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奇制勝：古代兵法“奇正”與占卜

《史記·田單列傳》有一則田單出奇制勝的故事，大致情節是：田單將畫有龍紋的紅色衣服披在千余頭牛身上，并把牛角綁上利刃，牛尾拴上灌滿油脂的蘆葦束，然后趁夜色點燃蘆葦束，命士兵尾隨。燕軍看到耀眼火光和身有龍紋的怪物奔來，極為惶恐，由此被牛角利刃殺死無數，而尾隨的齊軍趁亂攻擊而大勝。田單將牛偽裝成龍紋怪物，先從心理上擊潰燕軍，使其喪失抵抗意識，進而武力攻擊獲得勝利，充分體現了兵法上的出奇制勝，這被太史公司馬遷總結為“兵以正合，以奇勝”。“奇正”作為兵法上重要的術語，是古人對敵我形勢的判斷，是一種戰略部署。

“奇正”是古代陰陽學說的產物，又稱“奇侅”“奇賌”“奇咳”“奇該”“奇胲”“奇恒”等。它們都是一字指非常，一字指常規，強調的是非常之術。出土簡帛文獻中的“奇正”材料，主要見于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帛書《刑德》和山東臨沂銀雀山漢墓漢簡《奇正》，前者是為數不多記錄“奇正”的兵陰陽文獻。“奇正”在馬王堆帛書《刑德》中被視為作戰取勝的重要因素，雖然以數術方式表達，但與《孫子兵法》、銀雀山漢簡《奇正》強調“以奇取勝”的觀念相合。兵陰陽家結合占卜，試圖使“奇正”具象化，以便實際運用，從中可以窺探當時兵家和術士對“奇正”的理解與運用。

兵陰陽家使“奇正”具象化的方法，是讓其與數術結合，然后神煞化。神煞是數術選擇術中判斷吉兇的重要標準，一般來說，有三個特點：第一，符合性，即像數學中的X和Y一樣，是可以被替換的符號；第二，周期性，就是說有固定的運行周期，如以年為單位，以月為單位，以旬為單位，或以日為單位；第三，吉兇屬性，可以據之判斷行事的時間或方位宜忌。不過，這三點并非為判斷某一數術元素為神煞的絕對標準。神煞化的“奇正”見于馬王堆漢墓的帛書《刑德》，該墓墓主為一位值壯年而逝的將軍，為利蒼之子，具有實際的作戰經驗。因此，借助馬王堆帛書《刑德》記錄的“奇正”內容不僅可以考察數術和奇正的結合，更能看出“奇正”在實際戰爭中的運用。

馬王堆帛書《刑德》據“奇正”占辭內容（本文所用馬王堆帛書材料皆出自裘錫圭主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下稱《集成》），可以分為三類。

第一類“奇正”表示刑德術的神煞刑、德運行的宮位，如《刑德》乙篇《刑德占》：

?（刑）、【德六日】而并游也，亦各徙所不勝；刑以子游于【奇，以午與】德合于正，故午而合，子而離。

釋文奇、正指“刑德小游圖”的奇宮、正宮（見圖一）。奇宮指東南、西南、西北、東北四維宮，正宮指東方、南方、西方、北方四正宮。奇宮、正宮是神煞刑、德運行宮位，刑在奇宮中運行，德在正宮中運行，二者可會合于正宮。刑、德處于不同的宮位，用兵的時機和結果會有很大不同，所以奇正宮位決定了用兵時間和方位。

圖一 《集成[貳]》，方位：上南下北、左東右西，左為原圖，右為復原圖

第二類指神煞“奇”，如帛書《刑德》的《刑德占》部分：

（1）●凡德在中宮，不可用兵，用兵者，其國有□，□【□】□□刑德三□，其禍不彰，□□，其余盡兇。五午之火，可以伐【□】，遷地益【□】；五子之【□，□】背刑德，益【□，□】邑，始用兵伐德者。用除與沖，【以奇用兵】，其后無殃。

刑在木，德在火，皆徙【金】……【甲子東南隅，丙子西南】隅，庚子西北隅，壬子東北隅，戊子……□刑德游□……□月下旬，日之奇……□□□□伐國□□□□□勝之。刑以子游于奇，以午與德合于正而左之。□□宇者，勝。以奇伐者，左、逆刑而戰，勝，拔國。

（2）【刑、德】以子徙，則庚辰為上奇，戊戌【為下奇，寅為大火，午為】小火，午為沖，未為除；以午徙，則戊戌為上奇，庚辰為下奇，午為大火，戌為小火，子為沖，丑為除，此謂六【康】。所去為廢日。

（3）●刑、德徙以子，午為沖，未除，寅【大火，午小火，庚辰上奇，戊戌下奇】；其以午徙也，子為沖，丑為除，午【大火，戌小火，戊戌上奇，庚辰下奇。用】除與沖，以奇用兵，其后無殃。非【……上……雖左、迎】刑德，勝，取地。大火，可以火兵伐邑，便【地益】封，踐山破國。

