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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鳴|傳統喪禮豈能成治理鄉村道德失范的靈丹妙藥?
“當代鄉村面臨的一系列問題表明,一旦將傳統禮俗統統打倒,人變得冷漠無情,喪失禮義廉恥,則法律越多,犯罪也越多,使得鄉村最終陷于無法治理的狀態,當年只靠刑罰治國的秦國走的就是這樣一條不歸路?!?/p>
近日,清華大學教授方朝暉等21名學者聯名投書澎湃新聞,指責一些基層政府的殯葬改革破壞傳統文化,呼吁保護鄉村傳統喪葬禮俗。這些儒家學者打著“弘揚傳統文化,重建民族精神”的旗號,把令農民深惡痛絕的傳統喪禮當成了治理鄉村道德失范的靈丹妙藥,令人十分詫異,大有恍若隔世之感。
自有文字記載以來,喪禮在中國人的生活上,就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周朝建立初期,周武王姬發的弟弟姬旦,更是把政治和倫理糅合在一起,主持制定了典章制度與禮樂儀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規范,這其中,喪禮的程序與儀式也進行了明確而又詳盡的規定。
周朝總共歷經八百余年,這個朝代雖然早就在歷史上滅亡了,但周之禮儀卻得以保留了下來。拿喪禮來說,三千余年來一直在神州大地上延續發展,無論是貴族家庭,還是普通百姓。相信每一個看過《紅樓夢》的讀者,都會對曹雪芹筆下秦可卿那夸張的喪禮印象深刻:擺宴席,設路祭,搭彩棚,奏音樂,其奢侈與繁瑣程度幾乎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的地步。
當然,中國鄉村社會目前保存下來的喪禮,其奢華程度與《紅樓夢》中秦可卿的喪禮不能相提并論,但繁文縟節的程度并沒有遜色多少,要用最少整整三天的時間才能徹底完成。熟悉鄉村喪葬儀式的人都應該知道:逝者何時入棺何時下葬,均有明確的規定;親友何時祭拜何時吊唁,均有明確說法;就連直系親屬的哭泣方式與哭泣時間,都有詳盡而又不可思議的程序要求。
周禮的核心是維護封建宗法等級制度,喪禮中每一項禮儀究竟代表什么意義,除了專門研究喪禮的人士與負責喪禮程序的陰陽師外,如今絕大多數農民未必能夠說得清楚。但實際上,喪禮中每一項儀式都是“長幼有序”和“男尊女卑”的具體體現。如果一旦明白了其中的深刻內涵,相信在崇尚自由的當今社會,沒有幾個人夠接受這種觀念。
按照現在的繼承法,各個子女均有平等繼承父母遺產的權利,但在封建年代,女兒是沒有繼承權的,兒子們雖然有“諸子均分”遺產的繼承權,但嫡出長子享有一定的特權。與此相對應的,既然女兒沒有繼承權,在喪禮方面,就要把本家族的女兒排斥出核心的位置;既然長子享有一定的特權,就要負責摔盆打幡等重要的儀式。
也就是說,在鄉村的傳統喪禮上,是最能體現一個家族的尊卑次序的,而這種尊卑次序與現代文明格格不入。這些所謂的儒家學者對“禮崩樂壞”痛心疾首的背后,是對封建宗法等級制度的默認甚至贊許。中國的鄉村社會確實存在一些問題,甚至是很嚴重的問題,但我們絕不可開歷史的倒車,把治理鄉村社會寄托在封建宗法等級制度上。
與城市相比,中國農村是重男輕女的重災區。國家統計局今年四月發布的調查數據顯示,在中國大陸的13.73億總人口中,男性是70356萬人,占51.22%;女性是66993萬人,占48.78%;男性比女性多3363萬人。而新出生的嬰兒性別比更加離譜,雖然已經連續七年下降,但仍然高達113.51(每出生100個女嬰,相對應地出生113.51個男嬰)。
毫無疑問,那些消失的女孩在出生之前,在娘胎里就被通過鑒定性別之后,人為地做了引產手術。一些農村家庭把婦女當成生育的工具,千萬百計地要生出兒子而不是女兒來,一定程度上就與傳統的喪禮有關:如果你沒有兒子,就沒有人給你摔盆打幡;如果沒有人將來給你摔盆打幡,你活著的時候就會自覺地低人一等。于是,鄉村社會的重男輕女就是這樣往復循環的!
