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智能時代,如何看待“勞動”的價值?
勞動創造世界,但智能正在改變世界。進入21世紀以來,以大數據、人工智能、5G、物聯網等為核心的新技術風起云涌,迅速融入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生態等領域的方方面面。尤其是人工智能技術在生產領域的運用,不但極大地提高了勞動生產效率,促進了經濟的革命性發展,而且對現有勞動價值及其相關觀念也造成了巨大的沖擊。隨著人工智能逐漸代替勞動力,“鐵飯碗”還存在嗎?我們又該如何認識智能時代的勞動價值所在?

01
智能時代勞動的新特征
勞動主體人機并存,結構層次化。智能時代的社會生產對勞動力的水平、素質和技能要求大大提高,對勞動的創造性需求增加,從而形成勞動力的兩極分化。一方面,社會對與人工智能相關的高技術水平、復合型人才需求增加;另一方面,更廉價和高效的智能機器取代了原來由人類承擔的一系列工作。因為人類的勞動體能是非常有限的,智能機器不僅能夠彌補人類勞動體能的不足,而且可以減輕其部分腦力勞動負擔。但是,智能機器仍需要人類操作,在生產中需形成人機關系一體化局面,以實現人類和機器的優勢互補。由此導致勞動力需求和結構發生了根本變化,大量低技能勞動者失去原有工作崗位,高技能人才卻依舊短缺。
勞動對象智能化,勞動資料虛擬化。智能時代的勞動對象不再是實實在在、有形可見的物質載體,而是大量的信息和數據,生產過程也被簡化為勞動主體“將勞動對象與勞動過程轉化成數值輸入智能機器,從而智能機器便能夠自動求解,甚至能夠在生產過程中自己總結經驗、反饋信息、優化自身”。無論是智能技術本身還是其研發加工的事物,都是人類的勞動對象,這使得勞動的內涵有了進一步擴展。此外,包括數字化、智能化的電腦網絡以及各種電子媒介等在內的智能時代的勞動資料呈現虛擬化特征,其使用能突破現實條件限制,構筑虛擬化的數字空間。這就使得勞動資料突破了過去的物質性。由此,以“人工智能+”為主的智能化、數字化生產資料,一方面提升了勞動者的勞動素質;另一方面提高了勞動效率,使整個社會物質生產體系發生了質的飛躍。
勞動內容主要是信息創構,結果數據化。在智能時代,信息越來越成為驅動社會發展的根本力量,人類勞動也從常規勞動轉向創新勞動,從物能性勞動轉向信息性勞動。具體表現為,在生產上游通過研發、編程等形式將具象化的產品性能轉化為數字化的操作程序,賦予人工智能機器圖像理解、智能控制、人機交互等多維人類技能,使其能夠精準開展商品生產、自主掌控生產進程,推進并保障智能化生產順利進行。在此過程中,智能勞動“呈現出鮮明的創造性、復雜性、抽象性,顯著區別于機械化生產中被動性、重復性、具體性的機器附庸勞動,實現人類勞動形態的迭代升級”。智能時代勞動廣泛存在于虛擬世界,勞動結果呈現很大的數據化特征,傳統工業社會的財富結構和形式被重新定義。
勞動形態多元化,以自主擇業為主。智能時代的勞動不局限于集團化的流水線勞動,還可以單獨或組成臨時團隊協作進行,智能時代的勞動形態包括勞動時間靈活的非全日制用工,勞動地點靈活的遠程勞動,突破單一雇主限制的派遣勞動、外包勞動、兼職勞動、共享勞動等,從屬性弱化甚至消失的自雇型勞動、個體經營、合伙經營、家庭工等。其主要特點是,勞動時間和地點靈活,勞動者身份不明確,從屬關系模糊或弱化,居家、移動、遠程、平臺等多種工作地點可任由勞動者選擇,勞動的意義在一定程度上被第三維空間賦予和重構。智能時代勞動形態以自主擇業為主,個性化、獨立、創造性的自主勞動“占據主導地位,成為普遍形態”。同時,由于勞動方式不再局限、單一,現行意義上的雇傭與被雇傭關系、上下級關系很難再現。
