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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薪兩萬,想辭職當計件工人,誰懂?

年輕人苦上班久矣。而如今,一大批年輕人突然發現,上班痛苦的癥結也許不在上班本身,而在于他們上的是個“動腦子的班”。

之所以內耗,是因為你干的是腦力活,工作和休息不能被完全分開,當你下了班也在想工作,這一想,就等于沒下班;
之所以卷,也是因為你干的是腦力活,當工作成果無法被計件衡量,那就要加無效的班、做漂亮的表面工作,要不怎么能辨別出來,誰比誰干的多?
之所以懷疑工作的意義,同樣是因為你干的是腦力活。寫了一百份策劃,在落地之前都是紙上談兵,你也說不上來你的工作是否真的被誰需要。

誰能想到,多年前,一份白領工作還是體面和輕松的代名詞,而現在,“再也不想干動腦子的活兒了”正在成為一大批年輕人的“工作應激癥狀”。中產不中產、體面不體面都無所謂了,他們甚至不惜拋棄寫字樓里吹空調的生活,轉而把體力活當成心靈避風港。

想干體力活的人太多,都形成了組織。在豆瓣的“輕體力活探索聯盟”小組,一大群年輕人正排隊走下新中產列車。
他們從旁人眼中高薪、體面的行業中離開,只為從零開始,學習做一個藍領。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體力活都行,這也是為什么他們在前面加了一個“輕”字。強度要讓人感到勞作的充實和愉悅,但又不能真累著。
也不能得不到尊重。保安、賣場理貨員、清潔工等工種首先被剔除出“輕快活”的范疇。因為“這些屬于低信任度工作,特點是監管者多、工資低、工時長,既無自由又無錢更沒有尊嚴”。
三百六十行在這里不再分高低貴賤,只分體力付出是否適度、氛圍是否輕松、干一份活是否就能拿到一份錢。
給櫻桃包裝盒套塑料袋、開保潔車、在屠宰車間打包冷凍羊腿、寵物美容師等,就是大家心目中公認的完美工作。
這樣的工作確實不好找,所以組名叫“探索聯盟”,而另一層含義是,這群年輕人是主動從社會慣性中逃逸出來轉向另一種可能性。
一位念大五的口腔醫學生一邊在醫院做牙醫助理實習,一邊在小組里發帖——《我真的蠻想做保潔的》。

985畢業、私企主管、互聯網大廠3年工作經驗,這些在高薪行業競爭中的有利籌碼,如今被更多轉行做藍領的年輕人,用來標榜自己跨越觀念鴻溝的勇氣。

但也有勇氣回答不了的問題。
比如,多輕的體力活才算輕體力?是不是太低估藍領工作的難度了?輕體力活是作為心理恢復的臨時工具還是一個長期目標?
甚至有很多人覺得,這群年輕人只是把“既要又要”的矯情和不切實際的幻想投射到了自己所不熟悉的藍領工作上。

她形容自己以前的工作是“可以輕松窩在辦公室的編輯”。
“但突然有一天,我覺得什么都很沒意思,要我天天挖空心思去想讀者想看什么,我真提不起興趣。”
當時正值疫情第一年,被鋪天蓋地的消極新聞環繞時,肖途開始懷疑,自己絞盡腦汁寫出來的那些觀點和生活方式,是否還有意義?那些字面上的東西都太懸浮了,她想嘗試一下“純粹服務于人”的體力工作。
當時,便利蜂的時薪為22元,肖途的白班為10個小時,從早上10點到晚上8點。在便利蜂的店務系統上打卡后,就要一直呆在一個塞滿保溫柜、烤箱和微波爐的五平米空間里,根據系統的提示準備便當、包子,或者關東煮。
跟著不斷響起的門鈴聲,她條件反射地重復:“歡迎光臨便利蜂。”

一開始,肖途覺得這份工作帶來了短暫的治愈感,因為便利店的數字化系統承擔了所有的腦力計算,她只需要聽從指令就行。
“在成為店員的頭幾個小時,我一直在改變站姿緩解腿酸,覺得自己肯定撐不下去,不到半天后,我發現自己其實好得很,手和腳一刻不停地活動,幾乎不用思考,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

