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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無聲地慶祝自己戰勝了時間丨葛亮《瓦貓》

葛亮新書《瓦貓》書影
文 / 湯俏
時代的洪流里,誰能獨善其身?“不遇良工,寧存故物”,在匠人那里,不再是天真的不合時宜,而是一種默契和堅守。世易時移、新舊更迭之間,技藝傳承留下來的是舊物,以及停駐于舊物之上當時當地的記憶和刻痕。由是人們得以和時間抗衡、抵抗遺忘,在歷史斷裂的褶皺里追溯在場者的日常生活,既逼近心靈又介入現實。
由“物”及“人”再至承載著常與變之間的歷史,三世薪傳背后沉淀的是國族共有的生命密碼和文化符碼,亦不難明白就里的是作者寄托遙深的一腔家國情懷。因此葛亮說,這是一本“入世”之書,亦是“濟世”之書。
正如昆德拉所提出的“小說精神”之“延續性”,葛亮的每一部作品也都幾乎可以找到對其之前作品的回應和經驗。自《朱雀》《北鳶》始,“民國”就成為了理解葛亮的一把鑰匙,但除了“南京與香港”之外,仍然有很多可以提取的關鍵詞,比如時間和空間、歷史和文化、民間與傳統、流徙與傳承、常與變、動與靜……通觀葛亮的作品,可以說這些義項是作家在創作的過程中念念不忘、貫穿始終的。
而自《瓦貓》始,大約“匠人”和“物”也由從前浮光掠影般的著筆變成了葛亮身上意味濃烈的標簽。葛亮將目光聚焦于一系列的匠人匠心,在《于叔叔傳》《泥人尹》中便已初現端倪,其它關乎南京的寫作亦時時閃現不同行業手工藝人的身影,及至《北鳶》中以一線風箏牽引始終,既是帶有豐富含義的意象,亦可見葛亮為匠人作傳之心,并不惟此一時一地,而是其來有自,早有淵源。

瓦貓制作過程
新作小說集《瓦貓》由三個中篇《書匠》《飛發》《瓦貓》組成,不僅地理跨度由香港、南京而至云南的德欽和昆明,由嶺南輻射至江南、西南乃至飛躍大洋經停倫敦,時間上則由當下的一波微瀾蕩漾開去,反溯至多半個世紀以前的風云,尤其是從史海中鉤沉出西南聯大那段燃情歲月,為本來就帶有神秘色彩的上古神獸瓦貓的故事蒙上了傳奇和大義的粼光。
小說集《瓦貓》的扉頁上題著的是詩人辛波斯卡《博物館》中的一句:“金屬、陶器、鳥的羽毛,無聲地慶祝自己戰勝了時間。”看來似乎是冷靜節制而不經意的一句話,實際上可以說是連綴全書的題眼:“金屬”指代《飛發》中理發師的刀具,“陶器”對應瓦貓,而“鳥的羽毛”意指古籍修復師的翎毛掃。而《燕食記》中五舉山伯的一柄白案刀,不僅是同慶樓大按行走江湖護身的利刃,亦是少年五舉與鳳行初初相識開啟半世情緣的信物,更是一刀分隔生死、從此天人永絕、人生遽變的界碑,還是風塵落定后牽出露露學藝的引子。在每一個關鍵的節點上,都有“物”在勾聯、通達著全局各種因素,或推動情節,或連綴篇章,或者僅僅就是“物”自己,見證歲月變遷,承載傳統綿延。
所以葛亮會說,“匠人”是歷史的一枚切片,而“物”是這枚切片上那道深入肌理的鋒刃。數十載光陰里風云變化、人事凋零,匠人故去,而器物猶在,歷經磨礪與淘洗,始終靜默地守護著曾經停落于上指尖的溫度和氣息,而記憶和技藝也得以代代傳承。參與、存在,無聲地慶祝自己,戰勝了時間。
葛亮在自序中引用湯姆·史文森《知識與手工藝品:人與物》中的一句話,也是他長久以來的待“物”之道:“傳承譜系中,對于‘敘述’意義的彰顯,將使‘物’成為整個文化傳統的代言者”。越經年流光之點綴而集成《瓦貓》與《燕食記》,葛亮以物為結界,串聯起匠人與時代的膠著,和時間捉迷藏,和空間休戚與共,“故物”與“良工”彼此成全,經由作家的講述抵達彼此的莽莽過去和無盡未來,晨鐘暮鼓,兀兀窮年,是為流年物語。
葛亮的著眼點恰恰是物與人之間的聯系,歷經歲月粗糲淘洗而始終共生共存,初心在方寸,咫尺在匠心,一鱗一焰,皆有溫度。《書匠》里的核心意象是“書”,為了修復祖父的《據幾曾看》引出簡的故事,稀有如“一九七四年內地出版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一八四〇年出版的《魯賓遜漂流記》”,不僅見證了主人公從倫敦到香港的流離,亦牽起了情人、父女、師徒之間半世的糾纏與情殤。簡的一生似乎都可以濃縮為這兩本書的修復時光,靜默在起承轉合里的每一個關鍵節點,而靜宜的人生亦因此開啟新的一頁。其它平凡如阿超教人砌機的平裝書、思翔的書法辭典、秀寧奶奶留下的《路加福音》都在修復師手下得以回春,而老董的故事始自幼年毛毛一張“紀律標兵”的獎狀,終于補得妥妥當當的小人書《森林大帝》,均承襲著“整舊如舊”的原則,“竹起子黑得發亮,像包了一層漿”。書的價值不能以貴賤論,只要能平復心中的創傷,就值得成為每一個人生命中的“圣經”。寫書是為了寫人,修書實為修心,醫人亦自醫。葛亮寫書匠,處處點染書的身影,但真正的主角始終是作為古籍修復師有所堅持而又有所不為的匠人精神。愛與傷、笑與淚、確幸與辛酸……人在時代里的命運和年輪則如同蒙著薄紗,讓你并不直面卻又始終在歷史的褶皺深處影影綽綽,看似天邊不經意的一抹微云,卻投映到心上成一枚深深的烙印,道一聲天涼好個秋,深味世道人情。