《中國婦女報》前副總編輯謝麗華女士曾寫過一篇題為《她們為什么非生兒子不可?》的文章,講訴河北滄州一對因超生被雙開的夫妻的故事。那位妻子告訴謝麗華,她娘家父母沒有兒子,因為沒人摔盆打幡,父親死后十天不能出殯,她們姐妹三個跪著去求爺爺告奶奶,最后一個親戚的兒子才幫了忙,她父親才得以入土為安。
那名妻子說,這件事對她觸動太深刻了,所以結婚后就下定決心非要生一個兒子不可,她說她不能像父親一樣尸體放臭了也出不了殯。這就是所謂的傳統的喪禮,把男尊女卑表現的一覽無余,即使是擁有血緣關系的至親,僅僅因為你是女性的緣故,就不能主持負責最核心的儀式。
在那篇文章中,謝麗華女士還講訴了自己的經歷,她的母親在山東老家去世后,盡管把喪禮的程序減了又減,但核心的披麻戴孝和燒紙打幡保留了下來?!氨热缬〖堝X,只能男人動手女人不能動手;比如送殯,只要是男孩,即便是沒上學的娃娃也能走在隊伍前頭,我們姐兒仨都已四五十歲但也只能跟在他們后面?!敝x麗華說自己“實實在在感受到了不平等和被歧視的滋味!”
中國的傳統文化源遠流長博大精深,但并不是所有的傳統文化都應該繼承發揚,對其中的糟粕陋俗,一定要痛下決心進行徹底的切割。逝者的喪禮儀式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天時間,但喪禮的核心封建宗法等級制度,是要貫穿人們每一天的日常生活的。新中國成立以來,包括農村婦女在內的中國婦女的地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雖然是各種因素共同努力的結果,但我們不應該懷疑,移風易俗,淡化傳統的婚喪嫁娶制度,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事實上,喪禮在鄉村更具有表演的性質,已經脫離了追思逝者的原有意義。程序上安排的滿滿當當的喪禮儀式,無論是雇傭吹鼓手,還是請來念經隊,甚至最近幾年興起的脫衣艷舞,每一項活動都需要真金白銀在來做后勤保障。
辦喪事的這幾天,要拿最好的飯菜宴請親朋。誰家抽什么煙,誰家喝什么酒,誰家花了多少錢,都是人們茶余飯后以及茶余飯后之外的重要談料。抽好煙喝好酒,人們自然要豎大拇指,稍微辦得寒酸一點,就要受到人們的嘲笑與諷刺。
拋開喪禮的主要目的是維護封建宗法等級制度這一核心不說,目前農村的喪禮實際上已經演化成了展示扭曲價值觀的競技場。拿我們老家來說,喪事的禮單(就是禮金數額)是要貼在最顯眼的地方的,人們會圍著禮單議論主家(逝者家屬)是賠是賺;還要議論誰上了多少禮金,并以此進行道德批判:誰誰誰怎么沒有參加?誰誰誰禮金怎么上的這么少?誰誰誰怎么這么不懂禮數?說白了,就是靠群體的力量赤裸裸地搞道德綁架!
