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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劇特輯 | 龔麗君:故人臺上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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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個院子里工作三十多年了,這一群一起演戲的人也相互陪伴著變老了。我想不出來還有哪一種工作比這個更適合自己,還有哪一種陪伴比過去這三十幾年更美好。
在一個單位工作三十多年,和一群老師、同學從學校共事到劇院,龔麗君以自己夢想中的方式度過了職業生涯。每次走上熟悉的舞臺,眼前是熟悉的對手和搭檔,心里是熟悉的角色和故事,身后還有已故的親愛的老師和前輩,回憶與情感從臺上傳遞到臺下,從戲里延伸到戲外,兩個多小時不是工作任務,是滿懷眷戀的揮灑和釋放。

1989年,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決定復排停演多年的經典話劇《雷雨》。選演員的時候,大家想起來,中央戲劇學院87級人藝表演合辦班里有一個大青衣型的女孩,看著挺適合繁漪這個角色,要不讓她來試試。于是,那天老師對大學二年級的龔麗君說:“今天開始你暫停上課,去人藝吧,人藝有個戲找你演。”到人藝去排戲,這可是夢寐以求的事情,龔麗君趕緊問:“排什么戲?”“《雷雨》。”這么好的戲!龔麗君喜出望外,當即騎上自行車,往人藝趕去。
到了人藝,見了夏淳導演、演周樸園的顧威老師。龔麗君得知,人藝打算讓自己演繁漪。讓我演繁漪?真的嗎?早在大連上藝校的時候,龔麗君就演過《雷雨》的片段,《雷雨》是經典劇目,全國各地的藝術院校都喜歡組織學生排演。當時,龔麗君演的是魯侍萍,心里暗想:我什么時候能演繁漪?現在,她就要演繁漪了,而且是在人藝演。
龔麗君所在的87級合辦班,由北京人藝的導演、演員們和中央戲劇學院的老師聯合教學。人藝教學組由蘇民導演帶隊,閆剛老師帶著中戲教學組,十幾個學生按照角色類型分成兩個小組,方便一個組排演一臺戲,兩組老師各帶一組學生,定期交叉互換。這群年輕人更為得天獨厚的條件,就是經常能夠去人藝觀摩話劇排練,他們創作了優秀的小品也會來人藝匯報演出。

就在匯報演出中,龔麗君被人藝看到了。這個大學二年級的女孩一看就不像小姑娘,長相大氣,性格沉穩,天生適合演成年女性;又因為工作了幾年,23歲才進入中戲,全班數她年齡最大。然而,到了《雷雨》劇組,她又成了年紀最小的演員,排練的時候,很多人藝演員都來看這個小丫頭片子能演成什么樣。
一開始,龔麗君不知道緊張,這么大一個角色掉在頭上,光顧著高興。很快她就發現,自己在這個年齡對愛情、婚姻、舊式家庭一無所知,繁漪經歷過的自己全都沒有體驗,找不到人物狀態。那時候,夏淳導演六十多歲,他經歷過那個時代,見過劇中周公館這樣的家庭,他知道姨太太是怎么被逼瘋的,天天打開窗戶,把自己的衣服扣子解開,他甚至知道姨太太怎么拿手絹兒,怎么坐下——因為穿著旗袍,不能一屁股坐下去,要先捋一捋下擺。這些,他都親自學給龔麗君看,龔麗君覺得這老頭兒好可愛,不管你有什么不知道的,他都知道,他都會告訴你,只要看見夏淳導演在,她就心里有底,什么都不怕。
幾個月里,龔麗君被《雷雨》的排練過程推著,像拔節的筍一樣快速成長。因為小,所有人都教她,告訴她應該怎么演,給她各種意見和建議。當時她分不清這些說法是對還是錯,反正誰都比自己年長,都比自己有經驗,都是老師,就什么都接受。如果只有一種演法,沒給導演選擇的余地,導演會覺得演員不動腦子,對人物沒有想法。她把大家教的所有方式都試一試,總歸有導演認為最好的。