肖途倒掉沒賣完的臨期食品
有人主動從體面行業退役,也有人在離開自己曾經最擅長的領域,只因為對行業前景失去了信心。
在新西蘭南島的夏末,21屆俄語畢業生KK正在車間里給櫻桃盒套塑料袋。跟她一樣想用體力工作逃離既定軌跡的人比比皆是。她身邊的工友來自馬來西亞,之前是華為外派巴林的員工。
那位工友告訴她,自己曾經“做文書工作,賺很多錢,但沒有地方花,頂多周末去趟迪拜。雖然看到前輩都很光鮮,但覺得一直這么干下去太無聊了。”
“櫻桃從果園摘回來時是一桶一桶的,搬到流水線上后,有機器根據不同的個頭分類,進入不同的水管。我們會把有傷口的、有擦傷的、屁股開花的櫻桃挑出來,保證進盒的是飽滿圓潤的。工作時間從早上七點到下午六點,時薪約97塊錢人民幣,沒日沒夜沒周末,櫻桃季結束前一周,廠子一共包裝了1485噸櫻桃。”

公平的待遇和誘人的時薪,讓kk的工作為很多年輕人所眼饞。同時,那種成為流水線上一個沒有感情的步驟,把工作和個人理想完全分隔開來的感覺,也讓kk不用去真正面對職業選擇上的迷惘。
按照KK的說法,從畢業起她就沒有“正經工作”。先是在北京做志愿者,然后又去三亞和青海做義工,后來在外貿公司也短暫待過一段時間。
這種主動游離在“系統”之外的作風,一方面取決于小語種專業艱難的就業狀況,另一方面也和俄語相關行業的沒落分不開關系。
還在大三的時候,這種失落感就在KK心里留下了種子。“那時我去俄羅斯交換過一年”, 而圣彼得堡的繁華與落魄小城市的對比更是讓人感到割裂。
在上海做咨詢工作時,KK又通過獵頭賬戶,看到了學長學姐的簡歷,“很多優秀的人都慢慢遠離俄語相關行業了”。
面對我對kk“像個游擊隊員”的調侃,她倒很看得開:“沒辦法,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干啥,窮途末路了吧”。

“餓了的時候會直接吃櫻桃”
這種行業狀況對個人的裹挾,很多時候,也不能隨著工作經驗的增長而幸免。
今年30歲的UI設計師眷眷,從去年9月開始在麥當勞打兼職,為的就是緩解對職業前景的焦慮。
起初并沒有什么明確的契機,眷眷形容:“有一天坐在工位上,產生了一種惡心想逃離的沖動,二話不說就沖進了樓下的麥當勞面試兼職”。
每天上班前去麥當勞打一小時零工,類似于一種勞動冥想。通過一份高成就感的勞動,先對自己的大腦前額葉進行按摩,然后再投入到壓抑的8小時互聯網打工生活中。

離開麥當勞之后,眷眷一直在零碎地做些兼職。疫情最嚴重的時候找不到兼職,就注冊了美團眾包開始跑外賣,在過年期間就在附近的商場里做秩序安全員。
打零工當然不可能突然就不焦慮了,但也確實給眷眷提供了真實的情緒價值。
“我自己在家容易亂想,到處找兼職也是想換換腦子。雖然這種體力活對我職業規劃一點幫助都沒有,但是!我都不想做職業規劃了。”
作為互聯網行業一手創造的崗位,UI就業的洪流也開始分叉,從曾經的「30天UI設計師入門」,變成了「30歲UI設計師轉行」。
一面是小某書上鋪天蓋地的大廠實習攻略、簡歷貼金技巧,一面是已經在圍城里的人,現在只想用輕體力活,給自己個喘息的機會。

“想去擺攤賣烤紅薯”;
“看了高速收費站發卡員的工作,感覺不錯”。
有時候你很難分辨,輕體力小組里一些異想天開的設想,到底是階級壁壘導致的信息差,還是腦力工作創傷帶來的幻覺。
事實上,保安、保潔這些看似閑散又沒壓力的工作,往往只能兼具體力繁重和沒有尊嚴。

炒粉表情包——只能象征性地按摩一下工作群里僵直的氣氛
除此之外,在輕體力活探索小組,服務業也比大廠更亟需祛魅,連鎖咖啡店是避雷貼的常客。
繁瑣的操作流程、嚴格的管理制度、超高的客流量,讓那些上市咖啡品牌,無法為白領們完成踏入藍領行業前的受洗。
你確實不再需要24小時攜帶前公司分配的MacBook了,對于服務業來說,榨干你的剩余價值,8小時就足夠了。
上市咖啡店不止會被做空,還會把你也做空。

