。黃浦的司機嫌棄在普陀開車麻煩，有蘇州河十八彎，還有鐵路，到處都是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普陀的司機又嫌棄在黃浦動輒就遇到單行道，去哪里都得彎彎繞繞——都是因為對路線不熟。等熟悉路線了，一切就都簡單了，車也好開了。”

“也是。可是上海這么大，即使我天天開，沒一兩年，也是熟悉不起來的。”

“找規(guī)律，你得善于找規(guī)律。上海市區(qū)的幾座大橋，你知道為什么叫這樣的名字嗎？”

我說：“徐浦大橋，徐匯區(qū)的大橋；楊浦大橋，楊浦區(qū)的大橋；盧浦大橋，原來盧灣區(qū)的大橋；至于南浦大橋，我不太清楚。”

老頭說：“你是只知盧灣，不知南市啊！不過知道原來有盧灣區(qū)已經(jīng)很厲害了。南浦大橋是原來從南市區(qū)到浦東的大橋。哪個區(qū)到浦東的大橋，就叫‘×浦大橋’。你要是善于觀察的話，還會發(fā)現(xiàn)，從正面看，徐浦大橋的立柱是個瘦‘A’，盧浦大橋的鋼拱是個胖‘A’，南浦大橋立柱是個‘H’，楊浦大橋是個倒‘Y’，這些都很有意思的！”

我回想了一下幾個大橋正面的形象，還真是這樣的，不禁說道：“真是聽君一席話，省我十本書啊！”

老頭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這時候，車子已經(jīng)上了延安高架，即將轉(zhuǎn)入南北高架，延安東路立交橋上有點堵車。

上海延安路高架與南北高架交匯處的高大主立柱，直徑超過三米，柱身用百鋼包裹，上方裝飾了銅質(zhì)龍紋，被稱為“龍柱”。

延安東路立交橋是上海的交通中心，中間那根裝飾有龍紋浮雕的圓柱，頂天立地，氣勢恢宏，跟其他立柱合力托舉著多達四層的高架路主路和匝道。每次經(jīng)過，我都要多看這根“龍柱”幾眼。

老頭突然問道：“你知道‘龍柱’的故事吧？”

我說：“聽過一些，說是樁基往下打樁的時候打不進去，因為地下有‘龍脈’，后來請了一個和尚做法七七四十九天，然后再打樁，才打進去了。這事兒是不是真的？”

老頭笑了，說：“都是亂講！有人說請的是法華寺的和尚，有人說請的是靜安寺的和尚，還有人說請了尼姑的，都是胡說八道！根本沒有的事情！我也是搞工程的，當(dāng)時這個項目的施工隊有我認識的人。上海是長江下游的沖積平原，地質(zhì)情況不復(fù)雜，樁打不進去，是技術(shù)不行。你想嘛，‘龍柱’高三十二米，樁基的鋼管得深入到地下六十多米，以當(dāng)時的技術(shù)，是有很大難度的。后來換了專門造橋的專家張耿耿，把這事兒給解決了。”

我問：“那柱子上的龍紋不是為了鎮(zhèn)住‘龍脈’？”

他笑了起來，然后突然用很低的聲音說：“我告訴你一件事啊，你不要跟別人講。其實，上海真有龍，我見過。1993年，正是當(dāng)時‘龍柱’樁基的鋼管打不進去的時候。那時候很多人說半夜看到有東西從屋頂上飛過，或是在路邊的樹梢掠過，但什么也看不見，就像一陣風(fēng)一樣，有時候高壓線上還會閃出火花。很多人說是有鬼，只有我知道那是龍。因為別人看不到的，我能看到，我小時候就見過真的貔貅……”

不管他的話是真是假，我頓時來了精神，趕緊問：“你一共見到過幾次？龍具體長什么樣子？”

他說：“就兩次。一次是在靜安，另一次是在黃浦。那時候我三十多歲，住在南京西路。有一天晚上我騎摩托車回家，突然聽見頭頂有樹葉相互摩擦的聲音，嘩啦嘩啦，趕緊抬頭一看，看到一條像是巨型帶魚的東西正緩緩地從樹梢經(jīng)過。后來又看到了爪子，我就知道那是龍了：龍身是土黃色的，有鱗，但是鱗片跟畫里的不太一樣。畫里的鱗片像扇形的魚鱗，真的鱗片是梯形，很大，看上去濕漉漉的。”

我問：“龍頭呢？是什么樣子？”