當年,《雷雨》劇組中有一個人老批評龔麗君,就是濮存昕。他比龔麗君大十幾歲,又是龔麗君的老師蘇民的兒子,在《雷雨》中演周萍。在他的眼里,龔麗君是一個毫無表演經驗的學生,演起戲來這兒不行、那兒不對。
大部分的問題都出在臺詞上。當時的龔麗君缺乏表演經驗,只會把臺詞念出來,沒把字里行間的意思說出來,沒有潛臺詞。臺詞是話劇表演的基本功,影視可以通過遠景、中景、近景、特寫等鏡頭的變化把演員細微的表情放大,彌補臺詞的不足,一定程度上,鏡頭可以完善甚至替代表演,而且影視還可以后期配音。在舞臺上可不行,后排的觀眾看不清演員的表情,臺詞就成了最重要的塑造角色的手段和方法。
看著這個不會說臺詞的小姑娘,濮存昕干著急。龔麗君面對這個天天說自己不對的人,心里犯怵。上了臺,她還要和他演出后母與繼子之間微妙的情人關系,兩人角色的年齡剛好反過來,繁漪比周萍還大幾歲,更不容易做到。
夏淳導演和其他人教的那些,龔麗君真正能吸收的大概只有兩三成。她知道自己和劇組其他成熟演員之間的差距,一有時間就看劇本,拼命背臺詞。演周樸園的顧威說:龔麗君,你真行,所有人的臺詞都背下來了,全在你腦子里。排練的時候,任何演員臺詞不對,差一個字她都知道,不用看劇本就能說出來。
下了這么一番苦功,演出獲得了很高的評價。但是,龔麗君認為效果不理想,繁漪演的只是一個架子、一個輪廓。光用功還不夠,演員還需要經驗與經歷,再加上一點“巧勁”。
《雷雨》一演就演了十多年,龔麗君終于找到“巧勁”了。2000年,她和老一輩的朱琳老師、鄭榕老師一起演過10場紀念演出。那時候,鄭榕老師快七十歲了,龔麗君也已經年過三十。有一場戲,鄭榕老師演的周樸園從沙發走到繁漪身后,渾厚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說:把藥喝了,做了母親的人,應當處處替孩子著想。就這么一句話,龔麗君一下子找到繁漪的感覺了。周樸園的形象那么清晰,他給繁漪的壓力從背后直接逼到頭頂,要把人擊垮。一瞬間,龔麗君的眼淚掉下來了,心里委屈得不得了,她打心底里理解了繁漪,為什么她說“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因為她生活在這樣的家庭里,一舉一動都要受監控,稍微不聽話就會被鎮壓,沒有一點自主性,成天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可是,周樸園和繁漪以前一定不是這樣的,戲里沒有體現出來,演員自己要分析:是怎么變成這樣的呢?因為侍萍走了,周樸園心里放不下侍萍,天天拿他跟侍萍比,一個已經失去了的人,在眼前的人肯定是比不過的,注定是失敗的那一方。

就是這樣不斷地演,不斷地磨,不知道在哪一場,一張紙捅破了,一下子就抓住了人物的情感、精神的核心。繁漪的精神內核就是“我在這個家里,我委屈,我活不下去”。她的一切行為——和周萍發生的情感,對兒子周沖的態度,對四鳳微妙的敵意,全都由此而來。
開竅了之后再演繁漪,龔麗君知道勁該怎么使了,人物的邏輯通了,基調找到了,不管念臺詞是快是慢、音高音低,怎么演都對。顧威在臺下看著都說,龔麗君演得真好。
后來的三十年里,《雷雨》演了三百多場,一直演到了俄羅斯,演到周樸園的演員由顧威換成了楊立新,周萍換成了王斑,繁漪還是龔麗君演。就這樣每天豐富一點,添上了血肉,繁漪慢慢豐滿起來,活起來。演到足足30年的時候,龔麗君才感覺自己在舞臺上自如了,那是2019年的最后演出,當時誰都不知道那就是《雷雨》那個版本的最后演出。