勞動生產率大幅提升,經濟壟斷與勞動“原子化”并存。智能時代突破了工業化階段遇到的生產率提升延滯于技術進步的“索洛悖論”,使得社會生產率迅速提高。而且,智能機器可以承擔一些條件惡劣、環境艱苦或具有復雜性、危害性和危險性的工作,從而從心理和身體上保護勞動者的健康,極大地改善勞動環境。同時這極大地節約了社會必要勞動時間。這種節約既體現為“對勞動時間的度量”,也體現為“對時間背后隱藏的效率觀念的破除以及閑暇時間內個體自由個性的彰顯”。盡管原子化勞動形態能使勞動者獲得一定的工作時間和工作地點上的靈活性,但是也會造成勞動者嚴重的貧富分化。
勞動關系組織扁平化,過程控制技術化。由于智能機器廣泛應用,智能時代各類產業從業人數大幅減少,人力資本將普遍閑置。其中,一部分人從事以信息自動化技術為基礎的第三產業,大部分人可能選擇基于個人愛好、興趣或不以收入為目標的休閑職業,使得整個社會勞動就業結構日漸單一,勞動關系組織呈現明顯的扁平化特征。在勞動管理上,膨脹的管理層級消失,傳統的金字塔式科層制管理被淘汰,資本對勞動行為和過程的控制策略由過去簡單直接的控制轉變為復雜的技術性控制,從而引發現行勞動關系的深刻變革。智能時代勞動者雖然被賦予更大的自主空間,卻面臨著更為狹隘的路徑依賴,而且處于非理性存在的人工智能的管控之下。
02
智能時代對勞動價值的影響
人們有關勞動的觀念與社會的發展階段密切相關,在不同的生產力水平下,人們具有不同的勞動價值觀。正如馬克思和恩格斯所說:“手推磨產生的是封建主的社會,蒸汽磨產生的是工業資本家的社會”,“各種經濟時代的區別,不在于生產什么,而在于怎樣生產,用什么勞動資料生產”。智能時代以信息創構和數字勞動為標志,不僅勞動形態發生了深刻變革,對勞動價值也產生了很大的沖擊和影響。
智能時代對勞動價值的正面影響。一是勞動的目的是實現主體自身的內在需要。在傳統勞動價值體系中,勞動是人們創造物質財富的主要手段。洛克最早指出,勞動是一切財產之源;斯密也曾斷言,勞動是一切財富的源泉。正是這種功利主義勞動價值觀,極大地促進了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發展。但是,在人類追求物質享受和效用最大化過程中,“精神世界卻日益萎縮,價值、意義世界不斷失落,有些人甚至為了實現自身利益而不擇手段”。人們追求物質財富原本是為了實現生存和發展,結果卻“在資本增殖邏輯和功利主義價值觀驅使下發生了倒置”,使人“從最終的目的淪為手段”。
二是勞動者地位不再分為三六九等。傳統勞動價值論強調勞動的經濟價值。在智能時代,人們對于勞動的認識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對勞動的認可也不再僅僅依據其實用性和物質價值,勞動更多是一種自我選擇,勞動者的地位普遍較高。一方面,基于數據驅動下勞動去中心化和扁平化特點,脫胎于信息時代的遠程、共享、多重勞動形式將繼續存在,人機協同勞動更加普遍;另一方面,無雇傭關系的自主擇業方式大量出現,整個社會就業逐漸呈現出勞動關系主客體不清晰的狀態。總體上說,傳統“金字塔型”勞動分工底層日益空心化,頂層就業人數不斷增加,就業群體趨向高層次化,勞動主體的不平等地位最終將消失。
三是勞動過程不再被視為一種“苦差事”。在傳統觀念中,勞動是苦差,不勞動才是幸福,導致一些人在能夠滿足基本生存需要的情況下逃避勞動,有不勞而獲的心態。智能時代的數字勞動拓展并延伸了人的體力和腦力,使人類勞動逐漸得到解放,每個人能夠自由支配的時間也愈來愈多。人們不再為了生存而委曲求全,而是將勞動尊嚴看得越來越重要,從而不斷地接受再教育和再發展。同時,物質條件的豐富,社會保障的完善,為人的自由發展創設了新平臺,也鋪設了走向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的新橋梁。
