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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考研者:我們至少上了一個岸

文 | 魏榮歡
編輯 | 毛翊君
「開學第一個禮拜我就很想退學」
劉芳菲,研三,從“雙一流”到普通211
我本科讀的心理學,在北京頂尖的985。前兩次考的是本專業和電影專業。第一次失敗時,我在一個地方駐京辦工作了一年。當時就是想找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方便再備戰。但可能這樣覺得有退路,再次失敗我就辭職專心備考了。
2020年選了本校傳播學專業,又差了3分。看網上的經驗帖都說,像我這樣本科和報考學校都是985院校的,調劑好像很容易。再加上聽說新聞專業比較喜歡跨專業背景,我正好符合,就覺得自己有優勢,想著如果能上末流985,也可以接受。
結果我處處碰壁。當時想去一所科研有名的學校,聽說他們素來喜歡理工科背景的,而另一位候選人是文科生,我覺得自己勝算更大,結果對方被錄取了。
那時候每天都很忙,哪個學校開了調劑系統,就會迅速有學生建微信群,備注本科學校、第一志愿學校和考的分數。我還加入了一個雙985的調劑群——本科985,報考的第一志愿也是985,里面都在交流考了多少分,被哪里接收了。有位同學本科學歷是211,沒有我的好,結果被調劑到了一個很不錯的學校,我心態就很崩。
當時整天拿自己跟別人對比,還會被很多以前覺得無名的學校拒絕。跟直接升學的同學相比,我的年齡也已經偏大了,處在這種相對的剝奪感里,我覺得很挫敗,焦躁得要死。最難受的是和我考了差不多分數的同學都有去處了,而我投出去的資料還沒消息。
那之后的幾天,我有點想放棄調劑,開始看考哪個城市的教師了。一個群友極力勸我,說我們既然已經付出了這么多努力,就別在這時候放棄,只要最后拿到的offer在接受范圍里,就值得去上。我又覺得很有道理,開始擴大報考范圍,在北京或東南沿海地區的211就行。依舊沒有回復,我逐步把范圍再擴大,從內陸的211到非偏遠地區的211。
開了調劑系統的學校我都報了,包括上海一所雙非院校和一些二本。那在我的底線之外,可結果人家拒絕得還挺快。不過,我心態也已經麻了。那會兒疫情開始了,大家都說這會讓考研人數暴增。最后,50多人的調劑群里,只有4、5個去了中國社科院、上海社科院大學,算是最好的歸宿。剩下的不少都去了211或者雙非院校,有人說“我們至少上了一個岸,管他是什么岸。”

●調劑群里的聊天。講述者供圖
被現在這所西安的學校傳播學錄取時,覺得還可以,因為學科評級是B,建校歷史也悠久。結果開學第一個禮拜我就很想退學。我們在教室里坐了一節課,都沒有老師來。后來學院的老師說,這個老師忘了。連續三四天都是這樣,老師要么遲到,要么就是忘記有課。我本科的時候老師遲到5分鐘就是教學事故,會有處罰,當時老師都會比同學到得早。
導師是計算機博士畢業,第一年收研究生,他指導我寫的都是關于教育信息化的文章,跟傳播學幾乎沒有關系,我也不感興趣。考前我曾看過一些專業教材和論文,發現跟本科的心理學有一定結合,也挺喜歡做這方面的研究,但我總做不到自己喜歡的選題,對科研的熱情被澆滅了。
有天我非常郁悶,就想去心理咨詢中心找老師聊一聊。去了發現,咨詢師是研二的師姐。她給我的啟發并不多,還跟我傾訴起了寫論文的痛苦。我本科時候也找過心理咨詢師,那時對自己還有家庭關系有很多困惑,那個咨詢師很有經驗,幫助了我很多。我覺得很有落差。
我還挺不能和解的,尤其不喜歡別人問我為什么會到這里來。我曾跟本科的朋友抱怨,為啥要上這個學校。我父母都是中學老師,很鼓勵我繼續考博。我自己也想繼續搞科研,不過打算還是回到985院校。
「這里沒有單一的成功模板」
高月,研三,從“雙一流”到普通211
知道我要回家鄉上一所211大學,高中同學打電話來問是不是我的本意,還有一位替我高興,覺得我不用再受考研的罪了。新室友也挺好奇,這在他們那以前沒有過。