新冠疫情來臨,演出停了很久。直到2021年,濮存昕重排《雷雨》,龔麗君不再演繁漪了,改演更符合她現在年齡的魯侍萍。魯侍萍的臺詞她都不用背,全在腦子里。
在新版《雷雨》中,濮存昕演周樸園,以前演四鳳的白薈現在演繁漪,演員和角色的年齡更相近了。這一次,主創團隊從人性上更深刻地挖掘劇中的人物關系,討論人物小傳的時候,龔麗君提出,周樸園與魯侍萍之間的關系,最應該強調的是“真愛”。他倆沒有結婚,家里還有那么大的阻力,如果沒有真愛,他們不會有兩個孩子。這些年,周樸園一直留著和侍萍一起生活時的家具,從無錫到東北再到天津,走到哪兒搬到哪兒。放在今天,有多少人會把前任愛人的東西保留30年,從南搬到北?有人說他虛偽,可他做給誰看呢?他以為侍萍已經死了,小兒子也死了。
其實,在周樸園的心底,誰也代替不了侍萍,他忘不了侍萍,也忘不了那一段沒有明媒正娶但是特別美滿的生活。他把侍萍的照片一直擺在客廳,家具按照待萍在的時候原樣擺放,因為待萍生孩子的時候受了風落下了病根,從此周公館永遠不許開窗戶。一個死了的人,在這個家里處處留著痕跡,這對繁漪來說實在太刺激了,繁漪就是這樣一天一天被逼瘋的。
龔麗君認為,一定要把他們倆之間的情感挖掘出來給觀眾看,讓大家理解周樸園的性格為什么是這樣的,他為什么這樣對繁漪,也讓觀眾明白繁漪為什么發瘋,為什么要和繼子周萍發生這樣莫名其妙的情感。那時候的女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繁漪連樓都不下,多少年沒見過一個青春的異性了,突然從鄉下來了一個小伙子,年輕有朝氣,打動了她的心,龔麗君相信,他倆一定是一見鐘情。
繁漪是新女性,上過洋學堂,有文化,她的頭腦是新的,她的年輕朝氣是在周公館一點點磨滅的;而侍萍是典型的舊式女性,她所有的學問都是周樸園教給她的,她也始終順從周樸園,處處維護周樸園。兩種完全不同的女人,殊途同歸的命運,在這一版里面展現得更清楚。
今年10月將在北京人藝的曹禺劇場再次上演的新版《雷雨》在繁漪這個人物上會做哪些調整呢,龔麗君沒有提出建議,因為自己不演,她就把這個空間讓給人家。每個演員對人物都有自己的理解,讓大家探索出各自的路來。一個演員最大的能耐就是不去要求對手配合自己演戲,不要要求對手,要求自己,這也是當年的老師們告訴她的。

在人藝的前臺大廳,演出期間會擺出一個觀眾留言簿,讓觀眾隨意寫下自己的感受和建議。現在人藝有了官方網站,觀眾也可以去那里留言,演員也可以通過社交媒體了解觀眾的評價。早些年,觀眾的反饋全靠那個小本,也有觀眾寫信來,龔麗君收到過很多來信,有的觀眾連繁漪今天換了鞋、什么顏色、跟高跟矮都記得清清楚楚。
話劇《李白》中有一句臺詞“天雨粟,鬼夜哭”,龔麗君是按字的原音念的。觀眾里有學古典文學的專業人士,她們說:龔老師,“雨”這個字在這里是名詞用作動詞,應該讀第四聲,音同“玉”。龔麗君特別感謝這些觀眾,上臺就改了。