葛亮新書《瓦貓》書影
正如空間或地方一旦和情感、價值、意義關聯起來便會產生某種與文化認同相通的可能性一般,“物”一旦進入使用過程便因與人發生關聯而獲得某種超越使用價值的情感負荷的復雜意義,在這一場域里物同時也發揮著記載時間、傳承記憶的功能。另一方面,不同的物由于使用價值的差異而進入交換、流通環節,人類的交流史便是始自以物易物、物物交換的行為,可以說對于“物”的想象和流通是文化交流最原初的動力。物本身所攜帶的時代因子及其流通過程中發生的空間延展使得當時當地的時空得以重疊和融合,即使歷經千百年亦可以見微知著、溯源追蹤,體認時間、傳遞情感。因此,對物的考察與書寫,也是獲得歷史體認感的捷徑。
在葛亮這里,“物”是作為文化想象的載體存在的。“一個富有歷史內涵的城市,其街區的建筑物是源于不同歷史階段的空間交叉連接,它們是作為意義族群在默默地相互對話”,葛亮常常引用加西亞·坎克里尼在《混合文化》中的這句話來表達自己的時空觀和歷史感。因此,他在寫作的時候常常會做一些“格物”的工作,通過大量的調查、考據、訓詁以及文獻史料的功夫在文本中呈現各種掌故,從而獲得一種“在場”感,力求反映原汁原味的時代風貌。這種努力在葛亮的創作中是一以貫之的,從前的《朱雀》《北鳶》自然是一部民國南京風物風情考,今天的《瓦貓》《燕食記》依然秉承了這一風格。《書匠》中關于書的各個部分的稱呼、修復古籍的各種專業術語,葛亮都極其詳盡地為讀者科普,《飛發》里關于“飛發”這一行業歷史、不同流派的差異、風俗及成因都如同知識考古一般嚴謹而細密,《燕食記》中對粵港點心和上海本幫菜等廚藝踵事增華的描摹和復現,直令讀者不得不懷疑作家就是匠人匠心本尊。這也是葛亮的作品在古典化的語言之外總是浸染著濃濃的文化況味而被視為新古韻代表作的原因。
全文發表于《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1年第4期
因篇幅原因,本文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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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貓》中包含三段人生故事,一唱三嘆,涉及古籍修復師、理發師以及陶藝師三個傳統匠種,空間跨越三城三地,由南京、香港到昆明,從江南、嶺南再至?南,時間跨度則從當代溯至?南聯大時期,呈現出多元的敘事?格和氣象。此次以三個不同的手藝人為故事之引,葛亮尋找的仍是人在時代開闔變遷之際,如何守護內心的秩序,尊嚴、執著與信仰。
原標題:《它們無聲地慶祝自己戰勝了時間丨葛亮《瓦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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