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慧喬，從“甜妹”到“惡女”

《黑暗榮耀》

《黑暗榮耀》完結，宋慧喬成了所有人的“喬姐”。劇中的反派不管多囂張跋扈，在劇外都是宋慧喬的迷弟迷妹。中國網友也形容她，有種“死了老公寡里寡氣”的美。

很少有宋慧喬這樣的女演員，可以在人生的不同階段，都拿出踩準時代命門和社會情緒的作品，并且見證了韓劇在制播方式、敘事模式、文化出口等方面的革新。

2016年《太陽的后裔》風靡，韓國聯合通訊社的一篇報道寫：“韓流的背后一直都有宋慧喬”。韓流席卷20年，從可愛“喬妹”到暗黑“喬姐”，韓劇的流行敘事與宋慧喬的人生經歷產生了奇妙的同頻共振。

01.

萬變不離灰姑娘

千禧年初的韓流純情得很。韓國在電視劇中掙脫傳統的綱常倫理，推崇轟轟烈烈的戀愛自由。愛情是神圣的，高于一切，也可以戰勝一切。只可惜，任憑男女主角們愛得多么死去活來推陳出新，仍然在傳統“灰姑娘”的敘事模式里打轉。

宋慧喬主演的《藍色生死戀》和《浪漫滿屋》，據說是分別開啟了韓劇悲情時代和輕喜劇時代。但她在兩部作品中的形象塑造，萬變不離灰姑娘。

《藍色生死戀》一直在用恩熙的不幸，打磨她愛情的純度。從小被抱錯，家境貧寒，身患絕癥……最終用死亡兌現了愛情。同時，也在用恩熙的善良隱忍，論證她值得被成熟儒雅的男主角和溫柔多金的男二號堅定地選擇。

不幸但善良隱忍的灰姑娘，最讓觀眾買單了。恩熙很會哭，或者說恩熙的飾演者宋慧喬很會哭，而且哭得很漂亮。按瓊瑤的話說：“眼睛一直含著淚，等臺詞差不多說完了，眼淚才一粒一粒晶瑩剔透地掉下來，還不掛在臉上。”至此，灰姑娘的眼淚變成鉆石，完成了究極的藝術表達。

《藍色生死戀》

《浪漫滿屋》中的智恩是灰姑娘的變種。她不像恩熙那般自苦，呈現出活潑的彩虹色，但在本質上依然是灰姑娘。智恩父母雙亡，沒有上過大學，靠打零工維持生計。命運饋贈給她霸道的男明星，讓她既保住了父母留下的房產，又收獲了圓滿的愛情和婚姻。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條件是她必須天真無害。《浪漫滿屋》最出圈的橋段，把智恩的天真無害體現得淋漓盡致——她扎著歪馬尾，給男明星一家表演兒歌《三只小熊》。這個橋段在劇中多次出現，不斷向觀眾強調男明星愛上她、男明星的家人認可她的理由。

不管灰姑娘的面貌如何改變，她在兩性關系中始終是依附的，在家庭和社會中始終是弱勢的。這恰好映照了父權制下的社會現實。韓國男性長期在政治、經濟、文化生活中占據主導地位，而女性局限于家庭內部，缺乏經濟獨立能力和社會關系支持。在2005年之前，韓國《民法》甚至規定女性不能做戶主。

藝術是現實的鏡像，有時也是教化的工具。特別是偶像劇這種以女性觀眾為主體的藝術形式，正如《閱讀浪漫小說》一書所闡述的，它既為女性提供了幻想投射和情感補償，又堅決地將浪漫愛與父權制婚姻捆綁。女性被教導著對標灰姑娘的品質，在父權制婚姻中實現自我。

《浪漫滿屋》

父權制的教化綿延恒長又潛移默化，所以偶像劇可以輕易地騙過女性觀眾，包括灰姑娘的飾演者本人。宋慧喬在拍攝《洛城生死戀》時，與大她12歲的李秉憲因戲生情，劇內劇外都是男強女弱的配置。