他說：“第一次我沒看見龍頭，追著它跑了兩條街，最后跟丟了。第二次的時候看到了！我是主動去找的，因為見過第一次后，我隱約感覺還能再見到它，所以晚上沒事的時候就在那附近轉(zhuǎn)悠，后來果然見到了——可是那東西哪兒是人能追得上的？我追著它跑了十多分鐘，就不見它的蹤影了，不過還好已經(jīng)看見了龍頭的模樣。龍的兩只眼睛是亮的，閃著綠光。它好像有一次轉(zhuǎn)身的時候還看了我一眼，把我嚇了一跳！龍角沒多長，也沒多好看。它鼻子上濕漉漉的，沒有吐火，吐著哈氣……后來我把這事告訴身邊的人，他們都不信。后來我還去找過它，可是就再也沒見到了……”

聽著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時間過得很快，車子已經(jīng)轉(zhuǎn)入滬閔高架了。

“我知道你不信。如果不是親身經(jīng)歷，我也不信。我……太懷念那條龍了。”

老頭不說話了，好像一瞬間便墜入傷感的深潭里。

過了一會兒，他說：“遇見龍這事兒，我身邊很多人都知道。不過還有一個秘密，我從來沒有對別人講過。你知道內(nèi)環(huán)和澳大利亞有什么聯(lián)系嗎？”

一個是上海的內(nèi)環(huán)高架路，一個是澳大利亞，能有什么聯(lián)系？我搖搖頭。

他問：“你不覺得內(nèi)環(huán)線的輪廓很像澳大利亞的海岸線嗎？”

我在腦海里對比了一下，覺得還真是這么回事。

他笑了笑：“對吧？”

沉默了一下，他又說：“我搞的。”

我詫異地問：“內(nèi)環(huán)路是你設(shè)計的？”

“當(dāng)時我是設(shè)計成員之一。當(dāng)初大家集思廣益，設(shè)計了好幾套方案，最后選了我的。其實當(dāng)時我也很頭疼，后來靈機一動，才想到這個方案的。我在澳大利亞留過學(xué)，還交了一個當(dāng)?shù)氐呐笥选Ｋ浅Ｆ粒悬c像戴安娜王妃。我們經(jīng)常騎著摩托車到野外玩，有時候還去桉樹林里尋找考拉——你知道考拉嗎？它比澳大利亞遍地都是的袋鼠要少得多，基本上等于澳大利亞的熊貓，是國寶級動物。考拉也叫樹袋熊，但不是熊，這跟熊貓正好相反。別看熊貓叫貓，其實是熊的一種，不光吃竹子，餓極的時候也吃肉，很兇殘的。考拉只吃桉樹葉，桉樹又很高，所以考拉一般待在高高的桉樹上。即使發(fā)現(xiàn)了考拉，我們也得用望遠鏡才能看清楚，偶爾運氣好時才能在地面遇到它。考拉只有在生病或者換樹的時候才會從樹上下來，這小東西見人也不逃。你可以隨意摸它，抱起來玩也行。它很可愛，反射弧很長。有意思的還有桉樹，一棵桉樹上有好幾種葉子，新葉子卵形，有綠色的，也有蒼白的，長成之后變得細長，很像特大號的柳葉。澳大利亞很是好玩，不過哪怕再喜歡它，我還是要回國的。而我談的那個姑娘不愿意跟我來上海，所以就有緣無分了——從水清路出去，走到報春路右轉(zhuǎn)。”

他突然橫插進來一句指路的話，打斷了我對美麗的澳大利亞的遐想。

后面的氣氛有些詭異，他不再說話，我呢，一邊琢磨著他這些話的真實性，一邊又期待著它是真的，因為那確實夠浪漫——幾十公里的內(nèi)環(huán)路走向，居然隱藏著一個小小的私心。

下車前，他說：“我們最后一次通電話是在三年前。”

然后，他用很快的語速說了一段英語，接著說：“這段話是她掛電話之前跟我講的，翻譯過來就是：一生一世是有窮盡的，我對你的思念是無窮盡的。你瞧，她也想著我呢。”

這個老頭真是一座活寶藏。我對他講的故事揣摩許久。他見到龍的故事肯定是逗我玩的，甚至是他臨時編出來的。而不走運的愛情決定了內(nèi)環(huán)路與澳大利亞的輪廓相近這件事，八成也是杜撰，因為工程師是不可能把幾座斜拉橋的索塔叫作“立柱”的。

不過，即使這是杜撰出來的，也很有趣，他應(yīng)該有過在澳大利亞生活的經(jīng)歷。我去過云南，那里有大量從澳大利亞舶來的桉樹，奇怪的樹葉同樣吸引了我，他所描述的跟我仔細觀察的一致。雖說老年生活已經(jīng)安逸如斯，可是那塊大洋彼岸的廣闊陸地，依然縈繞在他的心里。一生一世是有窮盡的，對另一塊土地的思念是無窮盡的，對吧？你瞧，他還想著澳大利亞呢。

【本文摘自《我在上海開出租》，作者：黑桃，廣東人民出版社·萬有引力，預(yù)計2024年3月出版。澎湃新聞經(jīng)授權(quán)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