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偉：侯孝賢讓我愛上閱讀文學，王家衛讓我重新認識表演

對于梁朝偉來說，2023年似乎是格外忙碌的一年。由《無名》開年，將以《金手指》收尾，中間還出了趟遠門，領取了可以說是他演員生涯中分量最重的一個獎項——威尼斯電影節終身成就獎。而在10月26日，正在舉辦中的東京國際電影節上特別放映了他的舊作《2046》。影片放映完后，梁朝偉在觀眾熱情的掌聲中現身，出席大師班活動。

在大師班上，梁朝偉與東京國際電影節的選片總監，也是跟華語電影圈頗有淵源的制片人市山尚三進行了對談。對談的主題則圍繞對他演員生涯影響最大的兩位導演展開，一位是近日被曝因身體原因告別導演生涯的侯孝賢，另一位則是與他合作過最多次的王家衛。

梁朝偉。澎湃新聞記者 程曉筠 圖

“侯孝賢讓我愛上文學小說”

梁朝偉在1989年與侯孝賢導演合作拍攝了《悲情城市》。這部以大時代中的小人物的命運為主軸的影片，拿下第46屆威尼斯電影節最高榮譽金獅獎，令整個華語電影圈倍感振奮。事實上，當時也正值香港電影崛起，各種商業類型片野蠻生長，演員們不愁沒戲拍。然而，彼時梁朝偉卻選擇離開自己熟悉的土壤，前往異地，與一位陌生的導演合作。

“那時，我正想嘗試不同類型的電影、想跟不同類型的導演合作。恰好侯孝賢導演找到我，我覺得這是一個積累經驗的好機會，于是就答應了。”梁朝偉解釋當初接下《悲情城市》的原因。“因為我不太會講國語，于是侯孝賢導演就把這個角色設定成一個聾啞人。”

談及如何準備林文清這個角色，梁朝偉說：“當時我對臺灣歷史并不熟悉，所以開拍的時候需要看很多歷史資料和書籍。在準備這個角色的時候，我盡量讓自己有多一點時間獨處，整天什么事都不干，就待在酒店房間里看書，想讓自己好好感受一下聾啞人身處的世界究竟是怎樣的。”

市山尚三問及侯孝賢導演如何從旁指導，梁朝偉笑言：“我想當時侯孝賢要忙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所以他就放任我自由發揮。開始的時候，我的確有點迷茫，后來侯孝賢導演介紹我認識了一位他的藝術家朋友——一位聾啞人士給我認識。我們專門坐了六小時的車，去到臺南才見到這位聾啞藝術家。跟他見過面后，我大概就有了一個表演的方向，后來我模仿了一些他的肢體語言和姿態。”

《悲情城市》劇照

關于拍攝《悲情城市》對自己的影響，梁朝偉表示自己在兩個方面受益匪淺。

“這也是我第一次體會到拍藝術電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之前我讀演員課程的時候，看過很多不同國家的藝術電影，但這一次我才真正在現場感受到原來藝術電影是這樣拍的。拍攝《悲情城市》的一大收獲就是，侯孝賢導演令我愛上了閱讀文學小說。因為我平時都會在屋子里獨處，他就介紹很多文學小說給我看。我發現這些作品里面情感很充沛，對于許多事情的描繪都很細節。我覺得，這對我后來的表演有很大幫助。”

“另一個收獲就是跟那些非職業演員的合作，帶給我很大的震撼。我看到他們的表演都很自然、很真實，從那一刻開始，我對自己的表演就產生了懷疑。我感覺自己是不是放了太多的演技在表演里，思考到底要怎樣做才能像那些非職業演員那樣表現得那么真實自然。這點對我以后不斷改進自己的表演方式有很大影響。”

“跟王家衛合作，是作為演員的第二次分娩”

從戲份被刪到只有幾個鏡頭的《阿飛正傳》到拍了五年的《2046》，再到從立項至完成歷經十年的《一代宗師》，梁朝偉與王家衛的合作持續了超過二十年。談及兩人的初次合作，梁朝偉記憶猶新：“有段時間，我感到好像迷失了自我，覺得自己在表演上無法再進一步。就是在那個時候，我遇到了王家衛。”

