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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大廠的人|鏡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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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陳大樹
編輯 | 吳筱慧
編者按:
過去十年,隨著互聯網行業的壯大,互聯網公司天然區別于傳統行業的特點被人們廣泛討論,而身在其中的互聯網人,他們的日常工作和生活,也作為社會現狀的縮影,成為這個時代的注腳。
鏡相欄目此前發起「互聯網人生存百科」主題征稿活動,透過作者筆下切面,解鎖當代互聯網生存實錄。下文是第六篇作品,講述了幾位曾在互聯網大廠的年輕人,最終決定離開的故事。
互聯網大廠里有個傳統,離職的人會在內網發一封離職帖。在走向外面的世界前,不少人都會抓住這個最后的在公司內部公開表達的機會,最后一次以大廠人的身份同尚在廠內的眾人作別。在帖子的最后,他們都會放上自己的微信二維碼。
泰河的離職帖發布在6月初,年中大促部門最繁忙的時候。他的帖子寫得很短,因為沒時間。周一得知消息,周五便是last day。
泰河沒想到裁員名單里會有自己。
5月底至6月初,脈脈上關于某大廠要減員的聲音不斷,而在廠內亦流傳著這樣的說法:入職年份短、不滿一年還沒什么成績的,入職年份長仍層級低的,都會是這輪減員的高危分子。泰河并不符合這個畫像。他入職2年有余,年紀三十剛冒頭,有經驗且績效一直不錯。所以接到通知時,泰河自己也蒙了。自大學畢業到中廠再到大廠的8年,他在平臺型的電商公司積累了大量的行業經驗和資源,正是可以考慮再上一步的時候。而這一次減員,令他的計劃受阻。
雨荃收到裁員正式通知的日子,是她的結婚周年紀念日。她從會議室出來后的第一件事,是給丈夫打了個電話。電話里丈夫說:“沒關系啊,反正你這么多年累得要死,正好可以休息休息。”
雨荃在大廠工作了14年。她是團隊里年齡最大的人,最年輕的同事生于99年。盡管大廠整體呈現年輕化的趨勢,但雨荃有作為老大廠人的自信。她在團隊里被稱為“兜底俠”,但凡團隊同事有項目出現進度問題,總有她幫忙頂著。這是一種多年習得的巧勁。大廠各部門團隊間人員關系復雜,合作難度大,但她總能老馬識途地找到破解的關節,幫助團隊把事情推進下去。
只是在這14年里,雨荃從沒準時下班過,最早一次回家是在8點半。夜晚和周末,釘釘也總會跳出工作消息。年輕的女主管會在晚上11點給她交待工作,每到此時雨荃就會在心中吶喊,為什么剛剛在辦公室你不當面說?只有當時間過了午夜,她確認釘釘沒有新的彈出,才會松一口氣。周末如果錯過了工作信息,她還會產生負罪感。
這樣的忙碌生活,在這個7月戛然而止。