在連鎖便利店打工的肖途也同樣不好過。
“得益于”便利店的智能管理系統,肖途每天的工作內容,小到加熱餐食,大到門店利潤核算,全都得由系統來安排、監督、考核。
“打掃店鋪時,要一手拿著平板電腦,一手拿著抹布,每打掃完一處,就要拍照上傳系統。在這里摸魚太難了,店里所有的廣播設備和平板電腦都是系統監控的一部分,無處不在的攝像頭,24小時360度地識別著員工工服的運動軌跡,只要3分鐘識別不到,就會發出預警。”
“雖然我干活不用動腦,但我總是在想,這個壞東西,怎么老在操縱我?”

如今,很多一線城市的體力工作已經被異化成為系統的機械臂。本來是想下沉到真實的生活實景,與真實的人發生互動和交流,結果感覺自己更不被當人看待了。
另一個事實時,體力工作者往往會得到更少的尊重。
肖途告訴我,在成為店員后,才發現人的素質可以很差。“還有客人罵我,還好我堅強,后來我就不慣著沒有禮貌的人,有人說我干的不好,我就不理他,或者說,要不你來?”
而看似是脫離了資本機器的地方,也有著獨成一套的游戲規則。
在媒體和博主的美好渲染下,幾乎每一種被推在信息流前端的輕體力活,都有機會把一個職場精英變成職場韭菜。
輕體力小組的成員小金,曾先后在通感寺做過義工、在洱海民宿做過保潔、在大理古城賣過水果,都是那種在小某書上會有萬贊的閑云野鶴生活的標準開頭。

圖片來源:豆瓣輕體力活探索聯盟
但事實上,小金在大理嘗試的輕體力活多達6種,包括農場義工、寺廟義工、中高端酒店前臺、民宿保潔、水果店店員、最后還有一家百年官宅的前臺。
最后這些工作基本只能用“避雷”來評價,在通感寺的工作甚至只做了一天,小金便“火速跑路”。
小金跑路日記:
農場義工:一開始就是種植玫瑰或者草莓、照顧家畜這些相對輕松的農活,還可以喝到農場自釀的啤酒,直到對方讓小金去扛一塊實木床板。工作一周后,小金跑路。(小金是一個80多斤身高150cm的女生)
寺廟義工:想象中晨鐘暮鼓,敲鐘誦經的生活根本不存在,寮房難聞的氣味讓人無法入睡,師父們晚上雞鴨魚肉十全大補,白天誦經也忍不住隨地吐痰,素質奇差。工作一天后,小金跑路
酒店前臺:工資先壓一個月薪資,剛見面就夸下海口把你列為重點培養對象,凌晨三點也不能怠慢來旅游放飛自我的瘋批游客。工作三天后,小金跑路。
其中唯一過得去的工作是民宿保潔:有趣,住宿環境好,不需要社交,小金在民宿干了10天,最后離開的時候,胳膊酸痛到無法把行李放進出租車的后備箱,“原來這是個重體力活”。
對了,小金這些工作總共獲得的報酬是1800元:當保潔賺了1200、切水果賺了600。
再次打開各種社交平臺,PS精修的圖片、各種浪漫場景的精心堆砌,媒體也并不是真心想把人引向大理古城,他們只想用這些職場“奶頭樂”給自己的賬號引流。
Ending
現如今,在豆瓣的職場類小組中,越來越多的關于裸辭、改行、副業的小組開始涌現。
【2018-21互聯網被裁交流茶館】、【互聯網行業脫退共進會】這樣“在垂直領域深耕”的小組,也明顯帶有著后互聯網時代的胎記。
腦力工作對人的消磨、大廠頻繁的裁員動作、chatGPT等AI技術對創意工作的威脅,曾經被年輕人奉為神仙工作的崗位,如今面臨著就業者更加精確的利弊考量。

輕體力活探索聯盟的相關小組
生活在催促著我們進入下一個實習期,改變在所難免。
輕體力活、打零工,當這種時代情緒在頻繁地碰觸年輕人的時候,一定程度上也意味著,關于理想工作的定義,又該更新了。
就如同一位組員所說,“即便體力工作沒那么美好,也要投石問路一下吧。”
【今日話題】
體力工作對你有吸引力嗎?
作者 ? 梅卡丘
編輯 ? vasta
圖源 ?受訪者提供、互聯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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