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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街頭|城市的影子:受光與遮蔽
分別,也即界定事物之間的差異并給予不同的命名,是認知世界的前提。但差異本身并不是絕對的。從演化的角度來說,生命不過是自然界最偉大的表演,現有的性狀只是基因的表達方式之一,而表達的可能性是無限的。
沒有生命的物質也許簡單一些,破除了分子結構的限制,一種事物就會轉化成另一種事物。難以定義的是兩者結合和互動中產生的生態系統,比如珊瑚礁和人類社會,因為演化的速度太快,規模太大,要給這個動態過程恰如其分的描述并不容易。

語言是認知的基本工具,在用概念和語言來描述人類行為的時候,動機、效果和約束條件之間的互動如此復雜,讓人不禁詞窮之感。“凡事都有另一面”說的就是這種言不盡意的狀態。
因為“凡事都有另一面”,出現了一些專門將這一面和另一面對舉的概念。它們往往呈現出二元論的面目,比如靈魂之于肉體,神性之于人性,原罪之于得救,無明之于覺悟,本我之于自我,非理性之于理性。
這些二元論假設了認知有不同層次,肉體、人性、自我、理性相對易于感知和把握,而感知和把握靈魂、神性、本我和非理性相對困難。同樣,語言和概念所能揭示的差異都是相對的,最困難的還是認識二者的互動和轉化。
影子經常被用來比喻“凡事都有另一面”中的“另一面”。但從認知的角度來說,把握影子并不比認識其他物理現象更困難。
影子是光沿直線傳播這一特性引起的物理現象(光學成像效應),人們很早就觀察到這種現象,了解其原理,而且利用這種原理制造了各種工具。因為影子隨著光出現而出現,隨著光消失而消失,它曾被正確地看成是光的特性。

只是當人類意識到地球上的一切包括文明在內都有賴于陽光的時候,對光照的期待和對遮擋光照的恐懼和厭惡才會轉化成文化表達,光和影子才在比喻的意義上成為二元論的主題,前者代表了生命、創造和希望,后者代表死亡、毀滅和絕望。
今天想起影子這個詞的時候,不可能不注意到人們賦予這個物理現象如此多的文化涵義。有一句諺語說,“有太陽的地方就有影子”,值得注意的是這句諺語流露出的那種無可奈何的口氣。
人們使用“如影隨形”這個成語的時候,幾乎也都包含著不得不接受令人不快的現實之意。這樣一來,影子就不只是一種物理現實,也是一種符號現實。
在物理現實和符號現實交匯的地方,影子還創造了新的現實。觀察城市結構有幾種常見的方法:從飛機上俯瞰地面,從遠處遙望天際線,或是穿行于街道之中。
俯瞰和遙望視角下的城市就像布景一樣,總是沐浴在均勻的光線中,但只有在街道上,在陰影和陽光之間反復切換,才能真正體會到建筑(塊狀的或條狀的、組合式或單體的)與建筑、建筑與街道、建筑與功能設施、以及建筑與植物和天空的關系。

有賴于影子這只可見之手,我們能夠精確地描繪建筑對空間的影響,包括這種影響的性質、范圍、程度,以及這種影響在一天和一年中的分布變化。
在盛夏時走在北京寬闊的街道上,人們會因為失去建筑和樹木的遮蔽而抓狂。在這個緯度,這個季節,太陽幾乎是直射著北京。這時候不由得你不懷念胡同里槐樹的樹陰,并且理解傳統城市結構的合理性,以及由于失去這種傳統安排而不得不采取的集中制冷等對沖措施的利害。
同樣是在這個季節,如果置身北京四周清晰可見但無法抵達的廣場,地面的反光讓人睜不看眼睛,南方的游客不可能不想起南京的梧桐樹、廣州沙面的騎樓或上海蜿蜒曲折的小馬路。
這些南方城市在現代化的過程中做出了若干和北京不同的選擇,反映出對功能、審美和傳統的不同理解。這些選擇會累積出城市的不同面目。到了冬天,影子還能讓彌漫在城市空間中的社會權力顯現出來,說明城市空間中的各種元素是互相滲透的關系,還是被單方面主導和操控的。
這個過程就像照片在暗房被顯影一樣:哪些是受光的,哪些是被遮蔽的,一清二楚。

采光權是影子創造的新現實在法律體系中的顯現。采光權是一種民事權利,受到法律保護。這種權利如果受到侵犯,受害者有權提出抗議、要求恢復原狀或主張補償。
涉及到這類糾紛的,往往是新建筑之于老建筑,高樓之于相對低矮的建筑,或同一棟建筑內部因為不合理的設計而使得一部分房屋之于其他房屋明顯具有光照優勢,而且這種優勢建立在老建筑和低矮建筑的相對損失上。后者不但感覺自己被剝奪了一部分曬日照時間,也會感到權利和社會資本層面的重大損失,因為被迫生活在前者的陰影之中。
因此,圍繞采光權的沖突中最引人矚目的往往不是經濟利益博弈,而是受害方在社會和文化意義上的強烈憤慨。這種憤慨無一例外都是因為遭遇相對剝奪而導致的階層下滑和心理挫折引起的。
(作者系攝影師,現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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