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歡歡︱榻榻米上的日本密教

日本的“宿坊”（寺院住宿）早已不是什么新鮮的事物，但一晚一百萬日元外加八萬消費稅（約合六萬多元人民幣）且“不含早”的房費，還是在如火如荼的世界杯球賽、死亡兩百多人的關西暴雨災害、奧姆真理教麻原彰晃教主為首的七人被處以極刑等密集的新聞中，登上了諸多日本媒體的頭條。想必大多數(shù)人是被高價驚到了，何以在佛寺睡一晚就可價值百萬？

根據(jù)7月4日的《日經(jīng)新聞》（電子版），開出這一“天價”房費的是京都的一處“世界文化遺產(chǎn)”、真言宗（日本密教之一）御室派總本山仁和寺。該寺由平安時代的宇多天皇（867-931）創(chuàng)建于公元888年，至今已有一千一百三十年的歷史，是赫赫有名的“門跡寺院”，即皇子等皇族擔任住持、執(zhí)掌寺院的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到明治時期。在這種特殊歷史文化的籠罩下，整座寺院尤其是只對皇家開放的部分殿堂頗具迷之高貴感。《日經(jīng)新聞》特地制作了一部三分二十八秒的短視頻，介紹仁和寺于今年5月啟動的“高級宿坊”這一新商業(yè)模式的因緣。

仁和寺地理位置

開放住宿的是仁和寺境內(nèi)一棟獨立的二層木結構小樓“松林庵”，建筑面積約一百六十平方米，離“國寶”金堂（大殿）、“重要文化財”五重塔都較遠。事實上，松林庵是其原主人于1937年捐贈給仁和寺的，近年來一直空閑著。2017年，仁和寺委托住友林業(yè)集團對松林庵進行了抗震改裝。由于仁和寺全境屬于不可挖掘的“埋藏文化財”區(qū)域，所以不能向下深挖地基，而只能把小木屋一次性整體抬高，再下鋪鋼筋混凝土抗震裝置。據(jù)說這種特殊的技術完好地保存了古建筑的木結構（比如，松林庵內(nèi)有一座稱為“太鼓橋”的罕見町家特色小廊橋，連接臥室與茶室），又可使其達到現(xiàn)代住宅的高抗震標準。與此同時，在庭園里種樹栽花也不能挖土掘地，因而只是在平地上移土疊加才種上了千余棵樹，再伴以山石枯木，儼然是凹凸有致的精致佛系風景，且足以遮擋實際不遠處喧囂的俗世馬路。改造工程總共花費日元一億五千七百萬（約一千萬元人民幣），小木屋室內(nèi)外連同庭院一起修飾全新，搖身變成了“向外國人傳遞日本文化與歷史的高級宿泊設施”。

修復中的松林庵

然而，寺院并不是日本傳統(tǒng)意義上適合安住的舒雅環(huán)境，主要因為絕大多數(shù)寺院在境內(nèi)設有墓地或于附近兼營著陵園。現(xiàn)代的日本佛教常被人揶揄為“葬式”，越來越多的民眾（尤其年輕人）只在亡人祭禮或者掃墓時節(jié)才走進寺院。在現(xiàn)有一百多座古舊寺院的東京都中心地帶文京區(qū)，緊挨著佛殿居住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都市里聽著晨鐘暮鼓起居，別是一種文化的浪漫，但那些一開窗就能清晰看到隔壁寺墻內(nèi)墓碑的房子，永遠享有特殊價格折扣，新開發(fā)的樓盤在設計時就會千方百計地阻擋購房者坐在屋內(nèi)直面墓園的各種視線。另外，據(jù)說年輕的日本女性不愿嫁入寺院人家的一個原因，就是不想“睡”在墓地旁。

“宿坊”顧名思義就是“可以住宿的寺院”（日語稱和尚為“坊主”，又作“房主”，即一寺坊之主僧，與漢語“方丈”有異曲同工之處，但近現(xiàn)代以來“坊主”演化為對一般僧侶的稱呼，甚至略帶輕蔑色彩，尤其是“生臭坊主”等俗語，而“方丈”則仍是對住持等大和尚的尊稱），也稱“宿院”，一般認為起源于高野山。從公元816年日本密教祖師空海（774-835年）建立金剛峯寺起，在這一片由海拔一千多米的群山圍抱而成的高原盆地（海拔約八百米）上先后建起了一百多座寺院，形成了一個獨特的佛教村鎮(zhèn)（日語稱“宗教都市”）；與之相即相伴的是，開山一千二百多年來，朝圣弘法大師、參詣根本道場、祭奠家親遠祖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即使在今天的交通條件下，從東京坐新干線到大阪，再轉(zhuǎn)乘地鐵、纜車、巴士等，大約需要六個小時才能到達高野山；可想在古之徒步爬山時代，“登頂”后大多需要在山上留宿一晚，寺院就自然而然地提供客房給檀家信徒使用，既可增進僧俗之間的感情，又能為“坊主”帶來一定的經(jīng)濟收益。