現在的宿舍11點就熄燈。我跟室友說,來這了我才睡過一次整夜的覺。在北京的時候,我覺得不學習是種罪過,雖然學得不咋地,但不允許自己停下來,覺得不壓榨自己多學習那就是墮落。周圍學到凌晨3點,然后7點起床去實習的比比皆是。在那樣的環境里,很缺少一種“拒絕努力”的勇氣。
這里學習環境更松弛。同學們沒有照著單一的成功模板去成長,有的想考公務員,踏踏實實跟男友在一起,有的只要工作能夠養家糊口,都是有止境的目標。他們更注重過什么樣的人生才能讓自己幸福,而不是別人的眼光。對我也很寬容,不會覺得我從頂尖大學來什么事都要做得好。
最近看書里講了一個觀點,我們現在從被外界強迫著努力,變成將外界壓迫偽裝成了自己想成功的意愿。可以說我之前經歷了這個過程。
我考了三次研。2017年第一次是考本科同專業工商管理,像高考填志愿一樣聽從了媽媽的安排。我曾想換英語專業,家里人不太接受,覺得工商管理在我們東北那個四線小縣城意味著可能進體制內,得到一份體面的“好工作”。高中班里跟我關系特別好的4個人全學了這專業,還有同學報了金融和法律,經管法占了職業選擇的主流。
在我的成長經歷里,自己做的決定不多。小時候父母會隨時開房門,看有沒有在寫作業、有沒有睡覺,也會從老師嘴里了解我在學校做了什么。只有心里的那扇門我可以想辦法關上,所以我沒有寫過日記,這是我的反偵查手段之一。
上了大學,我一直都想離開這個專業,甚至輔修了英語雙學位。但考研時家里人還是這么堅持,我特別痛苦,即使畢業了以后工作要怎么辦?高考報志愿我選擇了不抵抗的態度,但是生活并沒有因為我的退讓好起來,甚至在逼我一點點放棄自己的人生。
我數學不太好,大學時拼了命才過及格線,績點只有2.76。2017年大四,我參加過本校的保研夏令營,但因為平時成績不夠高被刷掉了。第一次失敗后,再備考我更焦慮,跟家人起過很多次沖突。正趕上一個學姐因為學業壓力自殺了,爸媽可能意識到嚴重性,終于同意我第三次轉了專業。

●資料圖。圖源東方IC
2019年,我按照自己的想法選了傳播學。因為我的人生中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誤會,比如說跟我媽之間溝通就不好,她不知道我怎么想的,我也很難了解她,我覺得學學傳播學,或許能夠了解別人心里想的東西,學會怎么去表達自己的內心想法,還不用學數學。
結果當年的分數線比以往高出十來分。似乎從那以后,分數線就沒有降下去過了,考研從沒有那么卷變到特別卷。我拒絕調劑,有點死要面子活受罪。
當初到北京上學時,我第一次知道有人小學就參加各種社團,有的在沒上本科之前已經學過了高數。考研時,有人曾提議我把嫁妝拿出來去留學,而我家房子賣了都不夠學費的。我覺得以后一定要有一個特別好特別光明的未來,考上一個好的研究生才能面子上過得去。大學四年一直在這樣一種精英教育環境中。
我對人際關系也有一種不信任。我初中成績排年級前十名,身邊有很多朋友。剛上高中,成績掉到七八十名,之前跟我關系很好的人突然退開了。后來,一個很鼓勵我考研的朋友知道我沒有考上,再也沒有聯系過。
2020年初,第三次的分數還是差了一點,本來想四戰,覺得積累了很多經驗。大三開始我就對搞科研寫論文有了興趣,決定走研究路子。這次我父母不希望我再考了,擔心之后再讀博年齡太大,也怕萬一再考不上我精神受打擊出問題。
疫情在一定程度上也改變了我的心態,當時武漢疫情所有人都封在家里,我發現什么都沒有活著重要。實際上是放下了一種執念——一定要過得比別人好。
調劑過程中我加入微信互助群,遇到了很多特別好的朋友。尤其是一些本科學校是“雙非”的,在懷抱夢想堅持去找資料,給老師一遍一遍發郵件,這挺觸動我的,也進一步發現了自己的短板——搜集信息的能力很弱。我開始覺得沒考上是有一定原因的。
雖然我是被動選擇的這所211學校,但我發現遇到人生困頓的狀態,應該想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有時候不是沒有成功,而是對成功的定義本身是錯的。好高騖遠的時候,人特別容易覺得自己懷才不遇。