忙碌突然停息的還有大宇的女友豆子。這對情侶在2021年前后來到杭州進入大廠,目的明確——為未來存點錢。今年年中,入職半年的豆子收到了HR的裁員通知。大宇為女友感到心疼,在這之前,她已經連續好些天工作到晚上11點,結果減員也是從她開始,“真是欺負人”。
他們開始轉向更現實的思考:少了固定收入后,生活成本高昂的杭州已經不是他們存錢打拼的首選城市。大宇看向老家武漢,他在那里已經有一套房,這樣可以免去首付的壓力,而武漢的生活步調也比杭州更宜人舒適。下了辭職的決心后,大宇看到了武漢的工作機會,他要帶著豆子逃離杭州。
“接受變化,擁抱變化”一直是互聯網大廠給員工的一條座右銘。大廠是變化最多的地方,作為最小工作單位的個體,員工常常需要接受業務和團隊的種種變動。但在這幾年,因外部形勢和個人需要,主動創造變化的人也不少。要帶女友逃離杭州的大宇是一個,斯理則是另外一個。
在進入大廠前,斯理的履歷甚是好看,有過國企、互聯網中廠甚至是業界聞名創業公司的工作經歷。每一個階段,他都有自己的明確目的,例如為了獲得戶口,互聯網經驗,亦或是創業型經驗。進入大廠是為了在視野和人脈上能更上一層,在將來擇業時能有更多選項。
大廠是地靈人杰的地方。大量的人才匯聚在這里施展才能,人的力量推著業務和股價向上走,而也是這種“人之力”令斯理感受到了束縛。
每個季度做的項目都早早劃好,過程中需要不斷地查錯修正,工作量大但發揮空間小,而周圍有無數的眼睛和無數的聲音。他感覺自己在一個很大的系統里完成被分配的角色使命,滿足各方的要求,而屬于他自己的成長和收獲卻很少。于是在入職一年半后,他接受了好友的邀請,回老家重慶創業。
從大廠離職后,雨荃幾乎沒有休息。僅僅在家兩周,她就入職了新公司。她覺得自己停不下來。盡管家庭經濟壓力并不大,但14年來無休無止的工作生活,讓她如同上緊了發條一般,一定要保持張力十足的狀態,即使不上班也要把行程排滿。
找工作的過程中,雨荃沒有投大廠。她所入職的公司人員規模在300左右。但她清楚地感覺到大廠經歷在求職過程中的加分作用,以及外界對它的神化和迷戀。領導希望雨荃這位多年的前大廠人能快點兒做出成績,給公司帶來新氣象;同事們則會同她說:“啊你就是那個大廠來的呀!好厲害啊,快露兩手讓我們學學吧!”這一切讓她既躍躍欲試,又焦慮不已。
對雨荃來說,新工作有不少要適應的地方。大廠用花名拉近人與人的距離,上司下屬均直呼彼此花名,工作上溝通直接平等。但新公司卻呈現出一種顯性的層級分化,從總裁、經理到數不清的“總”,與上級溝通工作必須采用嚴肅鄭重的匯報形式。
從極度熟悉的環境轉換到陌生新地,她還要面對一個細小但尷尬的問題,在這里她還沒找到午餐的飯搭子。
在大廠之名加持下,雨荃的求職非常順利。相較之下泰河并沒這么幸運。
離職后他先是到西藏玩了一圈,7月份重新投入求職市場,想再進入一家平臺型大廠。面試中,他詳細地給出了他所熟悉的產品類目,以及面對現下市場環境的打法。對方仔細聽完,給他留下反饋“對市場理解太淺”。泰河驚訝不已,初以為是孤例,再看再找多番面試后,他意識到情況確實不妙。就像徐志勝在脫口秀說的金句:年輕人的機會是無限的,但年輕人也是無限的。