智能時代對勞動價值的負面影響。一是人工智能或成為新的控制人的手段。智能時代可能加劇資本與技術對人的雙重宰制。一方面,在利潤的誘惑下,不受勞動時間、空間限制的數字勞動“會侵占勞動者的休息時間”,甚至使勞動演變為“肉體受折磨、精神受摧殘”的消極活動;另一方面,過分依賴數字技術的人“可能喪失腦力與體力的部分功能”,使“失去正確價值導向的數字技術反過來威脅人”。人們“在自己的勞動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發揮自己的體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體受折磨、精神遭摧殘”,這與馬克思在工業革命背景下引入的異化概念是一致的。
二是生產和價值交換系統可能出現結構沖突失衡。智能時代帶來了財富生產的高效率,必定導致“社會物質產品急劇增長,財富創造系統迅速膨脹”;同時,智能機器的廣泛使用必然大量替代工人,造成產品中“活勞動”凝結的價值量越來越少。生產系統失衡主要表現為產能過剩,“生產力效率和水平越高,生產過剩則越嚴重”;價值系統失衡則表現為“社會財富分配兩極分化,窮者越窮,富者越富”。這種結構性沖突失衡繼而可能引發有關人類進步方式的擔憂,即失去勞動的人類會不會“由此就失去進化發展的推動力”,社會的進步會不會“因此停止,甚至退步”呢?
三是社會分工的對抗性可能加劇。如前所述,智能時代必將使人類面臨空前的失業風險,并且加劇社會分工的對抗性。一方面,智能機器大量使用“降低了生產對人的技能的依賴程度,社會之間橫向分工進一步縮小”;另一方面,技術壟斷“阻隔了社會縱向分工”,“鞏固了機器分工體系”,造成資本進一步排斥勞動力,社會資本收益率進一步攀升。因此,智能機器可能使大多數人徹底淪為“無用階級”,這擴大了不同階層之間的差距。這對個體勞動者來說,或許只是工作機會的喪失和人生價值無法真正實現,而對整個人類來說,則可能是傳統勞動價值和生存意義的消解。
四是勞動的主體性和財富分配方式將受到挑戰。智能時代不但會對個體謀生勞動形成巨大沖擊,而且會對勞動者的主體性乃至生存本身構成深層次挑戰。由于智能機器削弱了勞動的主體性,人不再像以往一樣在勞動過程中占主體地位,其主觀能動作用也難以發揮,結果可能造成人類生存意義的失落,甚至“能使人徹底喪失自身的類特性”。不僅如此,智能時代還會改變人類的財富分配方式。

03
智能時代,如何重塑勞動價值
盡管智能時代勞動創造價值的形態發生了很大變化,但勞動創造價值的本質沒有改變;盡管智能機器帶來社會轉型、失業等問題,但最終也將人類從各種繁重的勞動中解放出來。我們要采取主動的應對策略,立足馬克思勞動價值論,“運用馬克思勞動價值論解決當下人工智能時代的新問題,賦予馬克思勞動價值論以新的時代意義”,推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社會發展及人的自由全面發展。
積極推動人工智能發展。習近平總書記曾強調,“人工智能是引領這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的戰略性技術,具有溢出帶動性很強的‘頭雁’效應。”因此,應緊跟時代步伐,抓住第四次工業革命的機遇期,迎接智能時代的到來,這既是對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堅持,也是剩余價值規律發展的必然結果。首先,可以利用智能化大生產為社會主義經濟服務,為國家和人民創造更多的財富服務。其次,合理引導人工智能利用的價值取向,實現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社會效益與經濟效益的統一,真正實現智能社會人的全面發展。再次,加強對數字資本的管理,注重對人工智能技術的進一步研發與運用,防止技術對人的壓制與奴役,從源頭上應對新的勞動異化。其中,最理想的途徑就是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因為只有以公有制為特征的制度模式才能完全超越數字資本私有化帶來的種種困境。