之前在北京看上去選擇很多,但會因為看到同學們一個個在頂尖投行實習或在名校深造,就覺得自己非要揚名立萬,不會考個公務員就滿足。但現在我都沒有完全放下這種攀比心,讀博還是希望去個好一點的學校,但不會像以前,必須找一個比本科還好的學校。
退回家鄉的過程,我還發現有自己的生活了。很多人疫情后從大城市回老家,某種意義上我跟他們差不多。高中跟我玩得很好的同學也都在老家工作,第一時間建了群約飯。在我不確定的人生中,她們成為了我確定的部分。
「約等于并不是真的等于」
陸梁,已就業兩年,從復旦大學到上海大學
我是主動選擇的。當時沒考慮這在就業市場上意味著什么,沖著學科內容就去了。有上海大學來的插班生同學問我,你去那里干嘛?上海大學是211,復旦是985。爸媽不是特別理解,但也不深究,他們用一個叫“理想主義”的詞形容我。
我是保送上復旦的,初中曾連著考了5次年級第一,但一上高中,數學和物理就開始吃力了,成績落到全年級七八百名。印象中數學很少及格。被確定保送之后,數學老師算平均分已經不帶我了,說我們這次月考除了某位同學,我們班的平均分要比隔壁班好。
我高中開始主攻生物競賽。高二下學期拿到了全國中學生生物奧林匹克競賽廣西區第11名,在通過了復旦自主招生的千分考后,獲得保送資格。當時同學們還不知道,直到學校把保送名單公示在三角架支起的木頭紅榜上。
本來一開始想繼續選工科專業,但學工科一定得學數學和物理,再加上生物被戲稱為“天坑專業”,不好就業,我就改上了文學系,語文成績一直還行,也還比較喜歡買書看書。讀了之后,才發現我拼不過全國各地的文科尖子生們,考本校的研究生有點沒把握。
社團學長之前考過上海大學的文化研究系,我也挺感興趣這方面的內容。大學里我參加過校工服務隊,做了對校工的生存情況調查,對我觸動還挺深,想著要不我就在碩士階段強化一下這方面的研究。當時在上海大學文化研究系主持工作的老師在業界非常有名,我很喜歡。從可行性上來看,它是我當時有把握考得上的。

●資料圖。圖源東方IC
實際上剛就業的時候我還沒太大感覺,復旦的知名度高,大家也會說本科才厲害,忽略研究生學校。這讓我一度感覺,復旦本科加上海大學的文學碩士約等于復旦的文學碩士。
事后證明,約等于并不是真的等于。第一份工作是教培,“雙減”失業的一年多里,我曾嘗試考事業單位編制,考教師資格證,申請了一次博士,都沒有上岸。
我碩士選的文化研究專業,算是自主設立的二級學科,在考編制時很難在系統里找到對應的,還需要各種證明。有時我嫌麻煩,看到要求最低本科學歷,還是直接填了本科專業。申請博士再次體現出吃虧的地方。這個專業很少有人了解,當時被認為是跨專業,增加了一定申請難度。
今年4月,零收入一年多,我比較著急地入職了一所民辦中職院校教語文,入職以來最少一個月到手只有2700多。女朋友覺得我當初的選擇是走下坡路的,即便要關注那樣的議題,也可以選擇一個好的學校,比如說復旦的社會學,對于申請博士哪怕是考編制都會更有用,而不至于像現在這么辛苦掙扎。
上海大學沒有碩博連讀或者直博,如果想升其他學校的博士,碩士學歷會吃虧,肯定不如7年復旦的學歷。其實后來想想,當時如果有決心,可以繼續讀復旦的中文或者轉到社會學。
我們復旦同一級的本科生大概100來人,30多個保研了,還有30多個出國留學,剩下的就業,男生去游戲公司,女生去影視公司,少數幾個像我一樣在國內考研。等我碩士畢業后,看他們的工作基本上都是要么大廠,要么進了編制,都是很好的工作。
如果說有逆向考研的同學,現在我會勸,還是得從現實就業角度多規劃一些。
(為保護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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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逆流考研者:「我們至少上了一個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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