年輕的時候,有一次《雷雨》演出,最后的劇情是周萍在書房里開槍自殺了,繁漪推開門一看,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然后沖進廚房,閉幕了。那天,龔麗君沖到書房以后還在哭,一直哭,因為太過投入,情緒收不住。大幕都拉開了,濮存昕走過來拍拍她說:孩子,該謝幕了。
那些年,老師們說得最多的話就是“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將來能不能站在人藝的舞臺中間,看你們的努力,看成績”。因此,全班同學都很拼,互相比著,一周要交四個小品,有人就排五六個,為了搶排練場差點打起來。班里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長處,徐帆、陳小藝學過戲曲,上形體課的時候,她倆特別輕松,龔麗君沒學過戲曲也沒學過舞蹈,形體老師總是說:“龔麗君,你先下來,你的動作太差了,影響別人了。”
知道了自己的短板在哪,就得比別人多下功夫。弱項要趕上來,強項要更強。這么一來,大學四年里根本沒有時間瞎玩瞎鬧。老師們也囑咐:認認真真地學,精力不要放在打扮上,好好研究你們的專業,專業學好了,將來怎么漂亮都行,專業學不好,再漂亮也排不上戲。龔麗君記得,比他們高兩屆的中戲85級表演班可風光了,男孩女孩都挺漂亮,鞏俐、史可成名又早,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中的焦點。相比之下,87班這群孩子顯得特別土,一個個都不打扮,沒有心思比著穿比著玩,只顧著好好學。
回憶起來,那是一段黃金年代,87班是非常幸福的一幫孩子。老師們平均四五十歲,剛好是父母輩,對這班學生們真像爸爸媽媽一樣,班主任徐月翠老師天天盯著孩子們晚上幾點鐘必須回來,老師晚上也在學校里,朝夕相處得一家人似的。最年輕的朱彤老師剛剛畢業留校,不到30歲,也是班主任,所有老師中數他最拼、最有沖勁,男生們都把他當哥哥。龔麗君是班里年紀最大的,男孩女孩中的大姐大。

話劇《李白》演了30年,只有濮存昕和龔麗君沒換。排演這出戲的時候,濮哥沒再批評她,演完還感謝她,因為《李白》,濮存昕得獎了,要請龔麗君吃飯。龔麗君說:這個戲里,你是紅花,我是綠葉,獎是你自己拿的,我只是和你配合好。
其實,30年前排《李白》的時候,演員們還不那么懂得李白和這出戲。那會兒龔麗君剛畢業,這是她演的第一個歷史劇,一看劇本,劇作家郭啟宏老師太有文化了,我們的水平達不到、夠不著,臺詞都讀不太懂,半文半白的。只好還用笨辦法,多練,多下功夫。臺詞說得太端著不行,太生活化又不好看,這是一個詩劇,要演出詩意和美感,還要讓觀眾聽懂,真是難。
現在,龔麗君都不忍看當年《李白》第一輪演出的錄像,所有人都太使勁了。30年過去,再演李白的夫人宗琰,龔麗君也不一樣了。以前她演著演著就生氣:這個女人瘋了嗎?為丈夫做出這么大的犧牲,都沒有自我了。李白一天到晚在外面跑,惹事,遭受打擊,宗琰就跟著他去流放,受多少罪,居無定所,完全過不上正常的生活。對一個女人來說,最不愿意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
如今年紀大了,龔麗君理解宗琰了,成就男人也是她最大的人生愿景。一個女人希望自己所愛的人成功,是多么自然的事情。宗琰也會作詩,所以她理解李白、懂得李白,她一生以他的夢想為夢想,希望他成功,為他做出的那些犧牲,她未必覺得委屈,她心甘情愿。

去年,《李白》三十周年紀念演出,快要謝幕的時候,龔麗君站在側幕條看最后那一段。舞臺上一個大光圈,是月亮在水中的倒影,暮年的李白喝醉了,想去撈月,一腳踏進水中,淹死了。年輕的時候,濮存昕的身段特別好,這一段演得很帥,演出了李白的豪情灑脫。現在年齡大了,腿又有傷,使不上勁,他就用一個翻滾的動作,滾入那片月光中。龔麗君一看,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這就是好演員用巧勁,用他此時此刻能夠做到的最佳的方式去演繹去表達。
從大學二年級排演《雷雨》開始,龔麗君在北京人藝這個院子里工作三十多年了,天天年年和這一幫老伙伴在一起,濮存昕、陳小藝、徐帆……他們相互陪伴著變老了,所以誰也沒覺得誰老了。龔麗君想不出來,還有哪一種工作比這個更適合自己,還有哪一種陪伴比這樣更美好。


《時尚先生Esquire》攜手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特別推出六月戲劇特輯,向戲劇致敬,向70年人藝精神的見證者們致敬。

策劃、統籌:暖小團
攝影:王海森
采訪:Maggie、三河、溫宏偉
化妝、發型:小新、PAN、
Shailen(SHAILEN STUDIO)
服裝造型:傲寒
造型助理:KK、耀耀
原標題:《戲劇特輯 | 龔麗君:故人臺上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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