泰河離職后到西藏旅行所拍
泰河的選項也沒完全封死,只是那些能供他選擇的,年薪是他原來的對折。他在期待薪資一欄上填的數字,比要當他老板的人還高。
阻礙再就業的除了錢,還有社會面上普遍的性別歧視。
在大宇確定了新工作后,他和豆子回到了武漢。他上班,豆子找工作。然而眼看大宇試用期快結束了,豆子還是沒找著工作。經歷裁員、又處于婚齡的豆子發現自己成為HR不歡迎的那類人,一再遭拒后,豆子信心暴跌,陷入焦慮。大宇見開解無用,索性在自己手機上也注冊了求職軟件,并在上面上傳了豆子的簡歷,兩人合力一起找。

大宇和豆子回到武漢后,某天拍下的馬路和天空
與許多中小民營公司相比,大廠擁有很多實在的優勢:它對男女員工一視同仁,設施完善,辦公區里有食堂、健身房、咖啡館、便利店,甚至有花店、水果店、面包店。它給在這里打拼的數萬人提供庇護,以及一種身份的自豪感。數十條業務線、多個工種、數萬崗位上的人各司其事,構成了一個巨大的整體。
大廠與小公司的真正差別,斯理是在創業中親身感受到的。

斯理現在公司的“創意角”
作為CPO,他的工作內容異常“貼地”。要解決勞務糾紛,離職的員工鬧到了法院。要解決財務問題,出差的員工一定要住電競酒店,說這樣的酒店有電腦方便工作——結果他一看,價格超出了公司規定,詢問對方能否換個普通酒店到網吧去工作,對方不愿。于是一來一回,往返掰扯。甚至還遇上廉政問題,員工利用職務之便賺取灰色收入損害公司利益,證據在眼前了都不肯承認,報案了還是不承認。也面對過員工離職后,渠道商上門要貨,他們才發現該離職員工違規操作,拿了人家的現金走了。
在大廠,有龐大的人事、財務、廉政、行政團隊處理對應問題。規則白紙黑字,甚至化作代碼敲進個人對應的財務和差旅系統里。斯理在廠里做組織發展,給員工搭場做培訓,上面講的事情他一個都沒碰過,而現在他要去不斷研究公司經營中的灰色地帶,謹慎地判斷,謹慎地思考每個判斷背后的連帶影響,以便為公司經營負責且不傷害員工感情。
在大廠,難的是要讓諸位仙家神佛滿意;到了小公司,各式鬼怪四面埋伏,總能冷不丁地給他一擊。
對于大廠里出來的人,同事們甚至還會抱有一些敵意。一次跟一位老業務骨干聊,他問對方意見,結果對方說:“大廠來的人得謹慎用,大廠來的不一定就好。”斯理當場愣住,當時他是公司里唯一一個大廠出來的。當然后來公司里大廠出身的人多了起來。
但凡由人構成的組織,都會有一定的流動性。每一年,因主動離職或汰換從大廠離開的人都不在少數,今年更是。伴隨著對“內卷”“996”的排斥、逃離北上廣杭的聲勢漸大,加上三四線城市的商業多樣化,大廠對年輕人的吸引力已不如往昔。很多離開了大廠的人,也在新的處所和城市找到落足點,積極擁抱自己身上的變化。
泰河還是沒找到工作。
為了省錢,他在9月底搬回了徐州父母家里居住,邊看工作機會,邊過久違的小日子。每天9點起床早餐,然后拼樂高,下午打籃球和看書,或者研究攝影。在大廠的時候他買了不少商業邏輯相關的書,現在書籍正被他逐本“消滅”。他覺得此刻的自己是坦然的,也依然愛惜這一身經過大廠鍛造的羽毛,只是要等到合適的機會再出發。而他目前眼下最大的煩惱是來自父母親戚們的催婚。

泰河搬回徐州父母家里居住后,某天砌的車模
豆子在多個面試場上披荊斬棘,最終在武漢當地的一家電商公司塵埃落定。這個十一假期,在豆子的老家廣東,大宇一家正式向豆子家提親,預計明年辦婚禮。
斯理還在貼地飛行。今年因公司業務不景氣,他親手裁員了公司30%的員工,一個一個談,其中還有一個他自己團隊的小伙伴。裁員這個事情,是他在大廠沒做過的。過程中還被離職員工追著要錢,對了,這個事對他來說也很新鮮。但斯理已經適應了這種幾乎日生一事的荒腔走板,裁員也好,被員工追著要錢住電競酒店也好,他需要來當這個“壞人”,并清楚自己最終是在為這家公司的生存和經營負責。

斯理現在公司的團建活動

斯理和現在公司的團隊成員在小長假約出去玩
他現在對公司有著強烈的存亡與共感,這是他在大廠從沒有過的感受。景氣時,他牽頭組建了公司的杭州辦公室,后來狀況不好,他親自決定關掉它節省開支。從前在大廠,他是螺絲釘、是齒輪,但現在他自覺自己是公司的扳手和發動機,要帶著伙伴們前進。
雨荃對目前的工作生活狀態感到滿足,她說:“不卷了。”再沒有夜半奪命釘,假日是真的在休假,不會再出現臨時的工作任務。雖然公司沒有食堂,但她每天帶飯——丈夫給她準備的飯。傍晚下班了就回家,晚上輔導孩子做作業,陪陪她。這些是以前難以擁有的。
她有點感謝這個職業生涯中突降的變化。如果不是離職,她可能還卷在大廠里,做著認為自己唯一適合的工作,放棄自己的可能性,放棄想象。但現在,她的人生有了新安排。
她在的新公司不刻意強調年輕化,40歲50歲的人很多。雨荃希望能在這里盡可能地發揮自己的長處。既然她能在大廠埋頭干14年,那么在這里,也能做上五年八年吧。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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