（4）辰、戌日奇；月五日、旬【七日】、二旬九日月奇；不受朔者歲奇。會三奇以戰，迎刑、德戰者，無咎。

（5）●辰戌日奇，入月五日奇，十七日奇，廿九日奇，不受朔者歲奇，得三奇以戰，雖左、迎刑、德勝。

“奇”在上例中已經成為具有固定運行周期和吉兇屬性的成熟神煞，這是“奇”數術化后再神煞化的結果。此處雖然只有“奇”，但其與“正”相對，對應日期和地支均位于奇數位置上，反映出古人對“奇”特別的需求。第（3）例中，依據神煞刑、德在“刑德小游圖”上移徙時的地支，“奇”可分為上奇、下奇。上奇、下奇已經成為神煞，由神煞“奇”按照二元對立結構分化而來。其所值干支固定，當刑、德以子日徙時，庚辰為上奇，戊戌為下奇；當以午徙時，戊戌為上奇，庚辰為下奇。地支辰、戌也出現在第（4）（5）例的“三奇”中。

“三奇”指日奇、月奇、歲奇，地支辰、戌在“鉤繩圖”上對應四維奇數位置。若朔日為地支子，則五日、十七日、二十九日的地支正落在辰上，而且下月五日、十七日、二十九日地支落在戌上（見表一），恰與“奇正”之“奇”有奇數之義吻合，而且在“鉤繩圖”位置上也處于奇位，此也說明神煞“奇”是在“奇數”觀念影響下產生的。

表1：帛書“奇日”表（《集成》，2014：40）

圖二 《北京大學藏秦簡牘》，2023：514、815

第三類指奇風，如《刑德》丙、甲篇的記錄：

（1）句憲之言起兵者，以風氣若云雨也。以戊戌之日有風從西北方來，疾至于發屋折木，天下昏晦，起礫石，兵在外，大戰，在邑，兵起，主自將，期不出六十日之中□【□□】。以戊戌【之】日有云從西北方來，兵在外，戰，在【邑，兵起】……云氣也，皆以風【□】□……

（2）●凡以風占軍吏之事：子、午，刑德，將軍；丑、未，豐隆，司空；寅、甲，風伯，候；卯、酉，大音，尉；辰、戌，雷公，司馬；巳、亥，雨師，冢子。各當其日，以奇風殺鄰，其官有事，若無事，乃有罪。

（3）●凡占戰之道，必以戊戌之奇風，至于折木發室，飄礫石，必戰。

“句憲”應為古代一位有名的術士，可惜傳世文獻沒有留下痕跡。第（1）例說西北有大風來且發屋折木，就會出現相應的戰事，這極易讓我們聯想到《史記·項羽本紀》彭城之戰中與西北大風有關的一段文字：“（項羽軍）圍漢王三帀。于是大風從西北而起，折木發屋，揚沙石，窈冥晝晦，逢迎楚軍。楚軍大亂，壞散，而漢王乃得與數十騎遁去。”彭城之戰的西北風與帛書所記甚為相近，程少軒先生已考證出此段占辭，是對劉邦、項羽彭城之戰時突起西北風的改寫。

劉邦被項羽圍困，借西北奇風脫險，此風恰為地支戌在式圖上的位置，對應“刑德小游圖”的西北奇宮（見圖一、二），說明“奇”包含非常和奇數兩方面的含義，基于此，帛書《刑德》甲篇徑稱之為“戊戌之奇風”。這也使得《刑德》甲篇對奇風多有強調，如“以奇風殺鄰”“凡占戰之道，必以戊戌之奇風”，均說要依靠西北奇風作戰，反映了當時術士對“奇”的重視。

帛書三類“奇”的核心思想是冀求通過數術手段固定變化無常的“奇”，以實現克敵取勝，它們都需要在圖一九宮圖上推演，這源于對古代軍陣的模擬。古代兵書以軍陣來安排“奇正”，如《玉海》卷一四〇引《司馬法》曰：“五人為伍，五伍為隊，萬二千五百人，為隊二百五十。十取其三焉而為奇，其余七以為正。四奇四正，而八陣生焉。”《司馬法》按四正宮四奇宮加上中宮共九宮的陣法分配軍隊，與帛書《刑德》“刑德小游圖”九宮數切合。

帛書《刑德》的神煞刑德，由太陰化生，雖然此時太陰、刑、德之間的孳生關系初具形態，但這種不成熟的生成體系到《淮南子·天文》時就十分完善了。《天文》云：“太陰所居，日德，辰為刑”，日即天干，辰即地支，據太陰所處甲子，可以快速推出刑、德對應的干支、方位。太陰又名天一、太一，刑德的運行反映了太一或天一的運行，同時也說明，和刑德相關的“奇正”與太一也是緊密聯系的。帛書將“奇正”融合在刑德術中，希望把“奇”固定，以掌握它出現的時機。

大將指揮奇兵、正兵，掌握余奇部隊，位于軍陣中央，和太一居式盤中央相似。《握奇經》云：“四為正，四為奇，余奇為握奇。”杜牧闡述“握奇”作用說：“陣數有九，中心有零者，大將握之。”陣型按照九宮圖布置，四正宮為正，正宮之兵為正面作戰部隊；四維宮為奇，奇兵負責實施機動突襲，而中宮是余奇，為主帥掌握，成為影響戰局的關鍵因素。太一或北斗在式占中常常位于式盤的中央位置，即被認為居于宇宙的中心，如安徽阜陽夏侯灶漢墓的六壬式盤、太乙式盤便是其例。主帥“握奇”，實際是模仿“太一”居中。可見，兵家對“奇”的重視實質為順應天道，其內在思想是對太一的崇拜。

阜陽漢墓出土六壬式盤天盤阜陽漢墓出土六壬式盤地盤

阜陽雙古堆漢墓太乙式盤正面阜陽雙古堆漢墓太乙式盤背面（《阜陽雙古堆漢墓》，2022：圖版2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