拿我本人來說,盡管身在京城,但還是逃不出喪禮的魔咒,只要老家和我稍微沾點親的親屬去世,就會有報喪的信息傳來,而每一次我又不得不按照傳統規矩,給逝者家屬捎上一兩百元甚至更多的禮金。
這是一種極其微妙卻令當事各方痛苦不堪的事情,對于逝者家屬來說,如果不給你報喪,又怕你事后挑理;如果給你報喪,則又有給你下發“罰款單”的嫌疑。而站在親友的角度,如果不去吊唁,恐怕被指失了禮數遭人笑話;如果前去祭拜,往往又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白白花去一筆不菲的費用。很多人甚至無可奈何地自嘲,只有等自己的父母去世了才能賺回來了!
吊詭的是,在鄉村社會,你家葬禮舉行的隆重不隆重大家都拿眼睛盯是看,而老年人的晚年生活質量則似乎無人關心。巨額的喪禮費用,已成農民的沉重負擔之一,與結婚費用、治病費用并列壓垮農民脊梁的三座大山。毫不夸張地說,互相攀比而又水漲船高的喪禮花費,已經影響到了老年人的晚年生活質量。
厚養薄葬,厚養薄葬,厚養薄葬,重要的事情說三遍!厚養薄葬才是子女孝順父母的唯一正途。那些勞民傷財的花架子程序,與孝順的真諦毫不相關!
除了“男女平等”這一宣傳口號,中國在普及推廣性別平等方面尚有很長的路要走。對于一般農民而言,對于基層政府而言,他們或許對喪禮中歧視壓迫婦女的儀式與內涵并沒有多少切膚之痛,但他們對喪禮中的過度開支一定感受到了。
聯名信中說:“在窮鄉僻壤中保留下來的傳統喪葬禮儀,堪稱禮樂文明遙遠的絕響,值得每個炎黃子孫珍惜。”可是,如果你到農村走一遭就會發現,絕大多數農民對喪禮早就深惡痛絕,對于政府精簡喪禮程序是舉雙手贊成的。只不過,他們之所以大操大辦,無非是置身于這種文化當中,硬著頭皮迎合所謂的傳統罷了。
這些儒家學者聲稱,在鄉村喪禮上,孝子賢孫清早起床后,在嗩吶聲中繞行村莊一周,代表逝者向碰到的每位鄰居致謝,有利于培養鄉民的友情。震耳欲聾的吹打聲是否有生產噪音擾民的嫌疑姑且不論,恐怕雇一個鼓匠班子就不是一筆小的開支。況且,培養鄉村的良好氛圍,有一萬種方式,何必拘泥于這種形式?
觀察基層政府的改革舉措,主要是下發文件取消家庭辦喪,取消吹鼓手,取消喪禮宴席,把“三天喪”改成“一天喪”,總而言之,就是簡化喪禮程序,減輕喪禮花費。政府有沒有權力干預民眾的私人生活歷來有爭議,我不想探討這個問題,我只想說,傳統喪禮與自由平等相悖,早就到了應該落幕的時刻了!
說到政府把“三天喪”改成“一天喪”,儒家學者就此批評道:“強行在鄉村推行一天喪期,連遠方工作的親人都來不及回家見最后一面;父母去世后尸骨未寒就要拉出去火化,情何以堪?”還是以我老家為例,老人去世之后,裝有遺體的棺木要在靈堂內放置或五天或七天或九天或十一天,但重要的祭拜儀式,要在包括出殯這天在內的三天內舉行。由此推測,“一天喪”應該只是把三天的儀式縮短至一天,而不是一天之內就要出殯下葬。
這些儒家學者把喪禮擺在了一個極其重要的位置,認為當前鄉村面臨著嚴重的秩序紊亂和道德失范,只有復興傳統喪禮才能維系鄉村的長期和平穩定。鄉村社會真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了嗎?對于這種危言聳聽的說辭,我不想再多做批判,只想用晚清大改革家李鴻章的一句名言來給本文畫上句號——若舊法能強國,吾國早已強矣!
(作者系女權主義時評作者,精衛鳥女性文化評論機構主筆,著有《另一種美》,新浪微博@高富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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