宋慧喬成長于單親家庭，母親為她傾注全部心血，父親長期缺位。但她依然相信傳統家庭更幸福，并渴求“像父親一樣親切的男人”。“未來最大的夢想就是能構筑一個幸福的家庭，相夫教子，親手裝飾家中的每一個角落。當我成為了一個妻子與母親，我可以為家庭付出我所有的一切。 ”

她總覺得現實中的自己太軟弱，不如她飾演的角色們堅強，從角色身上受益頗多。然而灰姑娘的堅強等同于隱忍，是對惡劣遭遇和無理規訓的逆來順受。比如作為“一點都不可愛”的人，宋慧喬經常要被迫做出可愛的表情和動作。

最極致的例子是某年冬天，宋慧喬在零下20度的紐約參加活動。為了搭配禮服，她在腿上穿了薄薄的一層絲襪，結果凍出了蕁麻疹。造型師在事后采訪中透露，“她跟我說太癢了，但全程她都忍下來了。”

02.

經常請吃飯的漂亮姐姐

所幸，一切都在加速變化。受西方女性主義思潮的影響，韓國女性主義運動如火如荼，取得了一系列的成果。其中最有顛覆意義的是2005年，韓國廢除了只能由男性做當家人的戶主制度。除此之外，韓國女性的受教育程度逐漸超過男性，并開始在經濟、政治等領域發揮重要作用。

韓劇制作方敏銳地捕捉到時代的水溫，掀起新一輪的韓流。女主角的身份設定成了職業女性，與男主角在經濟實力和社會地位上勢均力敵甚至更強勢。她們可以積極主動地做出自己的選擇，個性也呈現出鮮明而豐富的光譜。

宋慧喬無需再奮力賣慘扮可愛。她與玄彬主演的《他們生活的世界》，讓觀眾欣喜地看到一個“無比爽利的宋慧喬”。到了中韓首部播出的《太陽的后裔》，宋慧喬瀟灑地跟記者講，對于宋仲基自己只是“經常請吃飯的姐姐”。

《太陽的后裔》

《太陽的后裔》總制片人提到，宋慧喬和角色的相似度是100%。“姜暮煙是一個非常理智帥氣的角色，是一個對事業要求完美、注重自我主導的女性。而宋慧喬本身也擁有這些特性。”宋慧喬自己也表示，進入到30歲后，開始品嘗到演戲的樂趣，對作品的野心也越來越強。

但是宋慧喬也體驗到了父權制社會下“崛起的女性”的矛盾感。就她看重的演藝事業來說，大眾對女演員的期待，仍然是花邊緋聞大過作品。“當人們知道了我的戀愛史，看到我飾演的角色，他們會自然而然想起我的男友。這種聯想，會帶給我很大的壓力。”

而在私人生活領域，她仍然被浪漫愛-婚姻制度掣肘。宋慧喬不是灰姑娘，因為從小就有保護媽媽的責任感，她的骨子里帶著“大家庭里的長子范兒”。她像電視劇中強勢的女主角一樣談起姐弟戀，本以為可以事業婚姻雙豐收，卻猛然發現這是陰謀。

現實里的男性還拿著代代相傳的舊腳本，事業女性幻想在兩性關系里排遣壓力也好，在家庭里獲得情感支撐也好，最終全部落空。就像性別研究者呂頻所說，“從浪漫愛-婚姻制度的牢窗里往外看是沒有希望的”。

某種程度上，宋慧喬的個人經歷與大環境同構。韓國社會一邊認為“性別平等已經實現”，一邊把低生育率歸咎于女性“學歷收入太高”。然而實際上，韓國的性別平等水平依然全球倒數。2016年世界經濟論壇的《全球性別差距報告》顯示，韓國社會同工不同酬的情況最嚴重。

女性在家庭之外的生存空間被擠壓，而父權制婚姻所承諾的幸福，也在這樣的擠壓下搖搖欲墜。近年來，韓國的結婚率和生育率屢創新低，就是浪漫愛-婚姻制度瓦解的一種表征。

03.