“我相信我們第一次合作《阿飛正傳》時，他也一定發現了我在表演上的毛病：我和張曼玉拍對手戲，很多時候，張曼玉拍兩三條就過了，但我要拍十幾條，甚至最多的時候拍到二十六條才能過。當時，我很有挫敗感，覺得自己是不是不適合拍戲。后來，王家衛就跟我說，你用了太多演技了。他叫我拋掉所有各種想法，從心出發，去表現自己的角色。《阿飛正傳》完成后，我看了電影發現王家衛非常懂得如何調教演員，他能將演員的優點全都發掘出來。從那時開始，我就決定我要跟他合作。”

《阿飛正傳》劇照

“我記得我剛開始跟王家衛合作的時候，每天晚上吃完飯，都會去他的公司找他。他會給我介紹各種音樂、小說還有電影。這樣的生活大約持續了有兩三年。透過他介紹給我的書、音樂和電影，我好像被帶去了另一個世界。好比有一次他介紹我讀《挪威的森林》，我們會討論書里的渡邊每一次送直子回去的時候，看到的都是她的背影，從來不知道她的表情，究竟為什么要這樣去表現呢。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段經歷，后來經過兩三部戲，我基本上一看就知道他想要怎么拍，彼此之間仿佛有一種默契。”

在梁朝偉看來，王家衛顯然對他有不可或缺的影響。“對我來說，跟王家衛合作，就好像是作為演員的第二次分娩。因為他跟他的團隊成員都非常優秀，比如負責美術的張叔平、負責攝影的杜可風等。正是因為有這樣好的團隊，我才能不斷去改善自己的表演方式。也讓我有可能可以去實現拍《悲情城市》以來的夢想，就是像非職業演員那樣自然地表演。我想這本來就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去學習，去不斷地修正，才能達到我認為的最理想的狀態。”

眾所周知，王家衛拍片的一大特點就是不用劇本。然而，身為老搭檔的梁朝偉，卻在大師班上透露他的不同看法。“我覺得王家衛導演是有劇本的，只不過沒有講給我們聽。其實，所有演員都很清楚整個故事以及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王家衛導演有非常清晰的線索，讓演員去做好準備工作。只不過最后怎樣完成這個故事呢，他就不會跟我們說了。每一天我們只能拿到當天的劇本。”

不過，身為“受害者”，梁朝偉卻對此很理解。“我認為這是一種很特別的創作方式。他可能是覺得就算有完整的劇本，但還是希望能在現場看到新的火花，或許是演員的表演、機器的運動，又或者是故事變動的可能性。因此，他可能不想讓你知道太多。因為一旦你知道太多，就會先設定一個方向或者一個方法。這樣的話，之后再要改動就不太容易了。所以，我覺得每一次跟王家衛合作，都好像是一次冒險的旅程。”

至于這次在東京國際電影節上放映的《2046》，梁朝偉認為：“這是我跟王家衛合作的作品里比較特別的一部。因為它其實是一部續作，是《花樣年華》的續集。我扮演的是同一個人物，但王家衛希望我用另一種方式去表現，就好像有一個人很希望忘記自己的過去，重新開始，之后用一種新的姿態來面對這個世界。”

《2046》劇照

市山尚三問及像梁朝偉這樣習慣于沉浸在角色里的演員，是否會遇到陷入角色里出不來的困境。梁朝偉表示，“開始做演員的時候是會有的。當你在一個角色里太長時間，就會分不清角色和自己，不過，后來我發現重新回到尋常的生活軌道后，會慢慢釋然。我覺得，當你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去適應一個角色，相對你就要花同樣長的時間才能從這個角色里走出來。”

最后，梁朝偉表示，自己會繼續秉持開放的心態，與世界各地的電影人合作。他也透露，目前正在準備匈牙利導演伊爾蒂科·茵葉蒂的新片，明年就會前往德國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