高野山至今沒有酒店或者旅館，但一半左右的寺院在經(jīng)營著宿坊。不論信仰與否，上山的參訪旅游者都毫無選擇地樂于入住寺院，感受濃郁的真言密教氛圍。值得一提的是，高野山的大小寺院多不在自家境內(nèi)開設墓地或陵園，而是將墓葬都集中在“奧之院”附近的“佛舍利寶塔”一帶。“奧之院”即史傳弘法大師“入定”之所在，是真言密教圣地中的圣地，被認為具有高貴的靈氣，因而距離空海“御廟”越近的墓地往往價格越高，其中不光有個人或家族的墓碑，也可見大公司的“企業(yè)墓”和“慰靈碑”，近挨著弘法大師的“生身”以求多沾法雨、護佑永代。

與高野山類似，天臺宗的總本山比叡山延歷寺等山岳寺院也較早形成了頗具規(guī)模和影響的宿坊，但在京都等交通便利的都市中出現(xiàn)宿坊應是相當晚近的事情。以法事活動或者短期修行甚至學習體驗等為目的而留宿信徒民眾的寺院，不管收費與否，一般都被認為是“宗教活動”的一部分，也就不計入宿坊之列。

《日經(jīng)新聞》鏡頭里的仁和寺財務部長大石隆淳毫不掩飾經(jīng)營“高級宿坊”的目的——賺錢！雖然說，仁和寺是受保護的“世界文化遺產(chǎn)”，在全國擁有六十多座附屬寺院，但皇家貴族“門跡”之歷史光環(huán)背后的現(xiàn)實真相卻是沒有普通檀家所造成的財源問題。仁和寺近年來的主要收入是門票，與“少子化”同步的修學旅行客逐漸減少，而訪日游客大多只知道清水寺、金閣寺這樣的超人氣寺院。2012年，約有三四十萬人次參訪了仁和寺，而2017年卻減少到了二十五萬人次，這意味著寺院收入逐年遞減，五年少了近三分之一。“資金緊張到連文化財?shù)谋４嫘迯投紱]有十足的回旋余地了，嘗試過很多辦法，但收效甚微……”大石隆淳說，“要保持寺院的正常經(jīng)營，需要每年至少三十萬人次的門票，這顯然亟需提高知名度，要像清水寺、金閣寺、伏見稻荷大社那樣吸引眾多海外游客。”

所幸松林庵開放伊始，就迎來了第一位住客，坊間傳言是歐洲著名的“經(jīng)濟人”，完全符合仁和寺對目標客源的定位——訪日的企業(yè)高管等富裕的外國人。除了入住松林庵外，客人還可以借用一晚歷代主持的執(zhí)務室，即只有皇室才可使用的“御殿”，充分享受仁和寺尊貴的歷史與文化。也有精進料理、雅樂鑒賞、花道等日本傳統(tǒng)文化體驗可供選擇，但費用不包含在一百萬之內(nèi)。

事實上，在各大旅行住宿的商業(yè)網(wǎng)站以及仁和寺的主頁都找不到“一泊百萬”的信息。據(jù)說住宿預約主要靠富裕游客的專門導游口耳相傳，而且寺院擔心“如果一年有一兩百人來住的話，恐怕會損傷到文物，所以還得控制人數(shù)”。果真是“貧窮限制了想象力”！

學者如我當然住不起“一泊百萬”的仁和寺，不過常因調(diào)研開會等工作需要住在普通寺院，大多是一至二萬日元（約六百至一千二百元人民幣）的“一泊二食”套餐，從單純食宿的性價比來說，低于當?shù)赝葍r位的酒店，但寺院的宗教神秘性與歷史文化感之獨特始終吸引著我不斷去體驗一番，其中印象比較深刻的是住在高野山天德院的幾天。