惡女和她的人生廢墟

在一次采訪中，宋慧喬用2013年《那年冬天，風在吹》的最后一場戲形容自己行至此處的心情——失明的吳英做了手術，開始朦朧地看到了世界。

“我期待像這樣重新睜開眼睛，以全新的演員身份開始自己的40代。”

《黑暗榮耀》中的文東恩有句名言：“我不需要王子，而是能與我一起跳劍舞的劊子手。”無論是文東恩，還是宋慧喬，都不復偶像劇女主角的天真。曾經滿是膠原蛋白的笑容，被滿臉的疲憊感取代，卻很讓人動容。

發布會上，和宋慧喬合作過《太陽的后裔》的編劇金恩淑分享說，她在看到宋慧喬的表演后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原來宋慧喬也有這樣的表情，這樣的聲音，這樣的步伐啊。完全不像我私下見到的樣子，讓我覺得不能和她結怨，電話鈴響兩聲之前一定得接。”

宋慧喬自知不是天才型的演員，所以習慣拿自己的身體和經歷做容器。在拍攝文東恩自揭傷疤的重場戲前，她連著三天只吃香蕉，最后一天滴水不沾，讓身體疲憊到極點。在鏡頭前脫下衣服的那一刻，她完全變成了文東恩。

《黑暗榮耀》

41歲的宋慧喬和36歲的文東恩，身上都留存了人生波折的痕跡。文東恩帥氣地拒絕了男主角幫她修復傷疤，宋慧喬的選擇是快速切割和體面放手。她們，都是有能力走出廢墟的人。

而在整個韓國，被瓦解的廢墟不止一座。

自2015年之后，韓國漸漸成為網友口中的“地獄高麗”。不僅經濟持續下行，階層固化也越來越嚴重。根據韓國媒體2019年的民意調查，有78.6％的受訪者認為“韓國富人不是通過辛勤的工作和出眾的能力，而是通過腐敗手段積累了財富”。

在巨大的社會經濟壓力之下，韓國青年選擇成為“N拋世代”——放棄戀愛、結婚、生子、買房、人際交往等等。甚至于，自己的生命。2019年韓國官方統計發現，自殺已經成為韓國20-30歲人群的死亡首因。可以想見，額外承受性別不公的韓國女性，又是生活在怎樣的地獄。

《黑暗榮耀》

當此時，韓國“恨文化”復蘇，復仇題材電視劇借著奈飛的東風襲來，完全“反灰姑娘”的惡女成了女主角。女性觀眾不再需要她善良、正確，不再期待她擁有愛情，而是想看她憤怒，看她爆發破壞性的生命力。她不用掀翻固舊的建制，僅僅是完成個人復仇、在廢墟之上重生，就足以澆灌心中塊壘。

惡女角色廣受歡迎的背后是一種對“顛覆”與“糾正”的強烈渴求。愿現實里的更多人，有勇氣走出廢墟。

參考資料：

1.李婷. 淺析現代韓劇中壞女人形象構造及發展變化.

2.楊莉莎. 九十年代以來韓劇中女性形象建構研究.

3.徐迎迎, 張炎鈺. "恨"文化和"興盡"文化影響下的韓國社會.

4.宋慧喬. 《慧喬的時間》

5.澎湃新聞. 韓國女性主義運動的問題和背景.

6.馮仕亮. 韓式內卷，來了解一下？

7.北方公園NorthPark. 韓流到底給韓國女性帶來了什么？

8.Vogue. 宋慧喬：華麗的冒險. 2009.11

9.韓國中央日報中文網. http://chinese.joins.com/gb/article.do?method=detail&art_id=124034

10.Marie Claire 嘉人. 宋慧喬：修煉是不會結束的. 2014.11

11.'????' ??? "??? ??? ? ??? ?…???? NO" http://m.mydaily.co.kr/new/read.php?newsid=201604061856481115

12.Vogue Korea. Gaia Is The Wind. 2017.11

13.ELLE 香港. Sincerely Me! 2019.3

14.《黑暗榮耀》發布會

撰文：布里

監制：貓爺

封面圖：《黑暗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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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宋慧喬，從“甜妹”到“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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