確立勞動幸福的價值觀。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勞動是一切幸福的源泉”,“全社會要崇尚勞動、見賢思齊,弘揚勞動最光榮、勞動最崇高、勞動最偉大、勞動最美麗的社會風尚”。在智能時代,人可以通過自由勞動發揮創造性,從而獲得自身的“類特質”。其中,勞動幸福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一是人工智能廣泛使用,降低了勞動的體力和腦力消耗;二是生產資料和勞動產品歸全體勞動者所共用;三是提高了全社會的勞動生產力;四是勞動者在一程度上實現自由自覺的勞動。因此,應重新確立勞動在人類生活中的地位,樹立勞動是手段而非目的的觀念,即勞動不是人類生活的目的本身,只是創造社會財富的一種手段。
保障全民基本收入。在勞動功利主義價值觀下,智能社會帶來的不是“勞動解放與勞動幸福”,而是一部分人生存價值與意義喪失并淪為無用階級。因此,按勞分配的原則不再適宜于智能時代,必須走向共享財富、全民保障的新分配制度。也就是說,勞動與財富分配將逐漸分離。事實上,全民基本收入制度決不是對窮人的恩惠或施舍,而是“奪回我們失去的數據公共產權”,這也是認知智能時代和維護社會穩定“最緊迫的政治任務”。那么,保障全民基本收入的資財來源于何處呢?一個可行的辦法是對人工智能征稅。正如泰格馬克所說,“在持續變大的經濟蛋糕中,只需要切下小小的一塊進行重新分配,就能讓每個人過上更好的生活”。
轉變勞動教育方式。智能社會的財富和福利保障使得人們能夠衣食無憂,更有時間和條件學習提高,應將教育改革提上議事日程,培養更多能適應智能時代的新型人才。首先,勞動教育要積極應對智能技術帶來的就業形勢挑戰。一方面,在職業教育上將人機協作作為人的“全面發展的重要維度”;另一方面,將現代技術注入勞動教育,“形成大中小學一體化的智能教育體系”。以此提高人們學習和掌握人工智能的能力。其次,重塑大學生的勞動價值觀念。再次,提高人類自身的智慧水平和能力,以尋找更加智慧的新型勞動。
加強勞動法的相關應對和規制。智能時代需要正確的勞動價值引領和先進的社會制度予以保障,使智能技術成為“可知、可控、可用、可靠的技術”。首先,要加強資本治理。具體就是,構建抵制“資本拜物教”的精神防火墻,對資本走向進行嚴格監控,當資本的目的與公共利益相悖時,加強對其法律規制,將公共利益和社會利益放在首位。其次,以制訂《勞動法典》為契機,不斷健全和完善法規體系,充分考慮被替代勞動者的基本權益,加強數字勞動保護和法規建設,強化對勞動者的保護。一是明確新型勞動形式的法律屬性地位,包括用工主體的法律責任、非典型勞動的適用范圍等;二是研究“工傷保險與勞動關系脫離的可能性”,“將靈活就業者也納入工傷保險的保障范圍內”;三是勞動保障的責任“從主要由企業承擔轉向社會化共擔模式”。同時,加強國與國之間立法的協同性,增強其國際效應。
上文略有刪減
選自 |《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22年4月下
原標題 | 智能時代對勞動價值的影響與重塑
作者 | 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發展戰略研究院研究員 余少祥
來源 | 《人民論壇·學術前沿》及人民論壇網(rmltwz)、 人民論壇網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