天德院是高野山五十多所宿坊里非常普通的一家，只是因為距離高野山大學（世界上唯一的密教學科）只有一墻之隔，方便進校。下午三點以后才能辦理入住，榻榻米房間里除了一副卷軸曼荼羅畫做裝飾外，別無點綴；移開和紙木窗，撲面而來潺潺的小橋流水與雅致的紅楓青松，無愧于國家級“名勝”、高野山三大庭園之首的美名。但這一切似乎都與一般的日式旅館無異，素雅的墻壁和樓層公用的洗手間略顯住宿設施的陳舊簡陋。六點左右提供素食晚餐（精進料理），飯后可以自由參觀殿堂樓閣。佛龕緊閉，在月黑風高、昧明幽幽中與各尊密教護法神對視需要一定的膽量，只身一人的我寧可著浴衣（簡易和服）與木屐在院子里散步，倒頗有一番“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的宋人畫風。

晚上刻意早睡，因為第二天的“早課”（お勤め）才是這一“泊”的重點。鬧鐘定在“打板”前十分鐘，卻還是來不及梳洗整齊，一陣手忙腳亂跑到大殿。幾縷朝霞透過厚重的梁柱，映得滿屋金碧輝煌，是密教特有的光鮮亮麗。佛龕已經(jīng)打開，平時密不示眾的大日如來像特供住寺的客人膜拜。住持和尚穿戴著華麗的袈裟，手捧經(jīng)書正準備開始法會。

誦經(jīng)大概持續(xù)了十五分鐘，回向時聽見“保佑渡邊家公子來年考上東京大學”一句，不覺莞爾。隨后，一直跪坐在佛像前的二十多位住客逐一起身上香，面向大日如來佛許下不虛此行的愿望。回到原位后不必再端坐如前，可以放松的姿勢聽住持說“法話”，完成早課的最后一道程序。住持也一改誦經(jīng)時嚴肅莊重的表情，以極和藹親切的笑容請大家提問。所謂“法話”，更像是日常問候、互道安好，沒有“心靈雞湯”式的勸勉告誡。

早課之后便是早餐，許是餓了半個多小時，感受到了一種特別的美味。在規(guī)定的退房時間十點前，還有抄經(jīng)、寫佛（描畫佛像）、阿字觀（密教修行的一種）等體驗活動可供選擇。看著與別處寺院大同小異，我就徑直去了高野山大學，查閱舉世獨一的古寫經(jīng)。

高野山以外的宿坊似乎都因缺少空海大師“入定”坐鎮(zhèn)的“氣場”而魅力頓減，但仍有早課、寫經(jīng)、坐禪、護摩行（又稱“火供”，向火中投入供物作為供養(yǎng)的一種祭法，是密教一般修法中的重要行事）等非日常的宗教性活動，在能對身心產(chǎn)生特殊影響的期許下，迥然區(qū)別于酒店民宿。日本全國目前可以提供住宿的寺院大約有三百家，少數(shù)神社也可以住宿，亦被稱為“宿坊”，以三重縣的伊勢神宮最為著名。對很多外國人尤其是歐美系的訪日游客來說，遠看擺拍寺院和神社的外觀遠遠不能滿足好奇心，深入內(nèi)部的體驗型住宿有著極大的魅力。根據(jù)日本觀光廳的統(tǒng)計，入住寺院和神社的外國人要多于日本人。

無獨有偶，今年6月15日開始正式實施《住宅宿泊事業(yè)法》（又稱“民泊新法”），解除了實行七十余年的《旅館業(yè)法》的規(guī)制，沒有取得旅館業(yè)許可而租出個人住宅或房屋的“民泊”（民宿）只要登記就可依新規(guī)合法經(jīng)營。與此同時，東京海上日動火災保險等公司專門推出了相應的保險，以消解寺院、神社對開設宿坊可能導致的建筑物甚至文物遭到破損的擔憂。

政府與商界的這些舉措被佛教界認為將很好地促進寺院經(jīng)營宿坊產(chǎn)業(yè)，一方面是鼓勵原本沒有住宿設施的寺院開發(fā)其閑置空間，在檀家逐減、葬祭儀式趨簡的少子化時代，以新的經(jīng)濟模式謀求自力更生，同時旅行住宿的名義更容易讓年輕人走進寺院，有利于傳統(tǒng)佛教文化的弘傳；二則某種程度上幫助緩解因訪日游客激增而導致的酒店接待能力不足等社會問題——全日本現(xiàn)有約七萬座佛寺（包括無住持的空寺），比隨處可見的便利店還多兩萬余家，其中除了不少山岳、田舍寺院外，也有很多坐落在東京、京都、大阪等大城市中心最佳地理位置的都市寺院，一旦提供住宿，便利的交通條件甚至可能會成為商旅人士的選擇，更不用說對日本特有文化充滿探索欲望的外國游客。

大石隆淳認為開發(fā)寺院的住宿功能“是要在新的時代有所作為，可以把先人守衛(wèi)了千年的包括建筑在內(nèi)的仁和寺文化再傳承一二百年”。而且，松林庵的盈利收入將主要用于寺內(nèi)“文化財”的保存與修復。這樣或許有人會把“一泊百萬”看成是布施僧家、保護文物的多重善行義舉。

除了傳統(tǒng)寺院在“民泊新法”的刺激下可能催生出更多的宿坊外，精明而敏銳的商人早已捷足先登，做起了“宿坊酒店”（Tample Hotel）的生意。一家名為“和空”的有限公司2015年在大阪注冊，致力于宿坊的開發(fā)、設計、施工、運營等商業(yè)，且于2017年4月在大阪天王寺區(qū)開設了第一家宿坊酒店“和空·下寺町”。一幢由日本最大的住宅建筑商“積水房屋”設計并施工完成的三層嶄新樓房，外觀并不是傳統(tǒng)的日式寺院形制，但內(nèi)飾頗具禪風密意，最新穎之處是不同于一般酒店旅館提供的睡衣或浴衣，這里可以身穿“作務衣”（僧侶日常勞作時穿著的衣服）、腳踏木屐樣的拖鞋，在錯落有致地排列著八十多座寺院的街道散步，隨便串個門就可能走進一座名門古剎，順便發(fā)現(xiàn)若干名人墓碑。此外，在奈良法隆寺和東京成田山新勝寺的參道附近，同樣的“和空”宿坊酒店正在緊鑼密鼓地建設中。

“和空·下寺町”開業(yè)一年多來人氣頗旺，入選了“樂天”“ALL ABOUT”等各種排行榜推薦的“TOP5”，廣告語之一：“在寺院街體驗深層文化的同時入住設施最新的酒店。”顯然，這一宿坊酒店雖然位于罕見的寺院群，寫經(jīng)、坐禪等一般的體驗活動也可以在酒店內(nèi)的榻榻米多功能餐廳進行；然而并不是某寺境內(nèi)或所屬之物，也不由僧侶經(jīng)營管理，早課、護摩行等對場地和專業(yè)技能要求較高的佛事活動，則需要客人移步至鄰近的愛染堂等有著合作關系的寺院。

在民宿市場萎靡不振、酒店旅館競爭激烈的情況下，“宿坊酒店”別出心裁，以幻化的宗教氛圍與特殊的體驗服務吸引顧客，其連鎖的現(xiàn)代經(jīng)營模式兼顧易于管理和品質(zhì)保證，同時也給合作寺院帶去可觀盈利，并大大降低其自行運營宿坊的成本與風險，將來很有可能成為“留宿佛寺”這一源自山岳寺院的日本佛教傳統(tǒng)特色的新模式，甚至有望成為旅游酒店業(yè)的新領域。

然而，“宿坊酒店”也可能將是日本佛教徹底世俗化后逐漸消亡于社會的一個信號甚至標志——如果蓋一座房子，里面可以提供專業(yè)而舒適的佛系吃、穿、住、用、行，那還要和尚做什么？創(chuàng)山建寺是否可以如開一間民宿旅館般自由而任性？

誠然，幾百年前日本和尚就開始世俗化、職業(yè)化，寺院的墓地等經(jīng)營事業(yè)原本就在很大程度上無異于企業(yè)，交給專業(yè)的酒店經(jīng)營者去打理宿坊這一亦舊亦新的產(chǎn)業(yè)，或許能讓寺院再度迎來經(jīng)濟自由的時代，僧侶則可以更加專注地修行佛事。

“宿坊酒店”合法合理，“一泊百萬”也不是噱頭，日本佛教應對現(xiàn)代社會的“法門”早已超出了大小經(jīng)典的預設，是“末法”還是“創(chuàng)新”？只是希望這次不要贏了經(jīng)濟而輸了本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